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我,是西部部落首领周昌的第四个儿子,我叫旦。
辞别了苏忿生,我们沿着太行东麓一路往北。
除了我们从周原带出来的骏马和贡礼,苏忿生特意挑选了一些上好的香料和名贵的药材让我们作为给商王和王妃的见面礼。此时我们的队伍里已经有五匹骏马,两头香獐子,一只罕见的纯白色水貂,和两车准备进献给商王和王妃的厚礼。这些礼物的华美,不要说我平时碰都没碰过,就连父亲在最重大的祭典上进献给天神的祭礼中也很少有能与之匹敌的。我们希望,这些珍宝,和王妃的美言,能让商王看见我们周族的忠心,从而为父亲消灾。
车队行走了两天,殷都庞大而华丽的宫殿群已经遥遥在望。
邑在路边停下来,命令全体更衣。我们在苏国的时候,在苏忿生的建议下每人都置办了一套时髦体面的衣冠。据说殷都人很注重衣着服饰,我们一身麻衣布衫风尘仆仆,别说王妃了,估计连她的宫人都会瞧不起我们。
邑换上了一身苏忿生的私服,浅蓝的半透明丝质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布满刺绣的翠色无袖背心,里外两层都是对襟式样,领口开得很低,能看见邑脖子上的银白的族徽项链在他小麦色的胸口闪闪发亮。邑被我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用双手徒劳地在领口拉了拉。
我“噗嗤”笑了:“哥,你别弄了,就这样挺好的。可能天朝人怕热,以露为美。”
再往前行了一个时辰,面前出现了一个人烟兴旺的村落,整座村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滚滚浓烟之下,想来就是苏忿生所说的“陶都”刘家庄了。
殷都的宫殿群依洹水而建,洹水两岸星罗棋布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是天朝贵族和各种手工业者的聚落。每个较大的族邑都有自己的产业、墓地,和自己的祭祀场所。刘家庄人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但是人口众多,发展迅速,也算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族裔。
刘家庄北有一条南北走向,直通商王宫殿群的大道。近年来因为道路上车水马龙拥塞不堪,商王又命人在西侧新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新路,这样一来,由南往北的车流可以继续延用东侧的旧路,而从王宫出来,由北往南的牛车马车们将有自己专属的大道,十分的气派。
我们刚好赶上了新路开通的典礼,据说商王非常的重视,将会亲自出席仪式。
新落成的大道两边早已经聚集起来了密密麻麻前来观礼的人群。大哥和我因为有苏忿生的介绍,被刘家人安排到了距离典礼较近的区域。我留意到礼台旁边一个几米宽的深坑,下意识的联想到了崇都青铜作坊人祭奠基的场景,不由自主的捏了捏邑的手。邑意识到了我的不安,将我的手紧紧反握住,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不要怕,有我在呢。
没多久,几个黑衣壮汉手脚利索的搬来了典礼所需的道具,二十来架两人多高的粗壮木杆子沿着新路干道由南往北一字摆开,红色的粉末和明晃晃的刀斧在礼台的白色案板上触目惊心。
黑衣人刚刚下去,便有几个马倌打扮的人牵来了一队牛马。我仔细数了数,一共有十匹年龄不等的杂色公马,和两头尚未成年的小黄牛。马倌把它们领到木头杆子下依次拴住,用一块黑布遮住了它们的眼睛。
邑转过头来望着我,低声说:“要杀牲口祭路了,你不想看的话就闭上眼睛。”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周围人一片惊呼,只见柱子下的牛马们被齐刷刷地吊至半空,惊骇不已的牲畜们在空中疯狂地挥动着四肢。而早有准备的刀斧手们没有浪费半点时间,明晃晃的利器破开了它们的胸腔,热腾腾的鲜血和肚肠一起流了出来。早有人上前熟练地拽住肠子和脏器,那被破开的公马随着刀斧手的动作,下肢猛烈地抽搐着,一颗暴露在空气中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动着。渐渐的,心跳越来越弱,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这时刀斧手麻利地将马匹的四肢砍下,由巫师抛掷到祭坑里。
殷都的巫师和崇都的相似,都穿着镶有红边的黑袍,头戴猛禽的蓝绿尾羽。他们在抛尸前会先背诵一段艰涩难懂的祭文,大意应该是,道路之神啊,我们为你准备了你心爱的点心,请你在享用之后保佑我的康庄大道,永远兴隆。
巫师诵读完祭文之后,将四头被肢解的牲口丢进祭坑中,撒上一层薄土,和一层红粉,然后又进行新一轮的屠杀和祭祀。直到十二头牛马被肢解的尸身完全被掩埋。
而此时,祭祀用的深坑才仅仅填满了一半。
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崇国人祭的“教育”,我的心理承受力有所提高了。我深吸了口气,望向邑:“是不是接下来要用人牲了?” 邑不置可否地看着我,把我的手握的更紧了。
果然,有人领上来一队男女,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三个二十至三十岁不等的女人,还有两个五六岁大的幼童。这些人身形瘦削,衣不蔽体,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而脚上也用绳索松松的绑着。几个女人都在低声的啜泣,那年轻男人却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他脸上身上满是血污,一只眼睛似乎已经瞎了,黑洞洞的,另一只却十分明亮,透出歇斯底里的神色来。
人群中传出了一阵嘘声。邑低声在我耳边解释:“这是嫌弃主人家的人牲数量太少,质量太差了。” 哦,我想起来了,从前我们狩猎时,首选的目标是年轻男性,尤其是身强力壮,勇武有力的,这个残疾的瘦弱男人显然并不符合天朝人的审美。
刀斧手也许是想迎合他的观众,一刀斩向男人的手臂,他的小臂顿时现出白花花的骨头来,然而却没有完全脱落。男人扶着自己的断臂,一边惨叫着,一边沿着礼台疯跑,直到腿上也挨了一刀,如同陀螺一样在坐地上转出一个又一个的血圈来。
周围的看客们似乎非常满意人牲的表演,向刀斧手投去了一串串的钱币和玉石。
而鲜血流尽了的人牲被如同公马一般的高高吊起在木头柱子上,被人从背部破开,肢解之后被巫师撒上红色的粉末,丢进了深深的祭坑里。
三个女人被依法炮制。不知是不是到后来巫师和刀斧手们都疲倦了,两个幼童是被砍断了手脚后直接丢进坑里活埋的。
至此,路祭典礼完毕。
路边的那个深坑被巫师用两头牛、十匹马、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和两个小孩的肢体做成了一个五层的夹心馅儿饼,献祭给了道路的神。而享用过点心的道路之神,此后将会保佑商王的南北大道车水马龙,历久如新。
我强忍着不适,等到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才躲到一个树丛的后面吐了出来。邑拉着我的发辫,轻轻的抚着我的后心。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嘴里开始发苦,我想,我这是把胆汁给吐出来了。
邑没有说什么,只是耐心的等着我恢复。
我心里十分内疚。我很清楚,邑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一定很非常挣扎,然而他比我更加清醒——我们此行是要救出身陷囹圄的父亲,而不是扮演救世主。既然来到了天朝,就要成为它的一份子,就要和天朝的人们一样去接纳和朝拜天空中那些嗜血的神,哪怕这意味着良心的煎熬。也许,我们的皈依,能让天神们善待父亲?
我镇定下来之后,大哥带着我去见了苏忿生所说的那位“贯鱼”大人。
原来,原本要出席新路开通仪式的商王和王妃因为喝得伶仃大醉,不得不指派官人代为出席。
这位官人,就是贯鱼大人。
我们是在刘家人最好的一间既隐蔽又宽敞的会客厅里觐见的贯鱼大人。这位大人四十出头的样子,白面无须,细长的眼睛聪明的恰到好处却不咄咄逼人。总体上来说,除了体态有些虚胖,不失是一个保养得宜的体面中年男人。
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但是官人的名头还是听说过的。宫里行走的男侍从们,为了杜绝某些不必要的猜忌,都要阉割了净身。这就和母亲只给邑的住所里安排些又老又丑的婢子一个道理,防患于未然。
贯鱼大人大约经常遇到象我们这样求上门来的倒霉蛋。他见怪不怪的收下了我们的贿赂,说“既然是苏家介绍来的,那不能不管。” 接着又不咸不淡的问了我们半天周原的事情,却绝口不提去美里探监的安排。
邑把我拉到一边,我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那没把子的老东西是嫌我们送的少了。我躲到没人处,把贴身戴的一条上好的软银腰封摘了下来。
贯鱼大人抚摸着还带着我体温的银腰带,就好像那是妙龄少女的脸蛋儿似的,慢悠悠的说:“西伯可怜啊,受了箕子大人的牵连,进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吧,我安排你们去美里一趟,不过,去归去,只能送点吃喝的,不能见面。不知道二位还觉得值不值?”
我差点要怒了,盘剥了半天,连腰带都给你搜刮去了,最后连个面都见不上,谁知道那点酒菜是不是孝敬了狱卒子?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邑拉了拉我的袖子,脸色平静地说:“值,我们去美里。”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