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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小说《朝歌》7:苏妲

(2023-04-22 09:56:11) 下一个

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我,是西部部落首领周昌的第四个儿子,我叫旦。

然而我们并没有直接去朝歌。

我们的父亲,如今和献祭用的人牲们一起关押在殷都外的美里大狱里,朝不保夕。如何才能打消商王对父亲的猜疑,重新获取商王的信任,让父亲早日结束牢狱之苦,这,是邑和我,乃至全族人的功课。

我们打听到,过了黄河,在河的北岸,有一个叫做苏国的小国。

苏国风光迤逦,物产丰盛,盛产清甜爽口的焦枣和温柔美貌爱害羞的香獐子。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年前苏王也曾下过美里的大狱,而他们一位叫做“妲”的公主最终救出了她的父亲。

我们一行人在一个距离苏都不过半天脚程的山洞里露宿。

剪秋灵巧地帮着邑在山洞口点燃了篝火。哔哔噗噗的火光中,邑的轮廓柔和了下来,连日来的奔波和操劳在他脸上留下的浅痕都被橙色的火光抚平了,火光在他褐色的眼眸里化作跳跃的星光点点,说不出来的温柔明艳。

我笑说:“哥,可惜商王不是女人,不然直接把你送进宫去,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邑抬起头来,轻轻的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一动,仿佛被我逗乐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议题的可行性。以我对大哥的认识,假如哪天果真需要用他来交换父亲,就算是让他去做下人,奴隶,甚至是要了他的性命,他都会义无反顾。

夜色沉了,我朝剪秋看了一眼,他马上会意地把随身携带的一块白色山羊皮披在了邑的身上,邑随即又把皮子盖在了我的身上,我只好无奈地把爹不亲娘不爱的皮子还给了瘦小的剪秋。

晚上剪秋挨着我睡,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婴儿。邑靠在山洞口坐着睡着了,篝火没熄,山风撩动着他的发丝,雕塑般的墨黑剪影梦也似的映在身后平整光洁的灰色山岩上,仿佛一个英武而仁爱的山神,默默护佑着我和剪秋。我痴痴地望着剪影,滑入了梦境。

 

第二天我们天没亮就出发,午时之前到了苏都的城门口。

苏都的城门不像崇都那样庄重巍峨。没有几人宽的城墙,也没有穿戴森严的守卫,有的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潮。如果说崇都是一座青铜和夯土铸就的堡垒,那么苏都更像是一个开放而接地气的花园集市。正值盛夏,整座都城绿意环绕,空气里弥漫着熟透了的果子的甜蜜,和随处可见的爬藤小白花的幽香。

镶嵌鹅卵石的方砖大道的两旁,各式各样的摊位鳞次栉比。除了本地人的蔬果、药材、谷物,和鲜花摊子,还有几家貌似西域人开的野生狍子、香樟,和青羊的皮制品铺子,也有商人打扮的在兜售卖相精致的小件青铜器皿和装饰物。

剪秋拉了拉我的衣袖,只见商人摊位上有几只制作精巧的牛面面具和弓箭。我见他脸色微微发白,知道他是想起了猎人的装束,小声宽慰他:“别怕,大哥说苏国人没有拿人牲献祭的习惯,这些面具多半是游戏和装饰用的。”

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能感觉到,剪秋的身躯在轻微的发抖。邑留意到了我们的不自然,二话没说从商人摊位上买下了一副山羊皮底子的黄铜面具,亲手给剪秋戴上。这副面具把他的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对黑葡萄似的乌亮眼睛来。

邑对着剪秋端详了片刻,满意的说:“漂亮!现在就算是天神也认不出你来。你只管跟着旦走,什么也不用怕。”

我和剪秋相视一笑。我觉得,这一路上,邑放下了族长的身份,虽然前途任务艰险,但他的心情却是欢愉甚至轻快的,一种久违了的大男孩的童心和淘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不再是周原那个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青年首领。

我们是在城北太行山脚下的一片果园子里找到的苏忿生。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摘取成熟了的,芳香无比的蜜梨。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转过身来望向我们,夕阳将他束在脑后的长发染成缎子般的金色,他的肤色有如新鲜的羊奶那样的细腻洁白,略微往上斜飞起的眼睛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唇上一抹淡淡的朱丹更是让他粉面含春,翩然欲仙。

我原以为大哥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直到遇见了苏忿生。

然而苏忿生的美和大哥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如果说邑是头雄壮温存的麋鹿,那么苏忿生就是匹灵秀俊逸的白驹,美得清丽脱俗。我不禁联想到了传闻中以一己之力拯救了父亲和家族的苏妲 —— 弟弟已经如此不俗,姐姐只怕是神仙妃子下凡吧。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长得比女人还美的苏忿生,行事做派却非但不娇气,还十分的接地气。

他听闻我们的身份之后,直夸周原是个风调雨顺、农耕发达的地方。先是拉着我们去参观了果园的灌溉和沤肥系统,又和邑探讨了一番果树嫁接技术,和秋冬的病虫害防治,这才心满意足,递给我们一人一只又大又圆的香水梨。一口咬下去,蜜一样的粘稠汁水顿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我觉得和苏忿生混得熟了,好奇的问:“你们苏国城门大开,连个护城河都没修,就不怕歹人来犯么?”

他咬了一口梨子,不屑地说:“周公子,你看我苏国靠的是什么国运昌盛?”

不等我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我苏国背靠太行,面对黄河,水路陆路都四通八达,河下游通往你们西域番邦,河上游连接着东方诸国,沿着太行山脉往北就是天邑城。我打开了城门,迎来送往,无论是绫罗绸缎的商人,还是布衣麻片的蛮族,我都一视同仁,给他们一个公平交易的场所。天气严寒的时候有避寒的寓所,发生纠纷的时候有调停的官差,大家各取所需,互敬互利,我为什么还需要城墙和护城河那种把人隔绝在外的东西?”

他一番话说的我暗暗咋舌。苏忿生的这种开放式的治国理念十分的新鲜。我从来没听说过没有城墙的国都,大到崇都的铜墙铁壁,小到我们周原的夯土城基,城墙给住在城里面的人提供了一种心理屏障和优越感,把财富、权力,和文明保护在小小的封闭的城内,把大片的,未知的蛮荒和敌意阻挡在城外。

我从来没有想过,当我们推翻了这座城墙,也许在失去了安全感的同时,也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邑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苏忿生:“我见到集市上鱼龙混杂,请问国主,如何对待长期滞留的他国人士呢?”

苏忿生笑了:“我苏国人口的四分之一就是阁下所说的这种‘长期滞留的他国人士’。无论客人来自何方,只要是自食其力,奉公守法,在我国住满一年便可以自动获得国民权。一旦成为了我苏国的国民,便有权冠以‘己’姓,参加每季度的国民议会和年度的官员选举,伤病时可以领取食物和药物,当然,一旦发生触犯法律的情形,将会被酌情逐步剥夺国民权。”

我一时好奇:“酌情逐步?难道贵国的国民权还分很多个层次吗?”

苏忿生很耐心地给我们介绍,苏国的国民权分有几种,最基本的是居住权,在获得了居住区的同时也得到了人身安全的保障和苏国军队的保护。第二级别,可以和己姓的国民通婚,伤病时享受福利,国家需要时则会被征兵。第三级别也是最高级别,拥有选举和议会的权力,国家首领和官员们都属于这个级别。

当国民触犯法律时,会视严重程度,降低他的权力级别。官员犯法,会失去议会和选举的权力,以此类推,最严重的,会遭到驱逐。

我和邑对这个新鲜的“权力级别”都很感兴趣 —— 在我们周族,权力是天赋而神圣的,并不会因为人的行为而发生改变。宗室和平民,还有奴隶之间泾渭分明。我在宗室学校进行的教育改革,还有剪秋的被赦免,都仅仅是试探性的一小步,还远远没有掀起波澜。

瘦小的剪秋似懂非懂的听着我们的对话,黄铜面具底下一对黑而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苏忿生对于我们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尊重和信任。他说话的时候一双微微斜飞的美目会专注地直视我的眼睛,让我觉得此刻,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人。

只有话题转到他的姐姐妲的身上时,我才察觉了一丝的脆弱和不自信。

“妲进宫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 他的声调淡淡的,神色也淡淡的,“父亲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回到家里,不过两年也就过世了。”

我从他的淡淡里读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奈,那种眼睁睁看着最珍爱的东西被夺走却又不能发声、无力作为的难堪和自责。

毕竟,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浩劫,浩劫中人们的悲痛和失去最终会被时间冲淡,而新的秩序和关系也将因为存在而逐渐合理 —— 不是吗,苏忿生失去的姐姐妲如今正在殷都,作为商王的宠妃给她的家族带来了无以伦比的荣宠和荫蔽。如果没有妲的存在,苏忿生的这一片乐土还可能如此欣欣向荣地存在于一片蛮荒之中吗?可能早就叫哪个彪悍的部落连锅端了吧。

邑将话题带上了正轨,他小心翼翼的问:“我们如何才能和王妃联系上呢?父亲还关在美里,我想去探望他……”

苏忿生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起来:“去美里?” 他上身前倾,直勾勾的盯着邑:“你为什么要去美里那种地方?你听说过吗,美里的监狱从来不需要从外面购买肉食……”

邑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却坚持说:“我知道打通关节需要时间,可是我想让父亲在狱里稍微好过一点。”

两人对峙了片刻,苏忿生叹了口气,退步了:“好吧,非要如此的话,你们去找贯鱼。”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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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Anthropologi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南瓜苏' 的评论 : 谢谢瓜瓜的鼓励和美言!
周末愉快呀:)。
南瓜苏 回复 悄悄话 安安笔下的苏都有着唐长安的和谐氛围,这个写法非常新颖也非常赞。安安周末愉快。
南瓜苏 回复 悄悄话 连日来的奔波和操劳在他脸上留下的浅痕都被橙色的火光抚平了,火光在他褐色的眼眸里化作跳跃的星光点点,说不出来的温柔明艳。

又细腻又美,赞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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