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谭市长要请调去省里了，泽文和绍玉聊起来时都是面露苦笑，像谭耀武这样的外来客说走也就走了，可是像他们两个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家庭根基全都这里，却不能甩手抛下这座行将就木的城市转身离去。

这两年绍玉看着马天生上天入地的折腾心中也早就存了不满，可是无奈他当年挟改革明星的名头被省里空降到煤城，这几年还没等大家晃过神来他又早已在市内外遍插亲信，一下子就把根基给扎稳了，再加上两年前他曾大胆地联合一百多位人大代表上书中央，一时之间更是声名大噪，所以现在在煤城已经没有人能动的了他马天生了。

绍玉常常在私底下跟泽文感叹，他们还是在小城市待得时间太长了，只好坐井观天，那马天生虽然有诸般不是，但是眼界胆量到底比他们宽大，如今想跟他斗是没有机会了。

泽文对马天生的看法倒没绍玉那么不好，这几年他在市委跟着马天生搭班子干，很多事情还是看得清楚的，马天生为人是霸道些，又恋占权位，可有一说一，他的脑子是真活泛，胆子也大，官场上人脉还广，别的不说，光是经他手跟中央要到煤城的资金就有几十个亿，要不是这样市里矿务局早就揭不开锅了。而且马天生这几年在任上也确实在想方设法地为煤城寻找产业转换的出路，虽然很多尝试都失败了，但是最起码他还是有心为煤城的老百姓做些事情的，单从这几点上看就不能完全地否定他。

这不这些日子马天生又兴了新文，这几年市里面的工厂亏损实在是太严重了，市财政已经不堪重负，针对这个问题他前两天在班子会议上大胆抛出了一项新政策，提出在这些工厂里面搞租赁制，把厂子以整个或是分包的形式租赁给那些厂里的书记厂长甚至是车间主任。

这个意见一提出来，立刻引起了激烈地讨论，泽文在脑子里一过这个主意便心如明镜，这确实是个给政府甩包袱的好办法，既然市里养不起这些厂子，就干脆把它们全都丢出去让那些个人承包，任由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市里在政策上税收上给点扶持，哪怕缴不上税，只要他们能把那些厂里工人养活了也就是给市里减轻了大负担了。但是这个主意听起来虽好，可是要实际实施却必定困难重重，甚至适得其反。

所以泽文当场就在会上发表了意见，他说：“我认为马书记的这个租赁制的想法确实很好，很新颖，要是真能搞成，那可是给咱们市解决了大问题，而且也是咱煤城在改革的道路上走了决定性的一步，别说在全省，恐怕就是在全国咱可能也是头一份！但是，”

他话音一转，“想法虽好，我认为具体实施起来恐怕会有很大难度。”

马天生先听着泽文把自己的这个新点子高高一捧，心中高兴，正要开口赞赏他，可没想到他紧接着就来了个转折，所以只好把原本要兴冲冲出口的话压了下去，

歪着头看着泽文说：“老杨，你觉得能有啥难度，说出来听听。”

泽文点点头，就是马天生不问，他也是要说的，这是关系到煤城万千老百姓生计和城市稳定的问题，哪怕是得罪了这位当权派他也得提出自己的意见，

所以他接着说下去：“第一，咱们市里的这些厂良莠不齐，而且是好的少差的多，这个说搞租赁制，咱们是让那些厂里的领导干部全凭自愿呢？还是硬性摊派？要是凭自愿，那些效益好的厂子保准个个抢破头，可是那些效益差的呢，恐怕没人会要哇！那原本好的倒让个人给割肉走了，留下差的还得让市里背锅，这就不但达不到甩包袱的效果，反而是适得其反了。

而如果我们要是硬性摊派呢，就会大大损伤那些租赁者的经营积极性，最后他们给咱们来个消极抵抗，那就也同样达不到我们想要的改革效果。”

他这第一点刚说完，会上的其他几位常委都不约而同地点头，没错啊，这种情况租赁确实难搞啊！

马天生听了若有所思，他不发表意见望着泽文说：“这是第一点，那还有第二，第三点吧，你接着说。”

“是还有个第二点，”

泽文看着马天生不露喜怒的脸，知道今天自己可能是要彻底得罪他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他杨泽文这辈子惧过谁，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第二点就是，就算我们能顺利地把这个租赁制落实下去，下面工厂的那些厂长或者书记都心甘情愿地把厂子接了下来，那么下一步我们是不是真能放手完全任由他们自己干？”

“自然是完全放手交给他们，不但这样，我们市里还要积极配合他们，尽量给他们的工作开绿灯，保驾护航！”马书记终于开口回答了。

“如果完全放手给他们自己干，他们肯定是想盈利的，对吧？”

“这还用说吗，谁拿了厂子在手上不想挣钱啊！”常委们对泽文的这个浅显的问题报以轻松的笑声，

“同志们，你们不要笑，”

泽文向他们摆摆手说，“我以前在下面当了好几年厂长，更早的时候还跑过供销，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工厂要想盈利，最首要的一点就是要节约成本！而如今我们的这些厂里的成本从哪里节约，就是从工人身上！”

他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子，“这些厂原先都是国家统一创建，统一分配工人的，打个比方说，现在厂里一个车间有一百个工人，都是当年国家硬性指标分配的，可是如今要是这个厂被个人包下来了，他就会发现，也许一个车间的工作只需要二十个人就能完成，那么他还会白白养着另外那八十个人吗？换句话说，只有去掉了这八十个人的工资成本，他的厂子才能盈利，那么你们说，他会怎么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都明白了，一旦厂子归了个人，那么就将意味着很多工人从前的铁饭碗不保了，如果那些租赁出去的工厂再把大量的工人淘汰出来，推给社会，那么市里是不能不管的，可是没钱怎么管？这样一来不但包袱没甩掉，可能还会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使老百姓对市委的这项政策怨声载道！那样的话问题甚至会比现在还要严重。一时之间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包括马天生，脸上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半晌马天生才在喉咙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说：“同志们，刚才泽文同志提的意见很好，深谋远虑，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这很好嘛，我们在开始一个新的政策前就是要这样小心求证，反复讨论。下面我来说一下我个人对于解决这些问题的几点想法。”

泽文今天一口气给第一书记的新政策提了这么多的意见，虽然集中在工作上面，但是难免有驳马书记面子的嫌疑，他原等着马书记给自己来个批评教育，可是没想到这次马天生竟然破天荒地听进去了意见，真是难得。听说马书记要就泽文提出的问题做指示，其他的与会者都立刻拿起纸笔开始准备记录，

就听马书记说道：“首先针对泽文同志提的第一个关于怎么租赁的问题，我认为可以这么办，咱们市里牵头叫上财政的，税务的和区里的一些主要领导一起组成个工作组，根据市里的这些厂子的实际情况先拟定出各自不同的租赁合同来，每个厂的合同都要符合这个厂的具体情况，你是工人啊，设备啊，原材料啊，销售效益啊，等等等等，这些因素都要考虑进去，好的厂咱们条件就给他提的高一点，差的就多多扶持，多给优惠条件，这样一来不就能平衡各个厂之间的差距了嘛！

这个合同拟完后就发到厂子里面去，让他们厂里自己的领导班子先讨论，看看有什么意见，谁愿意抻头搞，等把这些愿意租赁的人都找齐了，工作组再分别跟他们谈这个合同实施的具体细节，这一切都考证完了后，我们就可以放手让他们自己干了嘛！”

这番话说得泽文也是不住地点头，马书记的这个办法是很有可行性的，当然他提到的这些工作是非常繁琐复杂的，不过如果真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拟合同的时候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情，那么这个租赁制还真就有了几分把握了。

所以泽文趁着马书记停下来看大家反应的时候，放下笔说：“我同意马书记的想法，而且如果这个想法能很好地实施的话，那么先前我说的第二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得到解决。我们可以在拟租赁合同的时候就做出关于安置工人的一些相应规定，让工厂在创收的同时尽量多保留工人的岗位，或是按批次保留工人的岗位，给我们市里安排这些下来的工人争取时间。”

“说得好！

”一直没有开腔的绍玉这时抬头说，“这样一来就避免了一刀切，咱们之后的工作就不会被动了。”

马书记笑着点了点头说：“是呀，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市里这几年不是一直都在谈招商引资嘛，我可以告诉大家，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从南方那边谈成了一个方便面厂和一个啤酒厂，那边的企业同意到我们煤城来投资，这两个厂最晚今年底咱们就能给它建起来了！到时候就可以解决一部分就业问题，配合着这个租赁制，我相信咱们煤城改革的这一大步一定会顺利走下去的！”

他这时抛出这个招商成功的消息的确是非常鼓舞人心，会议室里登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次会议开得卓有成效，马书记很满意，他自己主动提出领头做租赁制工作组的组长，泽文和另外一个副市长为副组长，责成他们会后马上就着手把租赁制的具体工作在煤城搞起来。

开完了会泽文和绍玉一起往家走，绍玉先笑了笑说：“你明白了没有，马天生这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次他恐怕又要强硬到底了，不过你这回算是被他给拉下水了，工作组副组长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啊，你就算是不想给他当枪使只怕也不行啦！”

泽文叹了口气说：“是啊，他一说招商的事儿我就明白了，他这是早有准备，这工作组他虽然说是挂组长的名，可是下面去得罪人的活还不得我们去干！这个合同不好拟啊！”

绍玉摇着头说：“你说这老小子年纪也一把了，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呢！”

“可是咱不服不行啊，马天生这脑子真不白给，得啦，走一步看一步吧，看看这租赁制最后能搞成个什么样。”泽文感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