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起个什么名字当ID呢？” 洪炎晶坐在电脑前忽然僵住了。其实她在十年前登陆文学城的时候是有一个ID的，很无聊，很中性，很容易隐藏自己，叫做H-yj888。那个ID从来没有发过言，就是安安静静地看城中百态，也很少点赞。这种行为模式其实很符合炎晶的个性。她五行缺火，性格温吞，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笨，也觉得周围的人觉得自己笨，她的哥哥姐姐和小妹都比她强很多。他们要么性格开朗，人缘好，要么聪明上进功课棒。大姐比较平实，但是她会持家，会缝纫，会做饭，是弟弟妹妹最敬重的人。而炎晶什么也不是，不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不是唯一的一个男孩儿，也不是最娇宠的老幺。她夹在中间，唯有乖乖地，不做声。

        炎晶功课其实不差，永远是中不溜，但是在班级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高中毕业上了个中不溜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份不温不火的工作。三十二岁经人介绍嫁到了美国，这是唯一让她觉得闹出了点动静的事情。老公池家良人很好，是个有点闷的IT男。他勤勤恳恳工作，兢兢业业养家，工作不忙，也没啥大前途，但是家里房前屋后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做得一手好菜。旁人都说炎晶有福气，找了个疼惜自己的好老公。可是炎晶总是感到缺了点什么。她不是一个有很大物质欲望的人，现在有房有车有儿子，也挺满意了。那到底缺了点啥呢？

        疫情之后，炎晶先是在家上班，后来公司生意不好，她就被辞退了。五十一岁，不上不下的，再找工作，适应新的环境，熟悉新的业务，运作新的人事，似乎都是炎晶提不起劲儿，甚至有点惧怕的。加上儿子Kevin今年要报考大学，估计很多事情要忙，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是等空巢了再去找工作。

        池家良毫无意见。他们没有房贷，生活只要不太铺张浪费，凭家良一个人的工资也够了。他总是顺着老婆的意思的。看到炎晶犹豫，还诚恳地劝了劝。这样一来，炎晶如愿暂时退休了。

        不过忽然不用工作，炎晶还有一点点不适应。她不像家良一样喜欢做菜，喜欢莳花弄草。她没啥爱好，甚至没太多家务可做。于是，她在文学城游荡的时间多了起来。游荡得多了，她有点想说说话。于是她想，要不从新起个ID名字吧，崭新的面貌，崭新的人设，也许可以在虚拟世界里过得精彩一些呢！对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缺的就是那一点点“精彩”！

        于是她仔细研究了一下文学城别人的ID，希望能给自己一点灵感。可是看来看去，真的五花八门，叫什么的都有，有唯美派的，比如“若蓝不愁”；有卡哇伊的，比如“小乐南瓜”；有古雅的，比如“浮云番桥”，有暴露地点的，比如“德州阳光”，有揭示家庭成员的，比如“四娃爸妈”......还有更多的就是数字字母的组合，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记得住？！忽然，一个怪异的ID跳入炎晶的视线：可能成功的P。哈哈哈，怎么有这样傻的人啊！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个ID让炎晶过目不忘，她想也没多想，就在频幕上输入了一个ID名：从不失败的J。她左看右看，觉得满意，这个ID不落俗套，有力度感，又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洒脱。就它啦！

       她给自己做好了一个人设：幸福的居家大妈，容颜依旧，相夫教子的好手，老公疼惜，儿子优秀，没事干的时候炒个股，只挣不赔。总之，炎晶希望过一把瘾，一把受到重视，被羡慕，甚至嫉妒的瘾。

       从那之后，文学城悄然出现了一个新ID。刚开始的时候炎晶还是一个不冒泡的潜水艇。她在几个论坛里游走，观察哪里比较容易插进去，不同论坛的切入点又是什么，里面比较活跃的ID都是什么样的人，精确地说，是在网上的行为模式如何。哪个ID总是自说自话，哪个爱问问题，哪个遮遮掩掩小家子气，哪个欲盖弥彰地臭显，哪个伶牙俐齿永不言败，哪个一句话不合就翻脸...... 研究了十天半个月，炎晶把目标锁定在教育论坛。从此她在这里悄然观察，偶尔点赞，伺机而动。她偶尔发个帖子，说说孩子成绩好，老公股票选的准，但是几乎没人理她。也许是内容不吸引人？都喜欢看啥呢？而那些老ID之间的调侃、争论、闲聊，炎晶又完全插不上嘴。

        家良看到炎晶退休之后很安静，认为她过渡良好，稍微安心了一些。Kevin看到妈妈没有把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放到自己身上，也在偷着乐。

        周六的清晨，炎晶坐在桌前享受逛文学城的时光，连老公走进书房，她都没发现。

        “看，这是我的新品种童式忘忧草！” 家良把一瓶三枝金黄色的花朵放在炎晶书桌上。炎晶吓了一跳，瞟了一眼，然后目光又回到了电脑频幕上，说：“你还是放远一点儿吧，味儿太冲啦。”

        “好！就是先给你看看。你整天在电脑上干嘛啊？呦，在文学城逛呢？” 家良从眼镜上方看了一眼。

        “嗨，就瞎看看。你快去忙吧，厨房好像什么东西糊了？”

        “没有吧，我去看看。” 他说着就跑开了，花还留在桌上。

        炎晶看着那金黄色的鲜花，花瓣深浅橘色相间，实在是漂亮。她拿起手机在窗前的自然光线里拍了一张照片，心想，今天就给大家看看花吧，她把照片发到论坛，写道：“大家周末愉快呀！看看我种的忘忧草。”

        出乎炎晶的意料，一次刷频就发现了五六条跟帖，有夸赞的，询问品种的，有感叹加州天气好的...... 炎晶看得目不暇给。其中有几条说：“楼主真能干！” “好贤惠呀！” “你有金手指呀！” 炎晶要飘起来了。就这？几朵花？得到这么多关注？

        星期天，家良一个人闷头在厨房忙碌了一上午。炎晶一边叠衣服，一边眼睛在文学城论坛溜达。今天论坛里的ID们火气很大，为了升学的事情吵得很凶。什么ED啦，T5啦，炎晶搞不清楚，就不敢插嘴。

        “吃饭啦！” 家良在楼下叫。

        炎晶这才发现家里全是饭菜的香气。不知道他今天又整出来什么新菜了？家良爱做菜，平时下了班就进厨房，不让炎晶插手；周末更是使出浑身解术研究新菜式，还要准备好下周的一些食材，整个周末有一大半时间在厨房忙碌。炎晶小时候听父母讲：“男人在厨房混，没出息。” 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炎晶脑中，也深远地影响了她对老公的评价。她倒不是觉得应该有个角色互换，而是认为吃得差不多就算了，不行就外卖嘛。她从小到大，家里人口不少，但是厨房并没有很大的烟火气，对洪家人来讲，吃饭嘛，就是填饱肚子而已。

        “看看我今天的新产品！” 家良指着一盘磊得高高的红红的、油油的五花肉，开心地对老婆和儿子宣布：“水晶红烧肉，我刚刚根据上海米其林餐厅的招牌菜研发的！”

        “我尝尝！” Kevin立刻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太好吃啦，Daddy！甜！软！等下给爷爷送一点过去吧。我说好的要去陪他下棋。”

        “我已经留好啦！乖！” 家良给炎晶夹了一块肉放在米饭上。

        炎晶咬了一小口，说；“好吃，就是太甜了。我只吃两块就好，医生说我的胆固醇偏高呢。”

        “对对对，少食多滋味哈！” 家良自己吃了一大块，满足感浮上他略微发胖的脸。

        “你又去下棋啊？不是快考AP了吗？复习好了？我在文学城上看大家说，以后SAT，ACT大学都不怎么看了，这样一来AP显得更重要。” 炎晶看了一眼就着五花肉猛扒饭的儿子说。

        “妈，我知道啦！那些家长就是喜欢吓人。”

        “你还是少上文学城吧，听了就紧张。其实Kevin成绩不错，考个大学没问题。家门口的州大也很好啊。” 家良刚刚说完，就看到炎晶的脸色不好。他赶紧给老婆舀了一勺肉末嫩豆腐。

        炎晶不想在吃饭的时候掰扯，就没说话。

        饭后炎晶又去文学城逛悠。看到吵架的ID们渐渐撤了，后面有人起了个楼，在秀各家午餐。炎晶看了看，心想：有啥了不起，这些家良都会做。她后悔刚才没拍个刚出锅的米其林红烧肉。

        想到这儿，炎晶跑下楼，从冰箱里偷偷取出来那盘红烧肉。虽然冷了一点，少了一些，但是看起来还是挺诱人的。于是她掏出手机，很快地拍了一张照片，赶紧把肉塞回冰箱里去。

        没想到这张照片又是赢来一致称赞，还有人要方子呢！炎晶在频幕后面捂着嘴乐了。谁说在网上发帖子的人是“缺什么秀什么”？这些花啊肉啊的，炎晶可是从来都不缺的！她很开心自己终于有了实打实可以“秀”的东西了。那些编造的儿子的优秀和老公的成就，可以时不时稍微透露一点。但是花和菜，是炎晶的基调和人设：一个有情调、贤惠又有时间的幸福的人。有人赞扬，有人羡慕的感觉真的是不错啊！

        “爷爷！我给您带了红烧肉！” Kevin一进门就大叫。

        “哎呀！浓油赤酱，你爸爸功力有提高！” 爷爷看着盒子里的红烧肉，喜笑颜开。“来，吃一口。嗯！好吃！要不是我刚吃好中饭，这样的好东西吃一两块是不过瘾的！”

        爷爷快八十了，鹤发童颜，声如洪钟，每次看到乖孙就乐得合不上嘴。“看看爷爷今天做了什么？” 他说着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盘点心。

        “酥皮月饼。里面是肉松、咸蛋黄、紫菜碎和松子。要不要吃一个？剩下的带回家。”

        “要！” Kevin抓起一个送入口中，一副满足的神情挂在脸上。

        爷爷半张着嘴看孙子吃得开心，拍拍他的肚子说：“不能光吃，也得锻炼啊！”

        Kevin抹了一把嘴说：“还锻炼呢，我妈恨不得我24小时都刷题备考！”

        “考大学呀？”

        “AP。”

        “什么屁？”

        “嗨，也就是考大学的一部分。”

        爷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还是要听妈妈的话。不过24小时太多了一点。”

        “我妈就是老去文学城，一去了就紧张。然后就拿我开刀。”

        “什么城？什么地方啊？” 爷爷放下茶杯满腹狐疑。

        Kevin笑了：“爷爷，那不是个真地方，是个网站。里面很多中国家长讨论小孩的事情。我觉得就是Chinese Parents' Reddit!”

        “说中文啦！”

        “反正就是一群中国家长在上面臭显孩子，互相比较。我妈经常看了就突发新的治疗我的方法。”

        “治疗？你病了？”

        “喔，不是治疗。”Kevin抓了抓自己的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反正就是治我！”

        “原来是个大人的龙门阵，专门针对娃娃的？” 爷爷好像有点明白了。

        “也不是。网站还有写小说的，有看动物的，有做美食的。我偷偷去看过，但是我看不懂中文。”

        “咦，还有做美食的？那我要去逛逛！” 爷爷一听美食眼睛就亮了。

        “好啊，我带您去！”

        接下来祖孙二人在电脑前坐下。Kevin带着爷爷进到文学城，四处游走。爷爷架着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哪个是你妈妈去的地方？”

        “肯定是讲小孩的。”

        “我看看啊......应该是亲亲宝贝吧？来，进去看看。不收费吧？”

        “不收费！” Kevin笑了。“您随便看。连ID都不需要，除非您要发言。”

        “你是说驾照啊？”

        Kevin更是笑成了一团。“不是啦，是您要当网站会员的ID。”

        “喔，反正咱们就是看看哈。这里好多条发言呢！”

        Kevin凑上去一看，说：“应该不是这个论坛吧？有帖子但是都没什么人气。我妈去的那个很热闹的。”

        “不是啊？再看看...... 那就是子女教育！”

        爷爷点进去，Kevin一看就叫起来：“就是这儿啦！您看看，都是激动和担心的家长！焦汤鸡一样！”

        “焦汤鸡？” 爷爷听了愣住了。

        “那个，就是很担心，又跳来跳去的！” Kevin急着解释，做出了鸡扑腾翅膀的样子。

        “哈哈哈，焦虑的落汤鸡！我孙子太厉害啦！” 爷爷笑得直喘气。

        “那爷爷，您看看他们今天都在说什么？”

        “好，我看看啊！喔，一毕业就挣四十万啊！好吓人！这个：被名校录取啦，还是横扫的。还有......这不是你爸爸的红烧肉吗？”

        Kevin一看，果不其然，是刚才桌子上的那盘红烧肉呀！“爷爷您快看看，应该是我妈发的，她说啥了？”

        爷爷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看，然后顿了一下，说：“你妈说，是她做的。”

        Kevin没有说话，他掏出手机，对着频幕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说：“爷爷，咱们下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