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这是任子昌和孙多多今天收到的第十九个同样的留言。这些略带调侃的宣判来自他们曾经是会员的“全世界自由爱联盟”的一个论坛。

        子昌和多多是这个组织的资深会员。所谓“联盟”，是因为这个大组织下面有三个分部：不婚族同盟，开放婚姻同盟和丁克同盟。联盟在全世界追随者众多，单是丁克同盟就有几十万。不过想想现今社会有那么多人选择不要孩子，包括强力推进三胎的中国都有大约60万丁克家庭，那么这个会员数就一点都不夸张了。去年开始会员数量有点儿回落，一方面是它被中国封杀，也难怪，实在是和强力推进的生育政策背道而驰。网页在被黑客攻击了几次以后，干脆被挡在了长城之外。另一个会员数量下降的原因是疫情以来人们的生育欲望有所下降，很多适龄夫妇因为想避开疫情对后代的不确定的影响而推迟生育计划，但是不敢肯定自己算不算丁克一族。

        这个同盟主要的存在意义是给有着同样理念的人提供精神支持，当然还有很多大家分享的有用信息，比如：如何找到合适的绝育手术的资源，如何安排中老年孤独症咨询，如何计划遗产分配，等等。最为热闹的就是里面的论坛和留言薄了。在论坛里大家分享心路历程，给需要和失望的双方父母交涉的夫妇支招，对于如何抵制周围萌娃的诱惑出主意。而留言薄则不设评论功能，大家只是单纯地在上面写自己的快乐瞬间，包括两个人说走就走的旅行，两个人的小情调小惊喜，周五happy hour之后的音乐会，周日早上不受打搅的温馨早餐和随时可以享受的浓情蜜意。那个留言薄的访问量是最高的，它有一个简单却浪漫的名字：Just Two of Us。   

        准确地说，孙多多是更为资深的会员。她在大学刚毕业，还没正经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暗自下了决心：这辈子不要孩子。不要以为年纪轻轻就不想要孩子的孙多多是个强悍的女权主义者。她外表柔弱，脾气温和，通情达理，极有耐心。第一次见她的长辈们都会自动地把她归到“贤妻良母”的行列中。

        但是多多不想要孩子。她十五岁的时候，小她三岁的亲弟弟死于白血病。她眼巴巴地看着他鲜活的生命从身边消亡，连带着带走了父母幸福的能力。他们家不是重男轻女的家庭，但是自从弟弟病了以后，多多变得没人在意了。那种恒久的伤痛让多多觉得自己真是多余，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从那以后，多多觉得生孩子真是没意思，万一孩子没了，父母就成了行尸走肉。何苦？

        多多在认识子昌之前就加入了丁克同盟。“Motherhood is an extension, not a definition for a woman. A woman's value never should be determined by having a child or not。” 多多觉得同盟论坛上盟友们说得特别有道理。“Everyone is paved with the right to self-determination. DINK is a form of power。” 多多马上登记、缴费，成为了外围单身会员。

        DINK--- Double Income No Kids，中文为丁克，多么干脆的名字，多么惬意的人生呀！多多希望将来找到的另一半，可以和她组成丁克家庭。

        但是多多的信念在三十岁那年和子昌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有了些许动摇。通过朋友介绍相亲，子昌给多多的第一印象太美好了。他是年长多多六岁的大提琴家和作曲家，身材修长，面容俊美，气质出众，性格温润。多多怎么也不能尊从联盟的条例：make the statement in the first date conversation。多多心想，自己还不是那些高级会员，他们是已经做了绝育手术的。自己这样只是下了决心的，也许可以拖一拖再做声明吧？她实在是不想把这么好的约会对象给吓跑了。

        事实证明，这真的是一段天赐良缘。子昌爱音乐，多多喜欢写诗，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完全是琴瑟和鸣。和多多约会了半年以后，子昌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结婚之后不是那么想要孩子，他喜欢安静自由的生活，也想专心地追求艺术。他很担心多多这样温柔体贴又能干的女孩子会舍不得做母亲的机会的。出乎他的意料，多多几乎是喜极而泣。她握着子昌的手，深情款款地说：“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往后余生，我只有你就够了！”

        很快多多和子昌带着这个秘密举行了婚礼，看到贺卡上“早生贵子”的祝福，他们会心一笑。在蜜月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成为了丁克同盟的夫妻会员。

        话说想要成为夫妻会员还真不是交了会员费就行的。他们俩需要完成网上课程，要和资深会员分组讨论，理清丁克的优势和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对策。他们也惊讶地发现，美国有超过五分之一的妇女是不会有亲生孩子的，还有很大比例的孩子住在寄养家庭。其实最具说服力的是他们看到同龄夫妇生了孩子以后的一地鸡毛：生孩子对女人来讲就是走一趟鬼门关，如果生出来的是个健康的宝宝还好，要是有点毛病的，今后的日子就被绑架了。为了照顾小孩，教育小孩，慈祥的祖父母，恩爱的夫妻都可能一夜反目为敌。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还好，那些不宽裕的家庭为了孩子的成长会更加捉襟见肘，甚至深怀愧疚。更不要说三四十岁正是两个人事业蓬发的关键期了。有个哇哇大哭的奶娃，让子昌如何沉浸在他的音乐中，让多多如何身无牵挂地出差加班或者清雅地吟诗作赋呢？

        “养儿防老？真是笑话！” 多多对那些劝她上贼船的闺蜜摇了摇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子昌庆幸自己哥哥姐姐都有孩子，任家香火算是续上了。

        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把对方视为此生最珍视的人，最亲密的爱人，最志同道合的伙伴，中间完全插不进去第三者，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十一月的一个阴雨周末，子昌和多多睡到自然醒。他们靠在床头，听窗外的雨声和手机里子昌录的他这几日新创作的大提琴曲。多多依在子昌怀里，让身心都陶醉在低沉、悠扬又略带忧郁的琴声里，觉得这样一个早上，真是美得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忽然电话铃声把他们惊了一跳。子昌接起来电话，瞬间脸上血色尽失。他放下电话，惊恐地瞪着多多，一时觉得瘫软无力。

        “我姐姐姐夫出了车祸，人没了......”

        感恩节的前一天，子昌和多多抱着七个月大的小侄女，在墓地给亲人送别，然后从他们的房子里把一堆婴儿用品和家具搬回他们俩的公寓。孩子的父母在美国没有别的亲人了，根据他们生前的信托协议，这个孩子的抚养权在子昌手上。当时姐姐告诉子昌和多多那个living trust的内容时，他俩都没当回事，觉得这就是有备无患的常规操作。没想到，这个热热的、肉肉的小生命，现在就和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了。

        突如其来的父母身份让两个人措手不及，但是他们肩负着亲人的委托，极力发挥了自己多年训练出来的学习能力，厚着脸皮请教当初自己不屑的同龄娃奴们，迅速成长为奶娃战友。孩子也很快就对着多多发出了“妈妈”的声音。他们不知道姐姐生前是否有福气听过这世界上最通用的美丽语言。看着小女娃乌黑的大眼睛，多多每每感动得要命。那眼睛与子昌和他双胞胎姐姐的如出一辙。生命如此神奇，DNA的魔力如此强大！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朋友圈变了。以前一起玩乐的大部分是未婚或者无子女的，如今却是年轻的爸妈们。多多在家上班，经常抱着孩子开会。子昌在家拉琴也十分小心，生怕吵醒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宝宝。两个人累着、痛着，也开心地发现孩子一天天长大了。

        “你说，咱们要不要把房子换到郊区？买一个有院子的？以后方便Chloe在户外活动？” 多多和子昌站在婴儿床旁边，看着熟睡的孩子，轻声聊天。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要挑一挑学区？”子昌把手搭在多多肩膀上。

        “也可以上私立学校呀。关键是地区要好，以后邻居小朋友能放心地在一起玩。”

        “老婆说得对！”

        “再在车库给你造一个隔音好的音乐室，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拉琴了。”多多笑着拍了拍子昌的手背。

        “要不咱们养只狗吧？Chloe一个孩子太孤单了。猫也行！”

        “你忘了咱俩都对动物毛发过敏啦？搞不好Chloe也过敏呢！”

        “哇～～～” 小宝宝忽然醒了，大声抗议起来。

        子昌赶紧把孩子抱了起来，十分熟练地摇摆抖动着逗她。宝宝很快不哭了，看着子昌和拿着玩具的多多，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眨着眼睛，咯咯地笑了。多多挥一下玩具，宝宝就大笑一番。那种心无旁骛的开怀大笑极具感染力，引得两个人也一起大笑起来。

        把宝宝放回小床，子昌轻轻地抚摸她柔软的头发，拉起她温暖的小手。孩子把子昌的拇指攥得紧紧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嘴里发出了“爸，爸，爸”的声音。

        多多捂着嘴巴，惊讶极了。她看到子昌弯着腰，僵住了。随后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了宝宝淡紫色的婴儿连体服上，晕染成了一朵朵小花。

        多多的眼睛也湿润了，她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句诗：

        落在孩子脸上的

        第一滴雨水

        是父亲温暖的泪

        当晚子昌作了一个新的曲子，里面有琴弦跳动的节奏，听起来就像是“爸，爸，爸”一样。

        “Chloe一个孩子长大太孤单了，要不咱们养个没毛的光皮猪吧？” 多多趴在床上，两手托腮说。

        “或者是鱼和乌龟？” 子昌看着多多的眼睛应声道。

        “要不养个猴子？不掉毛的品种？” 多多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子昌笑了出来。

        “我看，不如咱们自己造一个？应该保证不会过敏。” 子昌提议。

        “造个猴子？” 多多明知故问。

        “那得好多年以后呢。不如先造个老虎吧？” 子昌探寻地看着多多。

        “你想好啦？造老虎？” 

        “嗯，造老虎！要不今天就试试？” 

        子昌把多多拥入怀中。多多压低嗓子大笑起来。

        不久，两个人决定退出同盟。很快“江湖追杀令”就来了。同盟规定，要是退会，需要夫妻一起回答100个问题，并且在论坛上和大家诚恳交待原因。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叛徒”声，大家也给了他们温暖的祝福。

        几个礼拜之后，同盟批准了他们的退出请求，并且寄过来一个信封。多多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婴儿用品商店的礼品卡和一封短信，解释说这是他们这几年交的会费扣除基本费用之后剩下的。

        “生活理念不同，但大家都有幸福的权利。人的价值不应被是否有孩子而定义，但是人生价值也许因为有了孩子而改变。本联盟不负责作出任何估算。” 

        信里这最后一句话让多多笑着掉了下眼泪，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靠在子昌的肩膀上说：“很快咱们就是一家四口了！”

        子昌亲吻了多多的脸颊，轻声道：“也许是一家五口呢，我家族可是有双胞胎基因的呀！”

        “那就不养光皮猪了吧。”

        “也不养鱼了。”

        “也不养猴子了。”

        “除非孩子们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