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躺倒在床上再也不能起来的时候,之华把消息告诉了长水,她不期望长水能赶到老父跟前临终尽孝,只是单纯觉得他们父子一场,就算有再大的仇恨,老父大限将至长水这个做儿子的应该知道。
建洲就要谢世了,长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恨了他大半辈子,如今建洲就要走了,他要解脱了,可长水还要在这父与子的困局中继续挣扎,长水仰起头对着空中笑了笑,也许之华希望他能从此原谅父亲,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没有原谅他的力量了,长水紧接着长叹了一声,这就是他和建洲的缘分了,谁也无可奈何。不过最后他许诺之华,父亲走的那天他会去送。
终于到了这一天,建洲要不行了,之华长空长水和匆匆赶回来的之怡和之文围绕在他的床前,建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用混浊的眼睛打量着儿女们,孩子们都老了,就连最小的之文也已经两鬓斑白,自己活得这样久,从朝花看到夕落,痛吗?不,这不过就是人生,建洲想的明白,他只是有些留恋当年淑媛还在的时候,孩子们围着他们坐在炕上,大家都温暖地笑着,那时不曾想到,这便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建洲想着过去目光在之华他们姐弟的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在长水那里停住了,他直直地看着长水,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似空空如也,长水和他对视着,快五十年过去了,从那次残忍的隔窗对视到今天,他们父子再一次认真地看着对方,
良久,建洲猛地抬起手伸向长水的方向,他想再抚摸一下这个自己曾经最挚爱的儿子,可是手到半途却徒然落下,建洲去了,双目圆睁。
之华上前覆上了老父的双眼,然后和弟妹们俯床大哭起来。长水站得直直的,他呆愣了一会儿,之后慢慢走上去伸手轻轻握了握建洲的手,他闭了会儿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再睁开眼睛长水松开了手转身推门走了出去,站在建洲这间日式小屋的外面他长舒了口气,从此,他该恨的就只有自己了。
建洲的葬礼在之华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梨树县那边的韩家祖坟在文革的时候就被平了,还是之怡当年见机得快,得了建业的消息就立刻跑回去抢下了母亲的一点骨殖收在家里保管,这次之华也让她带来了,现在之华让小耀在煤城市公墓买了块墓地,准备把父母合葬在这里。
建洲出殡的那天理应由长子手捧照片走在前面,之华不知长水心中如何,正有些作难,却眼见他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拿起了建洲的遗像捧在了怀里站到了最前面,长空打着灵幡立刻跟上,大家一起走上了托运建洲遗体的车去往火葬场。坐在车里望着前面长水一动不动的背影,之华忽然心中一酸,紧接着泪如雨下,命啊,命啊!
由于建洲辞世刚好是在年后,韩家的人大多都有假期,所以这次大家齐聚煤城,这也是几十年来的头一次。春天上了半年大学现在回家放寒假,对于爷爷的离去她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因为从小到大她也就是每年初二在大姑家吃饭时能见到爷爷,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建洲对于春天来说算是个半个陌生人。
小时候春天还会问为什么爷爷去老叔家看堂姐堂哥却从不来他们家看自己,那时候长水和贵平都含糊其辞并没有好好跟她解释清楚,其实贵平自己也不是太清楚长水和他父亲的事,只是知道他们父子不睦由来已久,具体因为什么长水一直都不肯说。
后来春天长大起来也自动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知道爷爷和父亲间必定发生过难言的冲突,从小到大父亲几乎从没拒绝回答过自己的任何问题,可是唯独对于这件事他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谈。春天年纪渐长也通晓了一些世情,她知道有些事是只能隐藏在心底永远不足对外人道的,所以她不再去追问,本来爷爷喜不喜欢她都无所谓,春天并不因此有丝毫挂怀。
如今这个年迈的老人走了,春天跟着大伙从墓地回来后,发现之后的几天他爸常常在抽烟的时候发呆,有几次烟都烧手了他才想起扔掉,春天猜测爸爸这是在想爷爷,毕竟父子一场,就算是曾经冰冻三尺,如今恐怕也已是尽数化为东流了,敏感如父亲怎么能不思量。春天决定不去打扰他,她已经懂得了尊重一个人孤独的悲伤。
不过因着爷爷的事来煤城的二姑一家倒是让春天颇感兴趣,二姑他们全家在牡丹江好多年也不回来一回,她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二姑父和他们家的两个表哥表姐,这次他们在煤城呆的时间长些,全都住在大姑家,春天高兴就常跑去看他们,还有老姑也一个人从武汉来了,春天跟她熟悉些,这时也会坐下跟她讲讲大学里面有趣的事。
没两天她跟这些有点陌生的亲人们就混熟了,之怡的爱人则书看到这样的春天很惊奇也很欣慰,他如今已经从医院退了下来,由于心脏不太好,所以他没再接受医院给他的反聘邀请,安心退休回家修养。则书一直都是个豁达淡泊的人,历次运动并没有使他失去理智,这些年走过来他是越来越通达透彻了,这次回到煤城在建洲的葬礼上他也注意到了长水的举动,当之华看着手捧遗照的弟弟无言啜泣的时候,则书在旁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人生至此夫复何言?
可是现在他看着大方开朗的春天,看到这个从长水生命中走出来的小姑娘,却不禁连连点头赞叹,也许这正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新的人新的春天使人抑制不住地心生希望。则书饶有兴味地跟春天聊了会天儿,这个小姑娘还真不简单,知识面很广,讲话逻辑性很强,口齿更是伶俐,不管说什么话题她都有问必答,尤其是谈到文学那更是古今中外信手拈来,而且春天并不人云亦云,她对名著名家皆有自己的看法,这时侃侃而谈毫不羞涩。
则书听着听着便发现春天并不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的思想已经颇有深度了,她能理解人文艺术的精髓并大胆地拿来为己所用,她既像当年的长水又不像,她懂得艺术的浪漫和美,但是她有自己冷静理智的判断,她不摒弃世俗,她甚至尊重世俗,因为真实的生活对她来说一样有吸引力,
“理性的就是真实的,真实的也是符合理性的”当则书听到春天说出这句黑格尔的名言时,他便知道春天是比长水更适合这个俗世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本来自己还在为少年陨落的天才叹息,可从他思想中站起来的春天却是如此的强大,
至此则书忍不住直接对着春天感叹道:“真没想到,长水的女儿是这么的好,这么的有思想有见识!我替你爸爸高兴,有你这个女儿想来他的一生也可以安慰了。”
紧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最后长水竟比我们众人都强,培养的女儿可做知己,可敬可佩!”
春天听着二姑父这么高的赞誉自然高兴,尤其是他好似还有羡慕父亲的意思,这让她尤为自豪,从小大家都说父亲是病人,最好的时候也是说他可怜,更别提那些背后看不起他的人了,现在才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她要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自己而羡慕父亲,让他们知道满腹才华的韩长水并没有虚度此生,他的身后将是韩春天闪亮的人生。
建洲长寿而终,这在民间叫做“喜丧”,所以大家也没有悲伤太久,韩家的姐妹聚了几天然后就各自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去了,之怡则书和一双儿女回了牡丹江,之华又留之文多住了两天,本是可怜她回到武汉又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想让她在自己这儿多热闹几天。
如今之华这里不比从前,小耀夫妻俩几年前就给她生了个小孙子,而玲玲的女儿更是已经上了小学了,也常常过她这边来住,倒是东城自打前几年退休后拒绝了医院的挽留,也不肯在家好好休养,一年里有大半年是回他的老家白城去帮着那边的儿子们行医挣钱,总也不着家。
玲玲和小耀觉得他年纪大了老是这么来回跑不是个事,何况这些年他并不少搭那边的那两个,也帮他们整治下了不错的家业,就劝他说不如放手留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劳累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哪知东城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反而斥责他们不顾手足之情,就算是跟那边的两个兄长没有来往,但是那也是有血脉连着的,竟然想撺掇自己不去管他们,实在过分!
玲玲小耀见父亲如此顽固也不好再劝,之华的心是早就冷了,她时常会回想起当年自己执意要嫁给东城时母亲的话,当年实在是太自负了总以为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没有什么见识,不了解新的社会,新的青年,如今想来不管世事怎么变,这一代代的人都是一样的,母亲的人生阅历是年轻的自己无法领悟的,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她是对的,可是自己的一生也已经过去了,唉,人生不过如此。
所以之华已经看破了,对于东城这种落叶归根,顽固地补偿前头两个孩子的行为,她懒得过问,随他去吧,人心是强迫不了的,何况到了这个岁数,之华宁愿多省一口气逗逗小孙子。只是东城撒手不管这边的家了,之华便是玲玲和小耀的唯一依靠,玲玲那边还好些,夫妻和睦而且两个人工作都很上进,眼瞅着日子一天好似一天,
可是小耀这边就不怎么样了,小耀从小有有本事的父母罩着,不管出了什么事之华都会想办法给解决,后来他姐玲玲也混出来了,当上了官,小耀就觉着更有倚仗了,所以不管在单位还是家里都挺横的,经常一副牛哄哄的样子。前两年他媳妇王惠娘家不行,所以事事还让着他,
可是自从王惠给蒋家生下了孙子后意气也涨了起来,两个人常常会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矶咯,而且就在去年王惠的弟弟走通了关系从原来的办公室小科员一跃当上了他们这片保平区的副区长,这下王惠的腰杆更硬了,现在说话都高了八度,再也不肯伏低做小,小耀认不清形势还一味要争强好胜,结果这一年来两个人是朝打暮骂,闹得一家子不得安宁。
东城是甩手走了,剩下之华一个人天天给他们解疙瘩,实在是不胜其烦。
之文在大姐家里住了几天,看着这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虽然是有烟火气的生活,可是或许是她在冰冷的日子里过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寂寞,这样人来人往的生活反而让她觉得头晕,所以她在之华的挽留下住了两天后就告辞回武汉了,
之华送走了小妹妹回家靠在床上愣了半天神,末了才叹了口气,这人啊,真是个人有个人的命,哪怕亲如姐妹一旦各自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那么从此便再也无法走进彼此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