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我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惊惶。
还从来没有和“猎物”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印着的我的影子,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郁的羌人的蒿草香味儿,听见他粗重而慌乱的呼吸声。
我求救似的向邑望过去。
邑已经换上了猎人的装束,腰间佩着黄铜的腰带,头盔上一枚银制的族徽,整个人又回复了白天里那个威武雄壮的青年领袖。“你守着他,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就好像一阵银色的疾风,消失在了早春的夜色里。
我小心翼翼的把男孩从网兜里一点一点的解放出来。
这是猎人们捕猎的特制工具,网子由动物的骨节串成,节点处有坚韧的铜珠,铜珠的一面带有倒刺。一旦猎物落网,铜珠上的倒刺就会死死咬进猎物的皮肉,越是挣扎得激烈反而会被咬得越紧。
这个羌族男孩似乎知道这网子的厉害,咬着嘴唇默默地看着我操作。
没多久,我的额头已经沁出汗来。由于我的手法生疏,他身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一个个小小的血点里开始不同程度的渗出鲜血来。
我硬着头皮一边继续一边安慰他说:“你别怕,一会儿我给你上药,外伤不碍事的。” 说完才想起他并不懂得我说的天朝话,于是随手拿起储藏室里的一个小陶罐,从里面挖出些粉末,做了一个敷药的手势。
他的大眼睛努力地盯着我,半晌,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拔完倒刺后,我用几根猎人的绳索把他绑在储藏室的木头柱子上,开始给他上药。
也许是累极了,我的猎物并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看着我把金色的粉末一点一点的涂抹在他渗血的伤口上。金粉被血水化开,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美丽的橙色,仿佛在他身上绽放开了一朵朵橙色的血花。我们都没出声,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和目光里一种天然的信任,就像邑圈养的那些小鹿,纯真而无辜。
弄完之后,我如释重负地瘫坐在了地上,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在夜风中蒸发出一丝丝的凉意。
那男孩嘴唇动了动,飞快地吐出了一句好听的羌人话。见我没听懂,又侧过头去朝墙壁上挂着的一件皮子怒了努嘴。
“你冷?” 我这才意识到,他近乎半裸的小身体在夜风中微微的发着抖。
我把皮子披在他身上,又找了个干净的陶碗从水罐里倒了小半碗凉水递到他唇边,做了个喝水的手势:“给你,喝吧。” 见他迟疑,我先抿了一口,“看,没事的,水里没下药。”
他咕咚咕咚的一口气饮尽,用肩膀顶了顶披在身上的皮子,那片光洁的鹿皮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怎么,你不习惯皮子的味道?”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滑落在他脚下的鹿皮,嘴里含混地吐出一个听上去好像天朝话的字节:“你!”
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我?你是说,这鹿皮让我披着?”
男孩点了点头,黑色的眸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我几乎被惹怒了 —— 我,堂堂周族的王子,尽然要接受一只猎物的善意么?我重重地把皮子扔到他身上:“我才不用你管!再说了,你几时偷学来的商话?”
“你,你和我好,” 他一字一顿地说,发音奇怪得好像唱歌一样。但是我能听明白,他是说,我对他好,他也要对我好。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我对你好吗?我给你上药,那是怕你失血过多而死去。我喂你水喝,是因为你失血需要补充水分。明天,或者后天,我的哥哥们就会把你,和你的族人们一起押去东方的天邑城,你们会成为天邑里的奴隶。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碰上一个仁慈的女贵族,她可能会让你给她做贴身的婢子。如果你的寿命足够长,你将会在她死去的时候成为她的陪葬。
我冷淡地说:“你好好在这里呆着,不要有任何逃走的侥幸念头。再逃跑的话,就剁掉你的脚。” 怕他听不懂,我以手为刀,做了一个劈的手势。
他显然是听懂了,眼里现出一丝惊惧,默默地垂下了头,没再说话。
晨曦初至的时候,邑风尘仆仆的回来了。逃跑的猎物们并没有走远,被全数追回并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我望着邑有些疲倦的面容,欲言又止。
邑默默的看了我一眼,神色难以捉摸:“你想求我,对储藏室里的那个男孩网开一面?”
我很少见他私下里神色如此严肃,沉不住气地说:“那男孩身上受了伤……,我就怕,他熬不住,半路上死了,反而给你添晦气。”
邑的目光好像钩子一样紧紧地咬着我,仿佛要剥开我的皮肉,看看我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过了半晌,他的目光缓和下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吧。”
我跟随他去了东厢房的卧室。
邑在铜盆里加了些干蒿草,净了手,从神龛后面取出一块洁净的羊皮毯子铺在地上,无比虔诚地跪坐在毯子上向着东方拜了下去。随后,在干净的羊皮上摊开一堆麦秸。每根麦秸都被修理得整整齐齐,刚好有半指长。麦秸们看上去异常的光滑,显然是被人经常摆弄过的。
这堆麦秸差不多有四五十根之多。
邑跪坐在羊皮之上,将它们分成左右两份。然后微闭上眼睛,右手随机地抽出一根麦秸,将它摆放在左右两堆的下方,形成了一个三角。
他稍一沉吟,从左右两堆中各取出四根和三根麦秸来,将它们添加到下方那根孤零零的麦秸身边。这时邑直起身来,将左右两堆麦秸混合到一处,再次将它们重新分成了两份。随后,从左边一堆里取出一根麦秸,右面取出两根,和刚才一样,把取出来的这三根麦秸收拢起来放进了下面一堆里。
如此重复了三次,邑神色严肃地在羊皮的右下方并行摆放了两根麦秸,中间空出来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默默地注视着邑好像一个巫师,熟练且虔诚地进行着周而复始的操作,丝毫不觉得枯燥或者单调。事实上,他此刻在做的事情,与族里的任何一个巫师相比起来都毫不逊色。父亲精通占卜之术,狩猎之前常常都会都会请巫师或者亲自用牛肩胛骨询问凶吉。邑作为父亲的继承人,懂得用草根占卜也不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羊皮右下方积累起来一摞排列整齐,或是相连或是分开的麦秸。看上去好像老虎身上的条纹。
邑松了口气,从羊皮上站起身来。我知道占卜的仪式到此为止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惴惴地问:“爻辞怎么说,行还是不行?”
他松了口气说:“大有德,勿疑。”
我虽然对于占卜和爻辞并不在行,但是如果光从字面上理解,这是一条再明显不过的指示:放大胆子去做吧,不要有疑虑。我盯着邑的眼睛追问:“我们就这样把他放了,要是跑到荒野里被野兽伤了怎么办?要是被村民发现送到父亲那里怎么办?要是被父亲发现是我们偷偷把他放生了怎么办?”
邑好看的面孔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眼睛眯了起来,褐色的眼珠子在晨曦中折射出柔和而深沉的光。
他虽然没说话,我却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深意:心里想要做的事情,既然暗合天意,又为什么要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呢?
我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邑的卧室。
储藏室的柱子上,那个羌族男孩竟然睡着了。我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快醒了,时间不多了,等日头升高了,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着,我开始帮他松开绑在腰部和脚上的绳索。
他似乎还没有睡醒,懵懂的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迅速地检查了他身上的几处伤口,还不错,经过一晚上的休憩,金粉已经发生了效力,虽然还没有完全愈合,但至少已经止住了血,不至于留下血迹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脱下自己衬里的一件小衣裹在他身上,衣服差不多到他的大腿,用他自己的衣片在腰里束起来,正好当成一件御寒的袍子。如果被人发现,又不至于追查到我和邑的身上来。
我在他腰里别了一袋干粮,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快跑吧,再等等,天就大亮了。”
他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黑亮的眼睛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便小鹿般灵巧地钻进了后院旁的一片草丛中。
我望着消失了的瘦小身影,心中怅然若失。再回到邑的卧室,他已经睡着了,英俊的面孔即便是在睡眠中也传递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坦然和镇定。一股倦意忽地将我周身裹住,我在邑的床脚坐下,进入了梦乡。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
本节草根占卜的过程是将六十四卦的算法简化了。有说是周文王将八卦延展到了六十四卦,这里就不深究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