“开淼！”青莲蓦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打翻了旁边小台子上的水碗。

        “青莲。”开淼白净的脸上浮现了红晕，带着一丝调皮的腼腆，抿着嘴笑。

        开淼果然长高了好多，却也瘦了很多。他黑黑的眉眼，像是白描画里最为浓重的一笔，紧紧地吸引着青莲的目光。看到青莲的直视，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屋里太暗，吴先生，你看是不是把他抬到院子里啊？”何耀武问。

        于是大家合力把伤病员抬到了后院里。接着天光，吴先生查看了人事不省的美国人的伤势，接过舅爹爹带来的药水清洗伤口。脓血发出难闻的气味，开淼看不下去，往后撤了几步。

        美国人在炙痛之下醒了过来，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钱光庭凑近，用英语告诉他现在很安全，不要怕，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一圈人的注视下，美国人颤抖着说：“Bill。”

        大家听到这个简单又有点喜感的音节，居然笑了出来。这是什么怪名字啊？“比哟”？

        Bill也虚弱地笑了。他灰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点生机。他看着钱光庭，说了句中文：“谢谢你！”

        “就叫你比尔吧。”钱光庭讲。

        “要把子弹取出来。不然还会有脓血和高烧的。”吴先生说。

        “我带了手术刀和缝针来。都是游击队员给的。不过手术用具我还要带回去。现在医药都太紧俏了。就是没有麻药。”钱光庭看看比尔，说：“你要忍一下。没有麻药，抱歉。”

        比尔闭了闭眼睛，算是明白了。

        何耀武皱了皱眉头，说：“给他喝点酒吧？喝晕了就没那么受罪。”

        于是大家拿来酒，灌了比尔一大碗。他面颊泛红，神色却放松了很多。

        “开始吧？”钱光庭问比尔。他点了点头。

        吴先生主刀，钱光庭当助手，青莲在一旁递东西，负责清理，负责给伤员擦汗，三个人配合得很默契。比尔以强大的意志力忍受着痛楚，咬紧了被子一角，昏死过去几次，却一声不吭，看得周围的人抹着眼泪赞叹不已。

        在血肉深处，吴先生找到了子弹，缝合了伤口。青莲帮忙做了清洗和包扎，冷静而精确，让舅爹爹钱光庭频频点头。再看平日里的“何小霸”擎坤，却缩在后面战战兢兢地不敢看。而开淼出乎意料地晕血，一早跑到院角吐了。

        第一次做外科手术的吴先生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青莲，赞许道：“了不起啊，女伢蛮扎实。”

        钱光庭拍了拍青莲的肩膀道：“真的是当医生的好材料。等咱们打败了日本鬼子，社会安定下来，青莲去读医学院。到美国留学，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吧。”

        青莲举着沾满血污的双手，郑重地点了点头。从那一天起，青莲就认定了医学是自己毕生的追求。她要为了治病救人而奋斗。

        比尔的情况一天天好转。吴先生带来了清热解毒的中药，开淼每天给他煎成药汤，青莲喂他一口口地喝，终于在第八天退了烧。钱光庭是唯一懂英文的人，这几天就充当起了翻译，问清楚比尔的部队番号，也大致知道了他的情况。

        根据他的自述，41岁的比尔在1941年参战，当过战斗机飞行员，击落过日军飞机，也给轰炸机做过护航。后来负伤转为机场地面工作，伤好后训练中国飞行员，并且开侦察机做战略战术侦察。擎坤和开淼每次都听得入迷，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和比尔学开飞机。

        钱光庭急着归队，走之前他对比尔说：“等你的伤养好了，我来接你一起去重庆。”

        吴先生和开淼则决定留下，这可是把青莲和擎坤高兴坏了。开淼也特别开心，不过他悄悄问过钱光庭：“以后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重庆？”

        钱光庭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和父亲商量好，如果决定了，我带你走。”

        钱光庭走了，大家对着比尔，就像是哑巴一样不知所措。靠着比划来比划去，他们彼此保持了基本的沟通。村民们对这个美国人特别好奇，每天都有大人孩子跑过来看热闹，把何耀武搞得不胜其烦。

        比尔人很和善，不会讲中文就笑，一笑就眼角绽放出皱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显得无比诚恳的样子。他积极地学中文，也教孩子们说英文，给他们画画。青莲和擎坤很惊讶比尔画东西的能力。他握着短短的铅笔头，在废纸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小鸟、树木、房子、山水......等等周遭事物。他也画飞机、坦克、机枪，给男孩子们讲空战，讲进攻防守。很快，这个被击落的飞行员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他给孩子们画地球，告诉他们中国和美国的位置，告诉他们武汉的位置，告诉他们地球之外的星星月亮太阳的位置......村子里的孩子听不懂他的洋文，却被他带着遨游了太空和世界。

        很快，比尔身体好一些，就有小孩子悄悄靠近他，偷偷摸一把他的黄头发。也有孩子爬上他的腿，贴在他鼻尖上盯着看他的蓝眼睛。比尔最开心的是晚饭后，大家坐在一起，他手里拿着匕首削着木棍做小玩意儿，听青莲拉二胡。恍惚间他都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跌落在这个桃花源里，和这一群善良美好的人们生活在一起的。战争的硝烟变得很遥远，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情和安全。

        一个月以后，比尔可以自己走动了。他很快开始了体能训练：仰卧起坐、俯卧撑，外加从散步到快走，直到带着孩子们在山间奔跑。钱光庭收到信鸽的消息，回复说很快会来接比尔回到大后方归队。村子里的人看着比尔恢复生机，都很开心，但是也生出来依依不舍。这个美国人个性开朗随和，是大家的开心果。

        春去夏至，村子里的货郎王麻子来了，带来很多生活必须品，也带来了日军步步逼近的消息。小股日军正在山中搜索飞机残骸和跳伞的飞行员。其它因为收留飞行员的村落，被日军找到证据----那些飞行员送给村民的随身物品，遭到了日军的屠杀。

        “还是快让他走吧。在这里惹祸呀！”王麻子说。

        “可是他一个人能走到哪里去呢？我舅爹爹会来接他的。”擎坤不满意。

        “那把他藏到山里去。”有人提议。

        何耀武现在是村子里大家都敬仰的人，他说话还是有人听的。于是几十双眼睛都盯在了他身上。何耀武看看一脸茫然的比尔，说：“别个是为了帮我们打日本鬼子的，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咱们不可以忘恩负义。但是，准备还是要做的。”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把飞机残骸拆掉，埋起来。比尔以前跟着大家一起去清理过飞机残骸，找到了一支步枪和一些子弹，又拿了可以用的急救包和压缩食品。现在大家合力在周边挖了几个大坑，把飞机残骸埋了起来，上面堆着砍下来的树干和石头，看起来是收集的盖房子的材料。

        人们又在山里物色了隐蔽的山洞，万一日本军队来了，老弱病残可以先躲起来。

        到了最后，比尔看着焦急的村民，对何耀武连比带划地表达：我可以战斗，也可以去投降，如果那样能够换来你们的安全。

        何耀武猛摇头，他虽然没有抗击日寇的能力，但是他天生就是个义薄云天的人。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觉得一村的人都不能维护一个战斗英雄的安全，太丢中国人的脸了。而这个美国人，如果能够归队，还有机会打下敌人的战机，轰炸他们的军队，运送前线的物资，他的生命对于整个中国的胜利来讲具有特别的价值。

        就在大家焦急不安的时候，信鸽回来了。钱光庭的指令是：全村隐蔽，直到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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