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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狐(小说) 47:悲伤成河

(2022-01-24 03:36:57) 下一个

这个深秋的风带着股子邪气,吹出来的不是丰收后的喜悦和安逸,反倒有一分不安,两分惴惴。

港生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和陈默说过话了,很默契的,陈默也没来找他。

少年人的身体有着普罗米修斯般神奇的修复机制,那次让港生羞于出口的“意外”除了右小臂上一条浅浅的暗红色的“蚯蚓”,其他割痕都了无痕迹。可是心里的伤口却迟迟不肯愈合,仿佛有一只鹫鹰每日专等着伤口生出新鲜的嫩肉,便大快朵颐,啄食得他鲜血淋漓。

没有陈默的日子里,港生和陆峰,猴子那帮高二一班砣不离秤的死党又重新混到了一起,每天下了课不是去逛出租屋,就是约球赛。

高中部足球联赛即将开启,各班都在积极热身,摸底。

这天和四班的友谊赛,不巧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天空虽然低沉阴霾,散落着红黄叶子的草场上一片青青黄黄却因为洇湿了而透出股烟雨蒙蒙的美感来。两班的啦啦队士气高涨,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早早就在看台上把目光投向了球场上一个个小老虎般的身影。

多股炽热的眼神不约而同,无声的交汇在了高二四班的门将身上。这是一个高挑清秀的男孩,绿色的球衣衬得他异乎常人的白皙。他的眼角微微的向上斜飞,瞳孔呈淡琥珀色,这使得他不说话的时候有一股近乎妖异的距离感。这场球是他因为伤痛缺席几周后的首次亮相。

虽说是场“友谊赛”,高二一班却在班长陆峰的积极筹划下派出了一个可以说是全明星的阵容。

只是一班最值得信赖的优秀前锋,港生,却在下半场一比一的关键时刻老猫烧须,失误了。

港生在一系列几乎完美的配合虚晃一枪带球过人之后,临门一脚的时候,不偏不倚的踩中了一个浅浅的水洼,整个人摔得干净利落,球“噌”的一声打到门框上之后又大力反弹向看台上飞去。看台上传来女孩子们“啊”的一片惊呼声,几个胆小的还用书包挡住眼睛不忍观看。而惊呆了的对方门将一张清秀的脸上则表情复杂,他有点神不守舍的踟蹰不前,似乎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的“好运气”而欣喜若狂,还是该发挥“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上前将摔倒在泥地里的港生扶起。

“妈的,”港生卷起裤腿,揉了揉渗出血来的膝盖,一瘸一拐地下了场。

替补军团的陆峰马上迎了上来,递了瓶矿泉水过去:“哎呀,真他妈背!” 港生接过水来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把剩余的水浇在膝盖的伤口处,裹着泥浆的血水流淌下来激得他龇牙咧嘴。雨水和汗水将他的卷发打湿了顺着前额耷拉下来,和浓密的睫毛连在一处,显得他颓颓丧丧的。

“哎,你和四班那位......”,陆峰戳了戳港生的肋骨,金丝镜片后面的眼神不安地拐向球场上对手的门将,欲言又止。

港生扭过头去正迎上了陆峰有点不自然的眼神,他顿了顿,深呼吸一口:“对,我们好上了。”

“什么?”陆峰一拍大腿,捕捉到四周向他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后,又压低声音道,“你小子不要命了?你家老王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你的皮!”

港生撩起额前遮住视线的湿发,歪着头瞟了一眼自己的发小:“你丫这么壮的嗓子,就怕传不到我家老王耳朵眼里去是吧?”过了一会儿,他望着球场上焦灼的战事风轻云淡地说,“没事儿了,都过去了。”

“什么意思,过去了?你俩掰了?”陆峰不依不饶地紧紧盯着港生。见港生微微点了点头,他才松了口气,摘下被雨水打湿了的眼镜不住地在球衣上擦拭,“掰了就好,掰了就好。”

猴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两人身旁,肥大的球衣在他豆芽菜般的身体上晃荡着显得有些滑稽。他乌溜溜的眼珠子咕噜噜直转,有点神经质的一会看向陆峰,一会看向港生,终于绷不住了:“失恋了?多大点事儿啊。今晚‘快乐星球’不见不散啊!”

 

快乐星球,当然不是一颗星球。它只是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长江入海口一隅,冒出来的林林总总的光怪陆离的肥皂泡中的一个。这个吹得大大的五颜六色的的泡泡并没有像其他许多新奇事物一样飞速地幻灭,而是承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成为了通城餐饮娱乐产业链的一员支柱,顽强而蓬勃地扎下了根。只不过,当年勇吃螃蟹红遍通城的第一家卡拉OK,快乐星球,在开业一年后面对层出不穷的竞争对手也现出了疲软之态。

陆峰港生到达的时候,天光刚刚开始暗下来,位于新城区腹地的餐饮一条街上霓虹灯牌一块块亮了起来,闪烁的霓虹在一片氤氲中显得有几分梦幻。

打扮得垮了吧唧的猴子主人翁似的将两人一把拽了进来,骚包地展示刚刚装修一新的大厅里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池。这时一位三十出头,经理打扮的俏丽女子有眼力见地走过来附在猴子颈边轻声耳语。猴子瞄了一眼港生,又嘱咐了那女子几句,便领着死党们进了包间。

港生坐在甜甜圈似的环状乳白色皮沙发上,有些新奇地打量着有阵子没来的包间,只觉得家具装潢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也许是特意调暗了的灯光吧,处处又都透出些不一样来。

几个“烽火”和球队的成员早已就坐,正就着啤酒聊着AC米兰和皇家米兰。文心和两三个其他班的女生则聚在一角,一边喝着橙汁一边说着体己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低笑。

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长发女孩推门走了进来,她将果盘饮品放在屋子中央的咖啡桌上,直起身来将一头秀发拢到耳后,稍稍有些羞涩地冲着猴子他们几个一笑。港生这才注意到,她白净稚嫩的脸颊上有一种令人心动的青涩。这一笑,竟像是黑暗里开出花来,美好而珍贵。

“不错哦,”陆峰楼了一下港生的肩膀,挤眉弄眼。

猴子拉过女孩挨着港生坐下:“叶子,给你介绍一下。我最要好的哥们儿,一中的风云人物,人称‘混世小魔王’,高二一班体育委员,机床厂王总家的小公子,王港生。”

港生稍微挪了挪,瞪了一眼猴子:“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长串头衔?”他轻声宽慰稍显拘谨的女孩道,“叶子?你就叫我港生。你别听猴子扯淡,我别的不行,逃学打架第一名倒是真的。” 说着他有点自嘲地笑了。叶子偷看他一眼,抿嘴一笑,脸颊上生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行人唱了几轮不着调的流行歌曲之后,喝高了的猴子借着酒劲儿提出要玩“转酒瓶”的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大家围坐一圈,每个玩家轮流旋转放置在圆圈中间的瓶子,当瓶子停止旋转时,瓶子指向谁就是玩家要亲吻的人。

陆峰一听乐了:“你想亲谁直接跟人家表白就得了,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下面顿时捶胸顿足一阵起哄,猴子的脸直接红成了猴屁股。

文心是第一个玩家。

瓶子转起来的时候,整个包间鸦雀无声。空啤酒瓶滴溜溜地在咖啡桌的玻璃台面上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停了下来,瓶口正对着港生。女孩们不知谁说了句什么,爆发出一阵尖叫。一向文静害羞的文心,这会儿在酒精的作用下两颊绯红,竟然落落大方地朝港生走来。陆峰赶紧捅了捅港生,眼风往猴子那儿一瞄,意思:文心可是猴子的梦中情人,你自己看着办!

港生一把推开陆峰,快走两步迎上文心,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在她额上浅浅地啄了一口。

男生们不嫌事多的起哄:“亲嘴!亲嘴!亲嘴!”。猴子超起面前一个橙子朝喊声最大的那个狠狠扔了过去:靠,我特么堵不住你丫的嘴。

按照惯例,港生是下一个玩家。酒瓶停下来的时候,瓶口对准了坐在港生身边的叶子。有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送来束艳羡的目光。港生测过身来,只见叶子乌黑的眼眸在幽暗的灯光里闪闪发亮,他的心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指尖托起叶子小巧的下巴,受了蛊惑似的朝那玫瑰花瓣般的甜美嘴唇亲了下去。

突然包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稍后又迅速的被关上。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伴着同样急切的低沉男声压过嘈杂的乐声传了进来:“王港生!你给我出来!”

“卧槽,怎么像是我姨父!”港生慌忙放下叶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打开了包间的门。

张大年黑黝黝的脑门在暗处发着光,他闪电般伸出手来把港生揪了出去,随即雷霆般的目光警告似的扫过陆峰猴子几人,在身后带上了门。

两人坐进警队的绿色小吉普,张大年一脚踩在油门上:“港生,你听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千万别慌。

你妈妈,今晚上突发脑梗,现在在通城附院急救。”

港生的脑袋一下子嗡的一声,接下来张大年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单字都好像经过了变声器的处理,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却只是嗡嗡作响,震的他心里发疼。

从快乐星球到通城附院,仿佛是港生这十七年来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路。

走过车山车海的附院地下车库,经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路过一个个神色凝重甚至嚎啕大哭的病患家属,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都仿佛是一个随时都可以醒来一笑置之的梦魇。直到他透过加护病房冰冷的玻璃窗,看到浑身插着管子,苍白浮肿的顾林芝,港生给自己罩上的那层防护膜突然“砰”的一声分崩瓦解了,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噩梦将永远不会醒来了。他顿时手脚冰凉,这种感觉就像溺水的人意识到最后一个救生圈已经被别人拿走,而等待自己的是一个漫长的下沉,下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

港生钝化的感官逐渐恢复了,他听到主治医师耐心解释母亲的病情,听到亲友门一遍遍机械重复的询问,看到父亲王建安在吸烟区一根接一根狠狠地抽烟。

他突然走到主治医生面前:“陆大夫,您看我妈现在的情况能做支架手术吗?”

五十来岁的陆文轩怜爱地看着眼前憔悴的年轻人:“小王同学啊,我已经和你父亲解释过了,以你母亲目前的情况,我还是建议先进行溶栓的保守治疗。一旦她情况稳定下来,我们马上就安排支架。”港生用眼神询问过姨父,法医张大年,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他又问,“那我能进去陪陪我妈吗?”

这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陆文轩给护士长李莉挥了挥手,李莉悄悄地带着港生换上了一套护理科的衣物,进了加护病房。

港生一迈进病房,林芝的眼神就紧紧地缠绕住了他。港生一手握住林芝的左臂,只觉得平日里健壮有力的手臂此时仿佛一条绵软的棉花棒,死气沉沉的垂在身边。林芝喉咙里咕噜噜的响着,眼里逐渐湿润了。

港生拿起一支笔放在林芝尚能活动的右手里:“妈,你有什么话,就写给我看吧。” 林芝泛着泪花眨了眨眼,歪歪斜斜地在港生手里的小本子上写下了四个字:“我、要、回、家!” 港生再也忍不住了,抱住母亲的右手涕泪交加:“妈,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港生从病房出来暗暗许了一个愿:只要顾林芝能够逢凶化吉,他王港生愿意从此好好用功上进,再不忤逆母亲,惹她生气。

可惜也许港生许愿时佛祖打了个瞌睡,当晚顾林芝在特护病房大叫一声,病情急转直下,“我要回家”这四个字成了顾林芝写下的最后四个字。她从此四肢再也不能活动,只有睁大的眼睛偶尔一转,向世界传递着内心的留恋与不舍。

顾林芝从ICU加护病房转到了一人一间的VIP特护病房,每天有两个护工轮流照顾,翻身拍背擦身按摩。港生每天早上五点钟就早早起床把保姆准备的营养餐,和新鲜水果加水打成汁状,装进洗干净的不锈钢饭盒里送到医院,看着护工给林芝打一管进去,再匆匆骑车赶回四十五分钟之外的一中,开始他的早课。当最后一节课结束后,他又加入自行车大军赶回附院,给林芝翻身,拍背,捏手捏脚。然后再给林芝读一段她最喜欢的《京华烟云》。林芝往往会在港生的阅读声中昏昏睡去,而这时夜幕已经降临,港生便就着医院的家属餐在林芝床头写模拟试卷。回家时,往往已经是深夜了。

几个礼拜下来,他的眼窝开始陷了下去,身上的夹克也越发空晃晃了起来。值夜班的护工胡阿姨不落忍地说:“港生啊,好孩子,你不能这么熬下去了啊。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造啊。听我一句劝,顾阿姨她看你这么着,肯定也舍不得啊......”

港生打断她,眼神疲惫但清澈:“胡阿姨,我这么着,我心里乐意。我妈没出事儿的时候,我成天不着家,在外面惹是生非,让她生气。如今她病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陪她,我只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除了守着她,顺着她,我不知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胡阿姨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脸庞,叹了口气:“哎,我这张护工休息的小床,你什么时候累了就歪着休息一会儿。可别把身体累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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