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长水出院后回到了之华家,早在他住院时之华就到长春度量衡厂帮他办理了病休手续,现在他虽然已经出了院,但是医生给他的医嘱里还是写明了现阶段不适合参加工作,所以他的病休继续,之华把他接回了煤城休养。
自从发病以来长水就再没问起过贵平,尽管之华曾在探望他的时候跟他说过,贵平愿意等他,可是他已经无心再牵累她了,此生他爱的人是舒雅,可是却欺骗了贵平的婚姻,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回首这些年来的自己,那些他用卑鄙换来的温暖的家庭生活这时全都变成了对他人格的无情嘲讽,这又是一个命运为他设下的陷阱,看似甜美,实则恶毒至极!现在他背负了对贵平和舒雅的双重愧疚无法面对自己,他绝不配再拥有贵平对他的爱情和不肯抛弃他的仁义!所以长水虽然回到了煤城,却终日只在之华家里呆着,绝口不提贵平的名字。
他每天除了在房间里静坐就是偶尔到院子里去吹会儿箫。之华家院子里的葡萄已经长大了,东城特意搭了架子做成了个凉棚,葡萄的枝蔓就顺着架子爬满了棚顶,这时正值盛夏,凉棚上面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煞是好看。长水就坐在葡萄架下随意地吹些曲子,衬着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玫瑰香葡萄和翠绿的叶子,倒也婉转悠长。
常常他的箫声会引来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她就倚在篱笆墙下好奇地看着长水吹箫,箫声是清越还是低回她全听不明白,可是她就是觉得新奇,这个瘦高个的叔叔坐在葡萄架下安静地吹好听的曲子,阳光透过葡萄的藤蔓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光,他总是低垂着头,小女孩一直都看不清他的脸,她只看到阳光下他的头发蓬松松的,鬓边参杂的白发在光线下反射着亮。
她知道他是韩姨的弟弟,她爸妈在说起他的时候有点神秘,她隐约听到了“疯了”“住院”这些话,他们也告诫过她不要离他太近,她猜,他可能是个疯子。他们小孩都是怕疯子的,就像前趟房的那个老王家的二傻子,总爱咧着大嘴笑嘻嘻地追着他们一帮小孩跑,有一次她差点被二傻子给抓住了,当时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可是韩姨的弟弟却不是这样的,每当她偷偷看他吹箫的样子时,她就会想,怎么会有这么能干这么好看的疯子呢?她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虽然明显和别的人不太一样,但是这样的人和他的箫却让她有点着迷。
长水并不知道自己在吹箫的时候院外墙边竟然还倚着一个小小的知音,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吹着,让自己的心绪随着箫声飘荡得远一点,高一点,聊以排解胸中的烦闷。
之华自打接了长水回来就一直在暗中留心观察他的精神状况,半个多月下来,她确定长水的状态很稳定,虽然情绪不高,但是生活自理完全没有问题,而且这段日子里也没有任何发病的兆头,这让她稍稍放了心。虽然长水现在还不能回长春去工作,她也不准备再送他回去了,因为长水出院后曾明确地跟她说过,以后再也不想留在长春了,那时她就计划等长水休养一段时间后就想办法把他的工作调转回煤城来,既然贵平表态不会离开长水,那么煤城以后就是长水的家了,目前他虽然还不能工作,但是跟着贵平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去生活应该是可以的,所以之华这时就动起了联系贵平的心思。
之前长水出院的消息她并没有告诉贵平,主要是不知道长水的病情到底控制得如何,现在既然长水又恢复了正常,那么她想,是时候通知贵平让她来接长水回家了。这事她并不打算跟长水商量,而是直接叫来女儿玲玲,让她到第一医院内科去找贵平,之华嘱咐玲玲,只需告诉她舅妈,她大舅出院回来了就行了。玲玲这时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了,她也多少知道一些大舅和舅妈的事,看着她妈整天地为大舅操心,她既心疼她妈也同情大舅,所以她也和她妈一样盼着舅妈能到家里来把她大舅接回他们自己家去。
这时得了之华的指令,玲玲二话不说立刻就跑去了贵平的医院,见到贵平后真的就按之华的吩咐怯怯地只说了一句话:“大舅妈,我妈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我大舅出院了,现在在我们家呢!”
贵平听了玲玲的话心头一震,长水回来了!她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自从长水发病被送走以后,他有精神病的事就被周围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自己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都会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家里面她妈和大哥就不用说了,都气了个倒仰,一个劲儿地说她糊涂,也骂之华和长水骗婚。
而医院里就更热闹了,跟她要好的同志都纷纷来找她细问端由,骂的,劝的,安慰的,出什么主意的都有,当然大部分人都是劝她甩了长水,还有当年他们的介绍人小李这时也哭着来看她,愧悔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儿地求她原谅,自责说都怪自己当时没打听明白长水的底细,本想做好事却反而害了她一生。这些还都是真心为自己好的朋友,而那些本来就和自己不对付的人这时算是称了心了,尤其是当年因为胡润一直记恨她的王护士知道了这个事后拍着巴掌在科室里跟人又说又笑地讲她的这段笑话,乐得差点找不着北!这一切贵平都生生地吞到了肚子里,只能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掉泪。
但是撇开这些悲哀和委屈,长水回来的消息也让她的精神一振,心中本能地生出欣喜,毕竟她曾做了最坏的打算,长水可能会疯上一辈子,并没想到他会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就清醒了过来,他回来了就代表着自己的家还在,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除了发病时,她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年里都过得很甜蜜,他若能大好,他们的未来就又有了希望了!贵平站在那里悲喜交加,一时竟忘了回答玲玲的话,直到察觉到玲玲在下面用手拽着她的白大褂前襟,她才醒悟过来,
她想了一下,然后对玲玲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今天下了班我就去你们家看他。”
玲玲听了高兴,说:“好嘞,我这就回家告诉我妈去,舅妈,你可早着点来,噢!”
贵平笑了一笑点头答应,玲玲这才一蹦一跳地跑了。
到了晚上贵平果然来到了之华家,之华早已准备好了一桌子菜专等着她,长水却很意外,不过他随即明白过来,贵平会来当然是之华去叫的。他在心底里暗暗冷笑,如今自己就是大姐的一个大包袱,她应该早就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甩出去了,只有贵平这个善良的傻女人还被感情驱使着又跑来自投罗网。长水既恨自己无能,又齿冷大姐的算计,同时更为贵平的仁义感动,他看贵平的眼神就不禁多了几分热烈的温度。
贵平看着清瘦的长水,他比从前又憔悴了许多,这让贵平登时心疼起来,再对上长水殷殷的目光她更是从心底里涌出怜爱,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绝对抛不下长水了,罢了,好坏都随它去吧,人生不是做买卖,再大的利益得失也比不过自己的真心,贵平在这一刻坚定地下了决定,她要接长水回家!
在之华家的这顿饭吃得也算热闹,主要是玲玲和小耀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让本来各怀心事的大人们都放松了下来,特别是贵平虽然话不太多,但是因为已经有了准主意,倒是能放开心怀,她几次都被玲玲同小耀抢肉吃的样子逗笑了。玲玲本来早就不跟小耀一般见识了,可是今天她却特意多做出了些张致来跟小耀抢东抢西,吸引大人们的注意力,看到贵平笑了,她便在心里替她妈松了一口气。
吃完了饭,贵平帮着之华收拾了桌子,然后走到长水的身边说了声:“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她说这话时态度自然得就好像今天是他们夫妻寻常到之华家来串门,吃完了饭正该一起回家一样。之华这时正站在门口拿着手巾擦手,听了贵平这话,她屏住了呼吸,低头等着长水的回答。
长水愣了一下,看着贵平脸上和煦的微笑,他咬了咬牙,然后对她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就走吧!”
之华的心彻底放下了,她赶紧接着话说:“是呀,天快黑了,我就不留你们了,早点回去吧,省得一会儿看不清胡同里的道!对了,我刚才在厨房给你们装了一饭盒红烧肉,你们拿上,明天热热吃。”
说完她就真去厨房拿了一盒肉出来交给了贵平,又小声告诉她,长水的行李她明天让东城给他们送过去,然后才高高兴兴地把长水和贵平送出了院门。
就这样长水又回到了他跟贵平的家,在自己家里没了寄人篱下的尴尬,他的情绪一天天好转起来。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即便生活已经不能再给你活着的理由了,可是只要一天不死你就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找出个由头来活下去。长水这时总结自己的人生,他仿佛一直都是在抗争和妥协中做着死循环,人生就是一部人向社会,向命运妥协的历史,只要命在,身体里的那个“我”就不得不低头投降,人的身体仿佛是被绑架了的人质,用它来威胁我们自己真是再有效不过了。
所以长水这时只能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个活头,好让他和贵平的日子能够安然地过下去,毕竟他不想再更多地连累贵平了。所以虽然他有时还是会轻微发病,但是他就好像事先在脑子里给自己下了个命令,一旦又犯糊涂了,就立刻找贵平吃药,吃了药就躺倒睡着,十几分钟后务必要清醒。这样的事听起来很神奇,就仿佛长水把自己的病给军事化管理了,犯病和清醒都有了固定的模式,他凭着这样强横的,机器般的力量迫使自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