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科恩上班后,徐爽就端一杯茶,坐在他们的二层小白楼的高高的阳台上,一边听着优美的歌曲,一边尽情观赏着后院的风景:
十英亩合六十亩地,一望无边,绿树,红花,池塘,美得令人炫目。
人在美景中最容易浮想联翩,回忆往事;而且,人往往年龄越大,越喜欢怀旧。
徐爽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奢侈一番了,怀旧,回忆,感慨,蹉叹。
她最先想到了李瑶,这位曾经风流一时的丽人如今过得怎样了?
徐爽十八年来第一次想到给李瑶写封电子邮件,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地址了。在网上搜搜试试,竟跳出李瑶的美篇,还配有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玉照,正是李瑶。
没想到李瑶还很擅长摄影,能把风景拍得既宁静祥和,又美不胜收,惊艳世人;再配上诗一般的“画外音”,真的令人陶醉。
在璀璨烂漫的樱花树旁,她这样配文:
“樱花开了,花瓣随着轻风慢慢抖动,清香随着微风渐渐散开……
樱花,如雪,却比雪还美,樱花,似云,却比云还纯,洁白的樱花翩然起舞,犹如精灵嬉戏,花瓣徐徐洒落……
俗话说‘樱花七日’,樱花花期虽短,可开得热烈,大片大片倾情怒放,花开几日,花瓣飘落,随清波缓缓漾开,融进花树的倒影里……
樱花开,漫天雪,摇曳多姿;樱花落,遍地残,美艳绝伦。”
徐爽一时惊呆了,原来这个丽人还写得一手好文字,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徐爽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马上通过李瑶的个人网页直接给她发送了一封短信:
“李瑶,你好!我是徐爽。此时此刻,正陶醉在你的‘美篇’中。美,实在是美!
回想我们在一个宿舍里住着的情景,恍若昨天啊。时光流逝,将近四十年,弹指一挥间。
说来话长,我早就漂在北美了,快二十年了。现在生活安逸,陪着先生和母亲,安享晚年。
你退休了吧?
在此,顺祝你和先生身体健康,全家幸福安康。”
第二天,徐爽收到了李瑶的回信:
“徐爽,你好! 很高兴收到你的邮件,你现在是在加拿大吗?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一直很能拼搏,有自己的目标,有勇气去别的国家拼搏扎根下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实属不易,祝福你和家人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我和丈夫去年退休了,目前在上海女儿家帮忙带外孙女。你有空回国时,欢迎过来一聚。想想时过三四十年,要是和你还有于卞莉再聚聚,也是挺有意思的。”
这封邮件平平常常,只是“于卞莉”这三个字,好像一潭静水出尖峰,显得突兀刺目。
看来李瑶调走后,不但跟于卞莉没有联系,跟其他的旧道同仁也没有交流,否则,不会连于卞莉今在何方都一无所知。
是的,李瑶一直在平平安安、本本分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每天享受着阳光空气美食,满眼花开,满面花香,独享生活的甜蜜,不受世俗的烦扰,已经达到了无他之境界。
徐爽没有告诉李瑶有关于卞莉的后续故事。她想,于卞莉的故事,对李瑶来说,太过残忍了。还是放过她吧,让这个大好人,美妇人在她自己幸福的伊甸园里当她的慈祥的外祖母好了。
徐爽与李瑶只来回通了一次邮件,就戛然而止了。徐爽想,最好让李瑶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仙女那样生活下去,她实在不忍心让仙女从仙境中走出来。
由李瑶,自然想到陶建。徐爽记得三年前在东海大学的网页上看到一个新闻,让她吃惊不小。作为民营企业家的陶建,给他的母校东海大学捐款200万。为此,学校专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捐赠仪式,由已经又调回矿院、且高升为校长的夏明德亲自主持并发表讲话: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今天是一个值得庆贺和永远铭记的日子,我们在校体育馆隆重举行捐赠仪式。
借此机会,我谨代表校党委,全体教师和一万名学子,向慷慨解囊的陶建先生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这笔善款将依照陶先生的建议,资助优秀的在校大学生和教师中的青年才俊。
为了感谢我们的校友陶先生的善举,特授予他东海大学名誉学士学位!”
徐爽看到这里,禁不住乐了。名誉学士?听说过名誉博士,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学士也可以在前面挂上“名誉”二字。难道坐在台下的莘莘学子们不想想,这么优秀的校友,在校期间为何没有拿到学士学位呢?
不管怎么说,陶建最后成功了。他成为了一个典范:在哪里摔倒了,不非得在原地爬起来,可以在异地爬起来,再杀回到原来摔倒的地方。
不知此时此刻,骄傲地坐在台上,微笑地注视着台下黑压压人群的陶建同学,有没有想起那个他曾经那么迷恋的李老师?
徐爽由李瑶回复的邮件中的三个字“于卞莉”又想起了张晋松,据说,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他曾带着儿子,回到东海市祭奠过于卞莉。之后,再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去向。
和于卞莉曾有过一段情缘的马冬生,徐爽也记忆犹新。大概七八年前,徐爽在号称“中国的油管”哔哩哔哩”上,遇到了马冬生。
“哔哩哔哩”的录像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并合着一个高昂标准的女声播报着“在热烈欢快的入场进行曲中,运动员依次入场。伴随着庄严的升旗仪式,运动会正式拉开帷幕。院党委副书记马冬生致开幕词…..”
在灿烂的阳光下,中年发福的马冬生马大拿,站在主席台上,戴着他的招牌墨镜,对着麦克风在说着什么,看起来气宇轩昂,颇有几分资深干部的气质。
从徐爽在车站送走马冬生那一刻起,她潜意识里就知道,她与马冬生本来就很淡的友情随着火车汽笛的一声长鸣,将变成回忆,化为乌有。
她有马冬生的一切联系方式,但她不忍心打扰他,因为她的名字,与矿院息息相关,而矿院与马冬生那段痛苦的经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马冬生与矿院的任何人都没有来往,包括他曾经的室友,好友韦君。他选择了遗忘,让过去的一切无影无踪,在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徐爽只能朝着东方,为马冬生默默地送去祝福。
此时,录音机里正轻轻地播放着王菲的《人间》: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这首好听的歌曲让徐爽一下子想起了大名鼎鼎的章亦衡,那个被普遍认为超越了施大栋的大才子,大文豪,在徐爽出国的前一年,已经调回杭州。他早就不教“有机化学”了,在回到西子湖畔后,竟然真得跟文学发生了有机化学反应,果真走上了专业文学的道路——应聘在一所大学里的中文系教书,教学生怎样用概率论去分析证明并解构卡夫卡和欧亨利的小说。依然是那么高雅、抽象和深奥。
章亦衡凭着自己的才识和成功,很快评上了中文系教授,他一边传道授业,一边充实自己,持之以恒地阅读很多人读不懂甚至没听说过的外国人的作品,包括乌纳穆诺、哈姆生、马丁松、拉克司奈斯等,章先生接受采访时,如数家珍般地从嘴里冒出这一串让人感到既陌生又奇特的外国人名。他说,他很早就受不了国产作家的肤浅了,非得读进口作品方能丰富充实自己博大精深的灵魂空间。
让徐爽大跌眼镜的是,不苟言笑、满脸皱纹的章先生,竟也有一颗年轻的荡漾的心,在一次讲座中,投年轻学子之所好,专题分析解构欣赏了著名的流行歌手王菲。
“王菲的歌曲从旋律到歌词,从顺遂于通俗,到玄奥诗性的演绎,再到超越的人歌合一的孤绝之境,王菲经由三度阶进,终于从流行歌手跻升为自我完成的艺术家。”
瞧,人家评价一个通俗歌手,用的语言多么得不通俗,多么得高深莫测,多么得有人文色彩,不愧为堂堂的大学中文系教授。
在矿院时,章教授从来不提与他在文学造诣上几乎是并驾齐驱的施大栋,恐怕连正眼瞧一瞧老施,都觉得是浪费眼神。文人相轻,可见一斑。
但徐爽还是觉得施大栋才是有真水平的正常人。
她毫不迟疑地给施大栋写了一个邮件,还特意为此提前申请了一个国内的新邮箱,而且没有落款。 只有一句话“施教授,您好。很想知道您这个文武双全的大才子是怎样安排退休生活的?”
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就收到施大栋的回复:
“是徐爽徐先生吧? 我现在不在东海市,在北京的儿子家帮着带孙子。
……
你在他乡可好? 也当上祖母了吧?”
徐爽偷偷地笑了,这个老乡真有意思,她徐爽走的时候,可是连人妻都没当上呢?现在还在进行时。估计人母永远都当不上了,还祖母?老乡的思维赶上超级大跃进了。
从回信来看,施大栋依然思维敏捷,反应很快,能在短时间内,根据邮箱名为longlonglong(长长长)的不详地址和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的一贯方式,就准确判定出此人非徐爽莫属,还称呼徐爽为“先生”,这让徐爽想起了冰心先生,杨绛先生。为这两个字,徐爽受宠若惊、心里悸动了好一会儿。
徐爽在给施先生的第二封邮件中,问了问同事陆一明的情况,因为陆老师性格温和,乐于助人,给徐爽留下的印象不错。随信还问施大栋记不记得经贸系的范先生和姜老师了?
施大栋很快回复:
“退休后一直在北京做孩儿奴,累并快乐着……
由于疫情的原因,三年都没回东海市了,所以对学校的情况不甚了解,只能通过微信群略知一二。陆一明还健在,但苏善林却奔了西天乐土。范先生每天都在学校退休微信群里发文,乐此不疲。姜老师我印象不深,但还有一点。”
徐爽知道,范先生早已成为自己行业里的翘楚,评上了教授,著作等身,长篇论文加上小豆腐块文章总计发表了上千篇。天天在微信群里贴论文,也要三年才能贴完。 看起来早已走出丧妻的伤痛,或许已经梅开二度了吧?
唔,别这么想,也许远在四川大学的范先生频繁造访东海大学的微信群,是在追寻自己和爱妻的足迹吧?毕竟夫妻二人曾把最美好的长达二十年的青春年华献给了东大!
不要打扰范先生了,让他活在自己的玫瑰色的梦中吧。
对于范先生的现状,徐爽不觉得惊奇。但对于苏善林的过早离世,却感到非常意外。这个在社会的大潮中游刃有余的老手,看起来特别适应也特别享受人类的生活,怎么肯这么早就撒手人寰了呢?
鉴于在回信中,施大栋看起来并不知道姜老师这个出色的才女的陨落,徐爽在邮件回复里,告诉了施大栋实情。
过了几天,施大栋回复了徐爽,字里行间充满遗憾:
“听说,姜老师英年早逝,深感痛惜与震撼。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正应了那句话: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所以只能也更应该且行且珍惜……
柳云衫的夫人人不错,可惜过世了。乔松林的夫人邢老师——好像你们很熟吧,也走了。她俩都是在你出国后不久离世的。唉,都说女人寿命长于男人,但也不尽然。
万事皆空,唯健康可贵。异国他乡,望多加珍重!”
对于施大栋提到的两位知识型“怨妇”,徐爽再熟悉不过了。她们的离去,让徐爽伤感了一个晚上。
柳云衫早就不再了,没了老对头,郑老师应该活得更轻松啊,为何六十多岁就撒手西去了?也许,正因为柳云衫的过早离世,给了郑老师沉重的打击,让她失去了精神支柱,活得很艰辛很痛苦。因为只要柳云衫活着,她就有可能获得柳云衫的爱!柳云衫偏偏把爱带走了,把郑老师的希望带走了,痛失我爱的郑老师因此就垮掉了吧?
至于邢老师,为了儿女,又回到无爱的城堡里,成全了儿女,牺牲了自己,更是可悲可叹。
一个星期后,施大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写信问徐爽,你还记得毕业班有个叫周贵的学生吗?学习不错,品德也好。你走了以后,他写信打听了你两次,还有一次出差来学校,也问起你的情况,看来,他对你印象不错。
可惜了,他在井下搜集资料时,遇到了塌方,为抢救同事光荣牺牲……
读到这里,徐爽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那个老实敦厚,踏实诚恳的河南农民的儿子,又真切地出现在她面前。
说真的,自从周贵去了青海,他就像一朵小浪花,很快就消失在徐爽的心海里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想起过周贵这样一个人。
此时,徐爽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有来世,她一定会在周贵离校前,请他吃顿饭,跟他聊聊天……
“有人说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这是周贵在遥远的天国,唱给你的么,徐爽?
徐爽为当初对周贵的慢待与冷落,悄然落泪了。
也许,施大栋觉得上一封邮件过于沉重了,很快写信问徐爽知不知道韦君的情况。他告诉了徐爽一个好消息:韦君的女儿是矿院子弟的骄傲,考取了哈佛大学的博士生。
前几年,身为东海大学机械工程学院院长的韦君,两次赴美探望女儿。回国后,还给机械学院的学生做了专题报告:美国南方哈佛大学考察记。
徐爽纳闷儿,哈佛不是在麻州吗?麻州北得已经靠近加拿大了,怎么成了南方了?
好在施大栋务实求真,很快就回信予以更正:
“徐老师,上次说的韦君的女儿考上哈佛大学的博士了,有点出入。那天,我没去听他的讲座,只看到机械学院门口公告栏上写着‘南方哈佛大学’。
我又了解了一下,不是真的哈佛大学,是跟哈佛大学水平差不多的一所大学,叫默什么哀大学,在亚特兰大。”
徐爽恰巧住在亚特兰大市郊。对于施大栋说的这所大学再熟悉不过了,埃默里大学,人称南方的哈佛,是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但跟哈佛大学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韦君的演讲题目“很韦君”,符合韦君一贯的风格。让人家再虚荣一次吧,谁让你哈佛大学那么有名了。
徐爽感谢施大栋的及时纠正,并表达了希望再欣赏施大栋作品的愿望。实际上,徐爽很想再读一读施大栋早年发表在“收获”上的那篇小说,遗憾的是,小说的名字,所写的内容,里面有什么人物,这些要点,徐爽一概记不清了,只记得小说里有这样几个字“雪白的双乳”。看来,给人印象高冷的徐爽也脱不了俗,也有几分低级趣味。
徐爽不好直接索要人家的作品,只能被动地欣赏人家希望她欣赏的东西。为了一种平衡,徐爽主动把自己的“作品”随信发了过去:是她与先生科恩一起建造的梦想之家的鸟瞰图。
施大栋很快给徐爽回了一封长信,并慷慨地附上了三篇大作。
“徐老师,首先感谢你的田园美庐照带来的视觉冲击和遐思妙想,并为你能够在如此充满诗意的地方享受生活而由衷地高兴!
……
我年轻时喜欢涂鸦,现在老了雅兴尽消。在农村时总想出来,现在被连根拔起又不免感伤。来东海市后写过数篇散文,乃基于思乡之苦。附后,博君一哂……
文中写的是对故乡山水的思恋。这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无法回归的人对故土的思恋和想往罢了。你或许会对它产生某种共鸣,而已而已。古人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又云:‘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徐爽认真地读了施大栋的第一篇散文,而且一连读了三遍:
“在我老家村南,蜿蜒着一条名叫 ‘迎河’的小河。迎河虽小,却由于有几绺山泉做源头,使这条小河日夜不歇四季长流,因此便有了‘四季河’的美称。泉水从山石罅隙间涌出,裹挟了一种洁白如银屑的细沙,于千年流淌中铺满几十里河床,静沙无泥,水便显得格外澄澈。春夏之间,两岸一派葱翠,四季河犹如远天飘来一匹缎带,在村旁打个结,然后又轻舒漫卷,向远方飘去。
……
这次回故乡总共在家呆了七天,七天里我无数次痴痴地望着那道烟柳大堤出神,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翻过大堤去看一眼心仪已久的四季河,因为我希望它在我心中的容颜永远如慈母一般安详,天使一般清纯,少女一般亮丽。七天以后,童年的玩伴铁蛋儿开着蹦蹦车将我送到火车站,开车之前我再三叮嘱他,等到四季河水清的日子,千万别忘了及时通个消息。
哦,我的故乡,我的清清的四季河……”
这篇散文,徐爽读得泪眼婆娑,打湿了好几张面巾纸。
(完)
祝贺大作完工!我的连载好久没写了。估计也没什么人看,所以不着急。。。 呵呵 :)
我在大学也工作过几年,很多情节都能引起我的共鸣,谢谢你写了60章《一个大学女教师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