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过了小年儿又过大年,时间就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初春。仗终于打完了,以共产党的全面胜利结束。林彪的四野控制了整个东北三省,国民党杜聿明的军队,曾经号称蒋介石的王牌第五十二军,全线溃退,撤回到关内去了。东北三省宣告解放。
共产党重新组建各级政府,在乡下执行了土改政策。长水家因为有几亩祖产的耕田,就被划成了富农,土地划为国有。建洲的两个叔父和婶娘们全都慌了神,拉着建洲想办法:土地如今国有,又分给了那些贫下中农来种,他们全家的口粮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以前本来都在药铺帮忙,后来长水的爷爷过世,药铺撑不下去,关了张。外边又不太平,他们就一直没有事做。全仗着家里还有几亩地,吃饭不成问题。如今,地没了,以后可该怎么生活!
建洲也没什么办法。他自己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时只好说,再去县里的中学问问校长,看能不能想办法给自己找个教员的位置。再不成,就写信去城里原来供职的中学问问,看有没有复课,如果可能自己再回去原来的地方教书。“不管怎样,”他说,“我一有事做,就一定会帮你们,绝不会让大家挨饿。”
建洲的大话说了出去,两个叔父心里稍稍安定,都回家等他消息。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去找校长,毕竟自己一家妇孺也在等他养活。
可是,没想到是,中学的校长已经不再是校长了。因为这里的中学一直以教授古文为主,新政府认为,这实在是旧社会的残余糟粕,又加上校长的成分也不好,和建洲家一样,也是刚刚被划了富农,所以便把校长免了职。如今他也是赋闲在家。
建洲很是震惊,他没想到,形式竟然这样严峻。如今校长都保不住饭碗了,他这个被划了富农的失业者可还能谋到差事?!
不过,无论如何,为了生计,他还是去求见了现任校长。听说这位校长原来是新政府政治处的一名政治教员,思想觉悟很高,如今立志要在学校里破旧立新,整顿教学,着重给学生们加设了思想政治课,专门讲授马列主义。号称,要从根儿上铲除旧的文化糟粕对学生们的毒害,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共产主义人生观。
这些,还是之怡和长水回家来说给他听的。建洲当时听了,半天都没说话,这些事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对于共产主义,他完完全全是个门外汉。
所以当他受到新校长的接见时,就紧张得有点无措。他恭敬地奉上了自己的履历,说明了来意,:“愿在贵校谋一个数学教员的职位。”
新校长四十出头年纪,国字脸上带着一副大黑框眼镜。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态度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和气,很仔细地看了他的履历和原来中学的推荐信,点头说:“韩先生是教学经验很丰富的数学教员呀,又曾经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才生,真是难得。我们这里正是要加强数理方面的科目,韩先生很符合我们的要求。”
建洲的心跳加快,兴奋得脸有些红,他没想到竟这样顺利。忙说:“过誉,过誉!这样说来,我可以到贵校供职了?”
校长笑着点头,还没等建洲表示感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道:“韩先生本来在城里的中学教书,为什么后来要回乡来呢?”
建洲因为喜出望外,说话便忘记了提防,答道:“城里当时仗打得厉害,我担心城破时会起乱子,所以就辞了那边的事,带着全家回乡来了。”
谁知新校长脸一板,说道:“我们共产党的军队破城,是要给人民当家作主的,会起什么乱子?!难不成,韩先生盼着国民党不倒,我们人民的军队一直待在城外吗?!”
几句质问震吓地建洲张口结舌,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不是怕共产党的军队会起乱子,而是怕国军的败兵滋事。可惜已经晚了。
新校长把手一摆,说:“还什么国军!国民党的军队那是匪军!”他看建洲还要张口解释,就摇摇头说:“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看韩先生的思想很成问题。旧的思想在你脑子里根深蒂固!我刚才忘了问了,韩先生是什么政治成分?”
建洲只好答富农。新校长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就说,若是贫下中农怎么会担心我们人民的军队打进城来。韩先生,恕我直言,你的思想很不对头,需要好好改造。你这样的政治成分和觉悟实在不适合到我们学校里来教书。”说完就站起来送客了。
建洲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他这次求职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
回到家来,建洲不等淑媛问,就自己先跟她说了整个求职的过程,经过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他也实在是需要找个人倾诉,被人误解的委屈和让人轻视的难过。淑媛听了,当时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们都没想到,想要成为一名数学教员,还要先有共产主义觉悟,当然他们的富农成分也是个大阻碍。
两个人对着默默坐了一会儿。还是淑媛先开口说:“如今怎么办呢?一家子人等着吃饭,我们剩的粮食也不多了,就是天天熬粥也最多只能顶一个月。孩子们还都在长身体,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建洲叹气说:“现在看来,在县里的学校找事是不行了。我这就写信给城里中学的王校长,问问他那边的情形。如果那边的职位还在,我便一个人先去做事,你带着孩子们留在这里,免得到城里还要再租房子。唉,也不知道王校长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也被免了职。”淑媛呆了呆,最后说:“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星期后,王校长的回信来了。信上说,学校已经复课了,他也还是校长。不过学校的人事做了大变动。新政府的教育处给他派来了一位政治部主任。现在所有的人事任免,教学科目设定都要先和这位主任商量了才能决定。建洲的政治成分是富农,怕是很难再回去任教了。
建洲看了信后,大失所望,没想到背了这样一个富农成分竟到处受人歧视,条条路都被堵死。继而他又忧心忡忡,再找不到事做,全家就得挨饿,可偏偏他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淑媛想尽办法找些东西来做给大家吃,可他们最后还是断粮了。艰苦的生活让之怡和长水都沉默了,他们每天上学都不敢走太快,怕刚喝的那点稀粥很快就会消化掉。
尽管如此,之怡每天还顽强的坚持复习功课,为投考医学院做准备,虽然她知道,父亲负担不起她日后上大学的开销和学费了。但是她也知道,大姐快回来了。她希望之华回来能给她的前方点亮一盏明灯,希望她告诉她,未来的路该怎样走。
长水看着之怡,心里很难过,他知道她离梦想只差一步,可现在却有可能与它失之交臂。这种痛苦是巨大的,也是绝望的。同时,他又很钦佩之怡的坚韧,她那在困境中仍然坚持如一,绝不放手的态度深深鼓舞了长水。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之怡那样的勇气和笃定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断粮的日子里,淑媛每天煮一点黄豆给大家吃。这是卖了她的银镯子换来的。总是活泼好动的长空这些日子也没了笑容,他饿得趴在炕上动不得。淑媛这段日子也消瘦得很,长水发现,他好像一直没有看到母亲吃些什么。
就在全家快要挨不下去的时候,之华回来了。她已经毕业了,并由政府分配到辽宁的煤城煤矿总院去当医生。去赴职前,她请了假,先回家来看看。之华的出现,让全家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她也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希望。
当她看到全家围着桌子吃煮黄豆时,差点掉下眼泪。立刻说:“这样怎么行!我明天就去县政府,我大学同学的父亲恰好在县政府里当武装部部长。我去求他帮爸在学校里安排一份工作。另外,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四爷爷竟然在解放前就入了党,曾经在哈尔滨城里为共产党作了很多秘密工作,现在解放了,他在市里做了常委,分管基层建设呢。”
建洲和淑媛都吓了一跳,全都吃惊地说:“真没想到,四叔竟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
长水没有见过这位传奇的四爷爷,只是以前听父亲讲过,说这位四爷爷是爷爷那辈儿里最小,但是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从小读书就好,后来考上了到日本留学的政府奖学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经济学。回国后就在哈尔滨的一家银行做事,一直都很能干。
那几年,之华刚去哈尔滨上学时,他也多有关照,常常周末接了之华到家里吃饭。之华在给家里的信中也经常提起四爷爷,说他见识广博,自己同他谈话也多得益助。慢慢的四爷爷在长水的心中高大起来,长水觉得他是个事事顺遂的成功者。
这时,就听建洲感慨道:“真没想到,四叔竟然这样有远见,一早就看出共产党能成事。如今共产党坐了天下,他自然是功成名就了。”
这话的话音儿里带了一点点嫉妒和稍稍的失落。他四叔比他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曾带着他一起在县里上学,后来四叔去了日本,他去了北平,之后联系就少了。
这些年来,他原以为自己文章清明,与世无争,家庭温馨,知足常乐,在这乱世里面也算是保有一片赤子之心。可谁知如今,莫名其妙背了个富农的成分,竟然闹得为世所不容,以致让全家老小挨饿。如此看来,比起四叔这样的时代弄潮儿,自己实在是差之远矣。
听了建洲这话,别人都还好,只是一旁的华姑竟一下就听出了建洲的这些未尽之意,她忽然心里舒畅了许多。她想,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看来谁都不能事事如意。她嫉妒建洲一家,觉得和他们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可建洲如今又似乎也觉得他比起四叔来也什么都不是。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可怜了。
这时,就听之华说:“什么叫远见呀,爸,被你说的,四爷爷好像是个投机分子。看来你真得学习学习马列毛的著作了,那叫信仰,共产主义信仰!”
建洲一时无语,连女儿都让自己看马列毛,看来时代是真的变了,想不问政治地做个逍遥派是不可能的了。他于是说:“好吧,哪天你弄两本来,我读读看,免得一张口说话就被人家批为思想落后,政治觉悟不高。”
之华笑了,说:“可不是,你早就该换换脑筋了,现在是新社会,到处都在谈共产主义理想,你得跟上新形势才行呢。”
淑媛在一旁打断他们说:“好了,好了,先别说什么理想了,怎么着也得先有饭吃才行。之华,你刚才说,去找你同学的父亲帮忙给你爸找事儿做,把准儿不?”
之华说:“放心吧,我跟这个同学十分要好,他父亲也一向都很钦佩有文化的人。我明天去跟他说,他一准儿会帮忙。”听她说得这样有把握,大家都高兴起来,连瘫在床上的后奶奶都难得的高兴地说:“这回终于有盼头了。”
第二天一早儿之华就去找了那位县里的武装部长,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并递上了父亲的履历。部长一听,县里竟还有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赋闲在家,十分吃惊。立即拍胸脯保证,一切包在他身上,让之华回家等消息。
武装部长出马的结果竟出奇的好。第三天他就派人来告诉之华,她父亲的事有着落了。原来县里小学的校长最近带着全家去长春投奔亲戚另谋高就去了,如今校长的位子就空缺了下来。他让来人问,之华的父亲肯不肯屈就。言语里还多有抱歉,说是让韩先生教小学实在是委屈了这位大知识分子。
建洲一家却实在是喜出望外。只是建洲还有些担心,自己背着富农的成分,之前那位中学的校长曾认为他连做一般教员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要去做校长,虽然是管小学的,可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对他发难。
之华听了,就又跑出去打听了一天,回来后笑着对他说:“爸,你放心吧。我打听了,因为解放军在关内节节胜利,现在那边到处都缺政工干部,所以之前的那位中学校长跟着部队南下去了。如今中学又把原来的校长请了回来,所以现在绝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我这就去给部长回话儿,你就等着走马上任吧。”
建洲的心这才算是彻底踏实下来。他想,世事真是奇妙,两个月前自己还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如今竟忽然柳暗花明,一切都顺利起来了。看来人生很多事情都不能太早做定论,人就好像是流在河里的水,永远不知道前方是险滩还是激流。你只能跟着河道一直向前,向前。
就这样建洲去做了小学的校长。之华又告诉两个叔爷爷,让他们给四爷爷写信,请他帮忙也给他们两个找些事做,好有些收入,养家糊口。就这样,家里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之华在家里又呆了几天就去煤城的医院上班了。她说,一拿到薪水就会先邮到家里来,用做他们姐弟的学费。
之怡如今气势昂扬,发誓一定会像之华一样,考取医学院,以后做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长水的心也平静了下来,他除了每天去上学之外,一有时间,就开始琢磨怎样写他的诗,他还记得黄先生分别时说的话。
他鼓起勇气在纸上涂涂抹抹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抒情诗,然后把它寄给了黄先生。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去看信箱,他无比期待着黄先生的回信,黄先生会怎么评价他的诗呢?有时他想,黄先生会大大称赞他,说他是诗歌的天才,文坛的明日之星。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骄傲,自得就膨胀得无限大,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让他陶醉,甚至让他脸红。
可有时候他又会想,黄先生也许会说,他的诗一无是处,简直狗屁不通,幼稚可笑。应该马上停止,不要再荼毒笔墨,亵渎诗歌了。一想到这些,他又浑身发冷,万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不该这样鲁莽地把诗寄给黄先生。他的心就这样在冰里火里七上八下的翻滚着,直到黄先生的回信寄到了。
他拿着信,简直有些害怕拆开它。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凝重,引得长空跑过来问:“大哥,是谁的信?是不是大姐的?你打开看看呀,看大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煤城玩?”
长水本来就紧张,这会儿被他搅得心里烦,就挥挥手说:“玩什么玩!大姐在那边工作,哪有时间带你玩。你功课做完了没有?快去和之文一起做去。”
长空就撅着嘴说:“我不,我要看大姐的信!”长水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搞得头昏,忘记告诉他,这并不是大姐的信。于是就把信封递给他看,说:“你自己看,并不是大姐的信,是黄先生给我写的信。”长空这才罢了,扭头跑开时还不忘嘴里嘟囔:“黄先生准是又跟你谈什么诗,什么文,最是无聊!”
长水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个长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每天总是阳光灿烂地想着怎么玩更好,仿佛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来游戏世间的。不过这样也好,若他真能无忧无虑地过一世,也算是造化。
他边想着边走进他和长空的屋里来,坐在炕桌旁,打开了信。黄先生在信里先说了他的近况,他回到老家后,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同他们远房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儿结了婚。他说,自己离家多年,让老母亲白白担心盼望了那样久,如今回来了,便一切都顺她的意吧。也算是自己这做儿子的尽尽孝道。
他本来对爱情已不抱任何希望,那种活在诗里面的,伟大而浪漫的爱情永远都会是他无法企及的彼岸。那是光,是亮,是火焰,可以照亮他,温暖他,却又不是他所能拥有。他写道:“也许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能让我一世仰望,视若瑰宝吧。”
不过意出他望外的是,他的妻虽然不能照亮他,可却用自己的温柔温暖了他。“她虽然懂得不多,见识不广,”他写道“可难得的是,她愿意听我倾诉,喜欢听我给她读诗。我想,她也许不懂,可是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欣赏我,理解我。”
长水看到这里,心想,黄先生好像说了一个哲学问题,因为不懂,所以欣赏,所以理解,这真是最妙的人生哲学。多年以后,他偶尔再次想起黄先生的这段高论,忽然幡然醒悟,其实那不就是爱情!盲目,脆弱,没有道理可言,却又美丽,温暖。其实黄先生早就拥有了他想要的,只是那时的他们太过幼稚浅薄,还完全看不透,这份瑰宝在平凡的生活中洗净铅华的样子。
不过,这时的长水还是很替黄先生高兴的,毕竟他违心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没想到最后结果还不错。黄先生又写道,他现在在他们那儿的中学做国文先生,一切都好,只是却再没碰到像长水这样有才华的学生。
“长水,你知道我是多么地高兴,当我看到你寄给我的诗,”他写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想。你的诗,我拜读了,写得很好。”
长水看到这儿,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接着看下去“当然有些地方会显得稚嫩,不过这是初学者不可避免的。诗歌,虽说是激情的迸发,不过也是需要生活的积累的。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还少,所以字里行间有些犹疑和不肯定,这都是难免的。不过我最欣赏的是,你的感情很真挚丰富。
我认为,写诗的第一要务就是真。要有真情,真爱,迸发于心,宣之出口,泻诸于笔墨。若是情真,文字都是第二要务。古人说,不要以文害意,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不要太计较修辞的得失,也不要在没有感情,没有悸动的时候,为了写诗而写诗。记住,只写真的诗,不要去顾及读的人怎么想,在诗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让你的思想刮起旋风,把你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这也是诗对于作者的好处,是他灵魂的独白。而只有这样,你的诗才会有感染人心的力量。所以,如果你想感动别人,必须先感动自己。”
长水读完了他的信,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明白了,他爱诗,写诗,是因为他需要它,他要为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情感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诗,不是成就他声名和成功的工具,而是他灵魂的慰籍。他很高兴黄先生为他拨开了迷雾,让他看到了诗歌的本质。他希望自己这一世都可以按照本心而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