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回到山下竹林,屈童把钟子期的问题一字不漏的学给熊鲤听,那意思是叫他警醒点儿,小心先生要查功课了。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熊鲤一方面觉得钟子期要屈童“敲打、辅佐”自己的那番话并没说透,里面另有深意。另一方面,他还听出来了一丝谆谆的“临终遗言”的味道。
虽然三年前钟子期就亲口告知“大限将至”,但是熊鲤估摸着,像他这样成仙得道的人物,就算烛火将熄也有个三五十载的,没想到那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熊鲤见屈童还被瞒在鼓里,想来是他师徒情深不忍相告,所以也就没有点破。
第二天一早,少康果然来到竹林,带着熊鲤去见钟子期。
熊鲤大病初愈,走在崎岖的山路之上难免步履艰难,汗如雨下。少康提出要背他上山,却被熊鲤一口拒绝 —— 因为在他看来,假他人之力去见师父未免过于投机取巧,显得其心不诚了。
少康见熊鲤面若金纸,深衣的前襟被汗水湿了一大块,心想:师兄一眼看中的这个楚国王子果然特别,身处王室却格外的重情重义,只是这“情”字和君王家犯冲,未来难免要有一番抽筋剔骨之痛。
两人来到后山山洞,少康先一步进入洞口,头前带路。
洞中开阔干燥处有人拿阔叶树的枝叶就地铺了一床天然的草席。草席之上静卧着一只狗熊般大小的巨狐,巨狐身上的雪白毛发中掺进了深深浅浅的灰色斑块,有些颜色较深的地方已经开始成片地掉毛,赤裸裸的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皮肤来,如同得了恶性“油风症”的病人一样狼狈不堪。
熊鲤甫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苦之气。
熊鲤十岁时楚王熊瑾沐曾经在狩猎中为野猪所伤,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才起死回生。他一辈子都记得那种混合了病人身上脓肿败血的恶臭和草药的辛辣苦涩的味道,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那股人行将就木时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浑浊之气。
如今山洞之中,他隐隐的感到了死神的盘桓和威慑,心中一凛:昨天又贞回来并没有提起,怎么一夜之间就恶化到这般田地了!
钟子期却似乎毫不在意,一如既往的以温润浑厚的嗓音招呼道:“熊鲤来啦,你身体刚有起色就要行这许多山路,辛苦了。”
熊鲤闻言,马上惶恐地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师父!师父折煞我了。鲤自不量力,逆天行事,连累师父耗费心血救治,请师父责罚。”
钟子期温和地摇了摇头,动了动前爪示意熊鲤走上近前。
熊鲤听话地走到巨狐面前,松开腰带,在他脚下的“草席”上躺下。等熊鲤一切准备就绪,紫衣和尚少康手脚利索地牵引着钟子期,帮助他将左前爪轻轻地落在熊鲤胸前的鸠尾,小腹的关元,和背后的魂门这几处。半晌,钟子期长出了口气把头偏向身旁的少康道:“嗯,果然无碍了,这几天多亏了师弟的悉心照料。”
熊鲤坐起来整理衣衫,只觉得身上落下了一层浅灰色的绒毛。他不动声色地把绒毛收进袖子里,重新回到石板凳上坐好。
钟子期望向熊鲤,血红的双目似乎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白纱,让他的目光显得既温柔又空明。“师父莫不是眼睛看不见了,” 熊鲤心说,“难怪刚才复诊时需要少康在旁辅助。”
“师父是有话要和徒儿说么?” 熊鲤主动问道。
钟子期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熊鲤,你明知服用‘青冥丹’提升功力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依然以身涉险,为的是保住黎夏母子。你这么做,虽然有你对越国王室的计算在里面,但更多的是出于你对黎夏的情谊,因为你是一个重情的人。你给我说说看,何为情?”
熊鲤见私心被一语道破,倒也坦然。正色道:“师父,情发乎于心,诉诸于行。
“我和黎夏,既是心意相通的朋友,也是鬬大人越国攻略中相互倚重的战友。我二人,彼此敬重,相互倚靠,互有牵挂。她身处危难,第一时间向我求救,这是她对我的信任和依赖之情。而我竭尽所能地相救,这是我对于她的敬重、责任,和战友之情。”
钟子期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再说说看,何为欲?”
熊鲤略想了想,道:“欲,也就是俗称的‘欲望’。
“我们生而为人,有五官有六感,我们的眼睛希望看见美丽的色彩,耳朵希望听到悦耳的音色,嘴巴希望品尝到浓郁的味道,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欲望。
“两年前师父曾告诫过我,要‘近君子,远小人,淡情欲,重灵修’。师父的金玉良言,鲤无时无刻不铭记在心,自问情欲有度,未曾敢放纵过。”
钟子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他身旁的紫衣少康却嘴角一动,揶揄道:“公子伯龙在会稽艳名远扬,‘会稽第一美少年’的美名不知是怎么来的?”话音未落,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熊鲤身边,就见紫色的僧袍下摇身一变身成了一位窈窕的姑娘,眉眼之间脉脉含情,正是黎夏那一卦既清纯如水却又撩人心弦的女子。
这紫衣美人距离熊鲤仅一臂之遥,从袖中掏出一管玉箫来,抑扬顿挫地吹奏起《高山流水》来。曲调婉转悠扬,时而清丽,时而激越,时而充满着欣喜,时而又怅然若失,低沉时如同月光在倾诉衷肠,高亢时仿佛铁马金戈相伴于沙场。熊鲤在跌宕起伏的箫声中情不自禁地忆起了自己与屈童年少时相知相交,又不远千里相慕相随的点点滴滴,不禁心旌动摇,百感交集。
一曲终了,美人紧贴着熊鲤坐下,伸手抚向他深衣的前襟,娇声道:“公子,莫使春光虚度啊。”
熊鲤回过神来,心知这是少康奉了钟子期之命在试探他,面不改色道:“姑娘仙乐的确教人心动,只是我非禽兽,风花雪月也须讲究一个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还请姑娘自重。”
这美人闻言倒也不恼,微微一笑,柔媚的声音刹那间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变得低沉沙哑:“伯龙,你可看清楚了,我究竟是谁?”
熊鲤闻声吃了一惊,侧眼望去,擒在他身上的妙龄佳人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清秀俊雅,灵气逼人的十四五岁少年。这少年一身淡青色的僧袍,头发干干净净的拿一根铜簪子在脑后绑住,衬托得他如同一块质朴的美玉,通透脱俗。他不发一言,只是定定的看着熊鲤,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眼波流转,别有一番欲语还休的风情。
熊鲤虽然明知眼前人不过是个障眼法,但天罗地网般撒下来的目光和气息却不可救药的让他在脑海里重温起了几日前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唇齿相接。一时情动,竟然按捺不住地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那少年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栖身上来搂住他的腰肢,眼神挑逗中又带着几分戏谑,仿佛下一秒钟就要亲了下来。熊鲤自觉呼吸急促,但神智羞耻依然健在,一把托住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大声喊道:“又贞!你不可造次。”
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了:这哪里是屈童,分明是少康变化成了屈童的样子来迷惑自己,一时不察,差点儿着了他的道。
那“屈童”见他推让,并不气馁,反而变本加厉的做出种种撩人的风流姿态来,百般挑逗。熊鲤被他缠得面红耳赤,忍耐了良久忽然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剑衣上绣着“鲤”字的乌金色短剑来指向“屈童”,厉声道:“师叔,我素来敬重于你,只是你如此玷污于他,是何道理?若再戏弄,休怪我宝剑无情!”
山洞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屈童”忽地变身成一个高大健硕的紫衣和尚,击掌喝彩道:“妙哉,妙哉!少康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熊鲤喘息未定,只听钟子期低沉浑厚的嗓音响了起来:“少康,你几百岁的人了,怎么做起事来依然不管不顾的,只知道自己尽兴快活?”
他顿了顿,格外柔和地说:“熊鲤,你说得对,情欲这种欲望,的确是与生俱来的。人,无论高贵还是卑贱,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贤德还是不肖,想要满足欲望的心都是一样的。
“即使是贤德如神农和黄帝,也和暴虐的商纣有着同样的情欲。而圣人们之所以能成为圣人,是因为他们懂得从珍重生命和子民的角度出发,把握住一个度,对于情感和欲望都有着适度的节制。
“然而世俗的君主们,他们放纵情欲,对于外物,越是无法得到的越想要得到,越是无法满足的越想要满足。这样放任自我去追求情欲上的满足,让他们丧失了本心,对于道义漫不经心,对于淫邪却趋之若鹜,百姓们怨声载道,忠臣们疏离放逐,这,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你父王熊瑜,年轻时意气风发,曾经位尊中原盟主。然而他年少成名之后沉迷于酒色,放着朝政和霸业不理,经常带着宠臣们在大巫山彻夜狩猎,还让美人们穿着衣不蔽体的兽皮在停凤台上大跳巫舞。如此不知节制了五年,他的身体变得臃肿肥胖,他的意志变得飘忽动摇,身边亲近的都是一群只会说好话的奸佞小人。结果怎样呢?
“我大楚被越国这样的蛮夷打得溃不成军,被迫割让江南的土地才得以平息战事。
“可是这样的奇耻大辱让熊瑜觉醒了吗?他依旧流连于美声,美色,美食,耳朵眼里只能听得进去合他心意的话。象屈童的父亲,白虎大将军屈远,和江北水师统领,鬬班,这样的国之栋梁,他只是在国家陷入危难的时候拿出来重用一下,危难一旦平息就丢在一边不理不睬。象安定侯卫长青、卫荣、卫狐庸这样的满门忠烈,每年得到的赏赐,远远不如丞相昭由基这样只知道揣测君心的弄臣。而从百姓那里征用的苛捐杂税,不是用在了振兴国家的千秋基业上,而是流进了大卜尹观休的腰包和他楚王的后宫。
“熊瑜如此的放纵情欲,不知节制,他虽有美色却无福享受,虽有沃土却山河凋零,虽有贤能却鹊巢鸠占。试问,像他这样,眼睛看见美丽的色彩却不觉得高兴,耳朵听到美妙的音乐却不觉得愉悦,嘴巴尝到美味的食物却不觉得香甜,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钟子期说到这里,突然嘎然而止。
少康站在巨狐身边,轻抚他的脖颈,让他稍稍平复一下心情。
熊鲤呆坐在石凳上,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咬出了血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似乎内心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震荡。他出身王室,但是在花田农村里带过半年,又在越国做了两年的质子,对于父王熊瑾沐的毁誉都有所耳闻。可是象钟子期这样赤裸裸不留情面的鞭笞,就好像犀利的铁鞭,一鞭子一鞭子结结实实的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在最丑陋的真相面前,目瞪口呆,无所辩驳。
父王,真的已经不知节制,糜烂到了骨髓了么?
而大楚,真的已经成为了行走的死尸,即将为他人所分食,国将不国了么?
两行泪水,从他好看的细长双目之中流出,一滴,两滴,三滴,溅落在脚下的青石之上,对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钟子期做出了一个最诚实的,无声的回答。
附文友可可熊鲤和白狐师父的美图一张。多谢大才女!
注:
钟子期对于“情欲”的见解参考了吕不韦《吕氏春秋》的《情欲》一文。
一会儿我让鲤鱼和童童给大家拜年来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