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杭回归建安建材的消息不胫而走。
整个财务部在情绪高昂了一个礼拜之后就敢怒不敢言地陷入了集体抑郁。因为老板是只笑面虎。
王逸杭客客气气地轮流聆听了各个部门的总结汇报和展望之后,终于在回归后的第二个礼拜露出了他的獠牙。而整个公司地位最高,离太阳最近的财务部也是最先倒霉的。
财务部的办公室就在经理办公室的外围,每天王逸杭上班下班的必经之路。
因为王逸杭每天披星戴月,财务部的同事们也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地早八晚六,每天大小会议不断,咖啡下去的特别快。这么着半个月过后,大家脸上都挂上了面积不等的黑眼圈。会计小丁偷偷找周会计说:“周大姐,我家娃小,每天晚上穷折腾,白天工作强度又这么大,我快顶不住了。” 周会计白了他一眼,其实心里也挺郁闷。
公司的问题说白了很简单,就是零增长。在建材热度持续的市场形势下,零增长就意味着倒退。王逸杭忙着在冰海飞兵走马斩妖除魔的时候,公司被竞争对手撬走了几个客户,又有几个供货商闹着提价,周会计扑完了东边的火还得扑西边的,焦头烂额之余,账本上的利润未免就没那么好看了。
财务部还不算是最倒霉的。业务部被王逸杭象把花枪似的溜了个够,跟着王逸杭走访老客户,接触新客户,整个四月份到五月份忙得跟打仗一样,以至于有人抱怨说“还没看见春花开,春天就过去了”。
与此同时,生产部,供应部,陆续都有高层灰溜溜的抱着小纸盒走人。
供应部的姚振珠刚刚被提拔,她和周会计素来要好,私底下交流说:“王老板想要打翻身仗,我们都支持。可是这么着搞下去,持续低气压,同事们都快集体抑郁了,有人已经准备跳槽了。周会计你得想想办法。” 周会计觉得小珠说得有道理。设身处地的为老板想想,他少年坎坷,好不容易情场事业双丰收的时候爱人又不见了。这搁谁谁不得疯啊。
于是周会计快刀斩乱麻的把自己的侄女周雨婷调到了总经理秘书的位子上。周雨婷从通大经管系毕业刚一年,长的白净秀气,为人温柔懂事,办事周到利索,是人狠话不多的那类女孩。
也不知道是周雨婷压制住了王逸杭的邪火,还是拿下来两个大客户的缘故,五月中旬,吃了火药的王逸杭终于消停下来了。
五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建安建材的贵宾室先后迎来了两拨稀客。
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舞衣”制衣有限公司的董事,吴天明的小公子吴龙造访。自从吴天明意外身亡,女婿段正森接棒成为新任执行总裁后,吴龙低调了不少。
一身寡的吴龙看上去干净瘦削,有点儿脱胎换骨的意思。他开门见山地说:“哥,我想从舞衣分出来单干,我给你当合伙人,咱们把建安做大。”
王逸杭一言不发地递给吴龙一杯“建安”牌速溶咖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想:也许是岩雷段正森没有容人之度,也许是吴龙经历变故后长大了想要出来闯闯。无论如何,这笔新鲜资本的注入,对于建安的发展都将是意义重大的。如今的建安建材,经过近两个月抽筋剔骨的重组之后,正是轻装上阵,大展拳脚的时候。王逸杭唯一的顾虑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吴龙这个合伙人到底靠不靠谱。
吴龙前脚刚走,特别物种安全局的新干事贺临西就到了。
也许是近朱者赤。贺临西在曲木时常年脸色乌青,瘦骨嶙峋,犹如一副行动的骨架子。加入特安小半年,整个人回了春,不仅两颊上有了血色,神情也不那么阴郁了。
贺临西寒暄了片刻后,有些迟疑地说:“王队,有几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几个月了,不吐不快,” 得到王逸杭的默许后,接着道,“去年在曲木玉溪湖底,陈代表曾问起过关于你失忆的事情,想让我助你恢复记忆。我当时有些顾虑,没有马上答应,接下来,冰海的事情一忙陈代表就没再提起......”
猛地提起陈寰,两人都沉默了。
贺临西:“今天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想不想恢复记忆?”
王逸杭觉得心里像是被钝刀子捅了一刀。算起来,陈寰在冰海失踪已经快七个月了,可是每次一听到想到梦到这个人,依旧不能释怀,不能装作无动于衷。
他眯起眼睛来盯着贺临西:“请贺先生具体说说这记忆恢复的疗程,还有,有什么副作用没有。”
贺临西很详尽地把过程描绘了一边,最后加了一句:“这期间王队需要保持神智清醒,不然......”
王逸杭:“不然呢?”
贺临西干咳了一声,有些心虚地说:“不然有可能失智。”
失智,说白了就是在唤醒记忆的过程中出了岔子陷在记忆碎片里走不出来了,失了心智。王逸杭想了一会儿,淡然道:“好,既然是寰寰想做的事,我会尽力去做。你给我几个星期的时间。”
接下来的几周内,王逸杭和舞衣集团的吴龙几度密谈,签订了一个意向书。吴龙以天使投资人的方式向建安建材分几批注资,公司法人周会计周立新,执行总裁王逸杭。
王逸杭花了几个通宵给周会计做了一份“锦囊”文件夹。如果公司运作顺利的话自然没必要打开,但如果遇到危机,周会计可以按需要分别打开“市场”、“供应”、“库存”、“工程”这四个锦囊,根据王逸杭画的“决策树”来制定具体应对方案。周会计不满的嘟囔:“搞什么锦囊啊,弄得跟托孤似的,真不吉利。”
万事俱备,王逸杭去了趟久违了的维和小楼。
贺临西在鬼鬼羡慕的目光中和王逸杭双双下了楼。两人去了湖边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台,因为路径曲折少有人知,所以人迹罕至。以前王逸杭陈寰工作之余常常来这里野餐幽会。
七月初的湖水让湛蓝的天空和翠绿的树林染成一片玉石般的青色。习习湖风吹来竟然有几分凉意。
一个骨骼宽大的高个儿男人跪坐在半月形的水榭之上,一头半长的卷发被风吹乱了,胡乱地遮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掩不住满脸的泪痕。
原来世上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所有的果在十三年前,钟南山下四合院里的那戏谑的一吻就已经种下了因。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陈默,他的前世是一只红狐,最敏感的地方是耳尖,他喜欢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拿一种专注得近乎痴迷的目光盯着自己,叫人忍不住意乱情迷。
原来他从那时就很会做饭,最拿手的是改良版阳春面,加了火腿肠,鸡蛋,小白菜,葱花,和香油,简直是人间无上的美味。
原来和他的第一次并没有多么美妙,他是那么的大胆,却又那么青涩,那么笨拙,手忙脚乱的险些拆散了自己的一身骨头。
原来他爱心泛滥,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叫做白疏的狐族好友,一个叫做少伟的熊族徒弟,一个叫做荣耀的人族义子,一个叫做泠鸢的人蛙族弟弟,还有一朵叫做胡敏的金鸡族桃花。
原来他痛恨世间所有的不公、奴役、倾轧,和掠夺,他立誓要改变这一切,却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
原来......,父亲王建安,那个能文能武的机床厂厂长在母亲病倒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溃不成军,原来他和秘书长陆尧在开发区的发展计划上有那样不可调和的重大分歧,原来那场要命的车祸前他曾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做了一碗“建安”牌的西红柿烂糊面。
不知在湖风中吹了多久,贺临西有些担心地走上前去轻轻按住王逸杭的肩膀。
王逸杭 “啊” 的一声呼出口气来,扶着贺临西的手臂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紧紧攥住那条精瘦的手臂,神色凝重:“贺先生,辛苦你了,王逸杭无以为报。有一件事我还想请教,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当年你是贺知非的心腹,贺知非勾结了不少政要,其中有没有秘书长陆尧?”
贺临西愣了一会儿,缓慢而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拉住王逸杭:“王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必太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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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区康复医院。
穿着淡粉色制服的年轻姑娘推着一个轮椅有说有笑的绕着人工湖散步。轮椅上的人七十岁左右,他身体枯瘦,七月里竟然穿着厚厚的长袖,腿上盖着块厚厚的羊毛毯。
这人见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大男子,愣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港生?”
推轮椅的姑娘见来人虽然五官不俗,但是衣着邋遢神情怪异,一时无法确定要不要拉警报。
轮椅上的老人却同她摆了摆手:“小云啊,你先回去吧。这是我一个故人的孩子,我们叙叙旧。”
王逸杭把轮椅推到湖边一颗大垂柳树下,几颗人工假山石和树干的阴影恰好将他们挡在了散步行人的视线之外。
老人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望着王逸杭:“港生,你长大成材了......”
王逸杭看着轮椅上萎缩成老树皮似的病人,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陆尧,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有几个有关王建安的问题,想跟你核实一下。”
轮椅上干瘦的老人似乎被年轻人生硬的语气蜇痛了,他的神情变得颓丧委屈起来,顿时就有了种行将就木的枯朽感。很难想象,他当年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样子。
过了半晌,陆尧好像个发脾气的小孩低声嘟囔:“王建安,这人太固执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硬脾气,木强则折啊。”
“陆尧,” 王逸杭不耐烦地打断他,“当年你本来力主在江边建立工业园区,王建安连英国的投资商都给你找好了,怎么突然改口说要弄什么生态农场?”
轮椅上的陆尧胆怯地瞄了一眼王逸杭,低声道:“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记得啊......,王建安那个固执啊,得理不饶人的硬脾气,木强则折啊,木强则折。”
王逸杭见陆尧车轱辘话来回的说,心里有点看不起他,又有点可怜他。
当年的案子,在王逸杭找回记忆之后,就像拼图缺失的最后几块终于到了位,心里已经基本上有了数。
王建安一心一意想要发展通城的工业园区,没想到一腔热血竟成了别人的绊脚石,于是这个固执的绊脚石被一场车祸“方便”地解决掉了,还安上了一顶“酒驾”的帽子。可悲的是,自己多年的莫逆之交竟冷血旁观默许了整场凶案的策划和执行。
王逸杭本来想和陆尧亲口对质,然而见到面前这个重病缠身,胆怯懦弱的风烛老人之后,突然丧失了继续听他说话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