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简翎博主写了一篇文章“农家女颜宁是怎么成为享誉海内外的大科学家的?”对颜宁教授的成就予以介绍。我回了两贴,表示结构生物学行业也就是有钱买冷冻电镜,加上压榨学生(三班倒)而已。(其实颜宁我不了解,主要是批评施一公的。)也有几个人意见跟我一样。不过最后有位网友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至于压搾学生,大家一锅蜂一样集中投入到一个学科领域,的确不可取。但是几乎所有华人教授都这样子做的,不是吗?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要深究别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华人”这个群体打成压榨后生的代表就不对了。 觉得在人家的博文下面老说“otherwise”也不太好。自己单开一文慢慢道来。
学术界的科研人员分为两类。一类是完全独立的科学家,如杨振宁,霍金,陈景润。这些人脑子里装了不少知识,每天把这些东西排列组合,挖空心思琢磨点“创世纪”的东西。学生博士后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琢磨什么,都帮不上忙。换句话说,想被剥削被压榨都没机会。这类人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
另外一类,也就是本文讨论的“包工头”:这些人,包括鄙人在内,需要跟学生博士后合作才能出成果,一般来说不能单打独斗。而且这样的院系(如医学院),在业绩评估的时候也是看带了多少学生,拿了多少经费。如果杨振宁来了,自己一个人写文章,不跟学生合作,也是不被领导提倡的。为了支持学生和博后,给他们发工资,没有孔方兄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们天天就得写项目申请,从NIH忽悠钱,拿钱支持学生博士后,跟他们合作他们出文章。运气好的话,文章发的好,就可以继续申请钱,团队进入良性循环。所以我们的工作,是从金主(funding agency)那里把项目承接下来,然后转手给学生博后,所以有很多人称我们为“包工头”。
大学教授包工头这个群体,根据专业和教授本人的自我定位不同,办出来的团队是大相庭径的。绝对不是“华人教授都一样”。本文梳理一下四种层次。
第一种层次,是“原始社会”:教授拿到经费,把学生博后招来,告诉他们“我这个经费的目的,是发明一种AI模型,能根据病人的基因分型预测免疫疗法的效果”。这些人就开始做了。包工头本人对怎么做,大概有个谱,但是学生博士后,由于技能,或者兴趣的原因,常常不按教授的设计去搞。有时候明明原来想研究癌症,最后搞成了免疫疾病。这些人有时候项目就失败了,有的会搞出教授意想不到的东西开创新的机会。教授自己如果能力强,在少量学生项目失败的情况下,还能续上经费,继续做科研。失败项目的学生,自然不想(也不容易)在学术界混了;老师就帮他们转工业界。大家在团队的学术地位基本上是平等的。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按部就班其乐融融。这样的团队,一开始的时候可能不一定能发特别牛的文章,在学术界一般来说不是特别耀眼,但是有自己学术和道德上的坚持,最后也不一定不能有伟大的发现。我的国内的导师的团队,在美国的华人博士后导师团队,还有我自己的团队,都属于这一类。(详见“我的教职之路”连载。)
原始社会的存在,是人性使然。但是现代科研僧多粥少,竞争激烈。于是就有更“高级”的生产关系出现,那就是“资本主义”。发明人是爱迪生,世界上第一个“科学资本家”。他发明了雇人干活,然后,成果归资本家自己。这种生产方式,跟原始社会的方式的区别是,资本家本人对科学本身兴趣不大,主要看重的是这里面的资本循环。如果一个教授对自己的定位是资本家,那么他(她)是不尊重学生博后的“知识产权入股”的。相反的,资本家看来:“没有我雇佣,你什么也不是”。这样的团队,学生博后的自主性比原始社会的团队少。比方说爱迪生搞来的资金,要发明电灯泡,手下的科研兴趣是要研究电饭煲,那就只好走人拉倒了。当然啦,资本制很多时候比原始社会生产力更发达,这样的团队生存下来的可能性高一些。(跟着爱迪生,研究电饭煲,能出什么成果?!)原始社会的教授们,常常搞不好不出文章,自己的位子都没有了,学生博后作鸟兽散。成功的资本家们,往往有更好的文章,学生博后在学术界前途也更好。所以最好的学生博后,其实都是去大资本家团队的。
资本制的特点是来去自由。老板有开掉员工的自由,但是能力强的员工也可以走人。爱迪生手下的特斯拉就走了,还自己搞出一摊子(基于交流电的电气工业)跟前老板竞争。资本家不好当啊!于是有些能力特别强,意志特别坚强的教授们,在资本制的基础上修修补补,使得资本制进化到了奴隶制。在该新型制度下,学生博后对教授是个隶属关系(不完全是雇佣了),得言听计从,成为所谓的完全没有学术自由的“人肉电池”。那么客观上,是怎么样实现的呢?方法(一):身份。当年爱迪生时代,还没有那么多国际学生,没绿卡的博后。员工如果跟老板没感情,说走就走了。现在不一样,转学,搬家不容易。方法(二):项目。本来是资本主义的,做了两年,好像有很好的成果可以发Nature,但是还需要两年。这后面两年,学生博后被套牢了,就越来越像奴隶了。方法(三):内部恶性竞争。两个人做同一个课题,为了争宠,大家争相做奴隶。方法(四,五,六,…,N):各种心理压迫,画大饼,PUA等等。(我还真不懂。。。得找个成功的奴隶主来写。)有不少华人教授就是这么干的,但是也有很多不是这样的。
对奴隶主而言,奴隶制虽然看上去不错,但是还是有问题:(1)奴隶工作没有积极性,敷衍了事,甚至造假。(2)团队关系紧张,奴隶们互相不愿意帮忙,老板到处灭火。(3)奴隶毕业后,或者甚至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到处说老板坏话,影响团队声誉。怎么办呢?有没有办法搞出一种东东,让团队成员像原始社会那样有积极性和创造力,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精工细磨有条不紊,像奴隶社会那样言听计从呢?在西方国家,这事儿很难,所以大家只能看到以上三种模式。但是在某些地方,还有第四种“制度创新”:那就是宗教制。
宗教制是什么呢?拿出一个神圣崇高的目标:让学生博后们为之倾倒,从而为这个理想奉献3-5年的青春。这个东西就像“上帝”一样伟大光荣正确。学生博后如果信了,教授就可以代表上帝来指挥他们,从而得到集以上三种制度的精华,把大家的力量集中起来办大事。举个例子:据国内报导,施一公的两个学生结婚,春节回老家3天看双方父母(注意只有3天!),回来后非常后悔,跟记者说,不应该回去!浪费了三天宝贵时光,国外的科学家如果提前把这个成果做出来发表,我们就不能为国争光了。这儿,“爱国主义”是上帝。网上特别流行的一些鸡汤文,说“如果你不热爱科研,不想推动人类进步那么就不要来做科研。科研不能挣钱,没有香车美女云云。”这里“热爱,推动人类进步”是上帝。有少量团队用发Nature,Science当“上帝”的,其实属于低级的宗教制,跟奴隶制差的不多,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打回原形的。
综上所述:人类的包工头科研制度分为四种,从自然的原始社会,到资本制,奴隶制,宗教制。这个进化曲线是各位包工头殚精竭虑的结果。这几种制度从不同的方面来看,优劣如何呢?
从教授的满足自己的控制欲来看:宗教制 > 奴隶制 > 资本制 > 原始制。但是心里舒服不能当饭吃,从科研成果来看(productivity):宗教制 > 资本制 > 原始制 > 奴隶制。
从学生博后以后找工作来看,如果包工头们都积极写推荐信帮忙,不使绊子,学生博后的工作前景和科研成果成正比。但是一般来说,奴隶制下和宗教制下的包工头不尊重年轻人的未来前途,往往用了就丢掉。所以这里因人而异,而不是制度决定。
从学生博后的短期自我感受来看:宗教制 > 原始制 > 资本制 > 奴隶制。但是他们毕业了,有了一定的阅历后,感受是什么样的呢?从更高的角度看,对刚入行的年轻人的人文关怀出发,什么制度是最可行又最温暖的呢?这里我就不做结论了,相信大家自有公论。
包工头式教授遍地都是,不过,还有更奇葩+恶劣的。
从组织结构上,他开创了发明家实验室和公司开发实验室,前者失传了,后者就是现在大公司的R&D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