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黛玉,似乎大家心目中都给她贴上了爱哭,小心眼,爱使小性儿且多愁善感的标签,许是因黛玉身世凄凉,便认定了她悲剧的生命底色,以至于多数人都忽略了黛玉天性中活泼、俏皮并风趣幽默,甚至是明媚动人的另一面。黛玉年幼时丧母,后又丧父, 客居贾家,寄人篱下,且体弱多病,深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宝玉,偏又有宝钗的“金玉良缘”步步急逼,“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短短十几年的光阴,竟尝尽种种人生悲苦滋味,令她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生命的悲剧本质。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美好的青春如花一般凋零易逝,人生亦如飘蓬一般无有所依,怎不叫人悲戚伤怀?虽如此,天生的诗人黛玉依然愿满怀诗意地度过此生,将人生中种种哀愁化作笔端美丽的诗篇。
独处时的黛玉孤寂、冷清、伤感,柳眉“似蹙非蹙”,她的“葬花词”令宝玉恸倒,她的“桃花行”令宝玉泪流,一首“红豆曲”唱出了宝玉对黛玉的深切理解和怜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花楼。……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黛玉的哀愁悲切,宝玉都懂。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因有聚便有散,聚时欢喜,散时岂不冷清?倒不如不聚的好,好比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倒不如不开的好。而宝玉却是喜聚不喜散,只怕散了添悲,只愿花儿常开,生怕谢了无趣。可这人生悲欢离合由谁定?这二人对生命悲欣交集的感触倒是殊途同归。
可读者却不难发现,人群中的黛玉是调皮可爱、大度诙谐的。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宝玉怕黛玉饭后积食,拉着妹妹东拉西扯,还信口胡编了一个扬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黛玉听明白宝玉是打趣自己后,便笑着要拧宝玉的嘴,宝玉只得连连告饶,二人之间好一派小儿女天真活泼的情趣,可惜正到此恰被宝钗进来打断。湘云说话有些咬舌,“二哥哥”叫成“爱哥哥”,黛玉取笑她,“回来赶围棋儿,又该着你闹‘幺爱三四五’了。”湘云不服,遂搬出宝姐姐来还击黛玉,言下之意宝姐姐是完人,无人能挑出她的不是,按说这番当面比较着实伤人,可黛玉只当时生气,事后待湘云还一如既往。众人看戏,凤姐笑道,小戏子中有人扮上活像一个人,旁人心知肚明都不言语,唯湘云心直口快脱口说出像黛玉,宝玉欲拦却未果,惹得黛玉、湘云都不高兴,宝玉两边分证,谁知都不领情,因此还引出宝玉读庄子【南华经】而悟禅机。姐妹们一块吵吵闹闹,而过后黛玉待湘云并无任何嫌隙,原本跟宝钗更亲近的湘云,后又慢慢跟黛玉更贴心了。谁说黛玉“小心眼”?其实黛玉真正计较的是宝钗的“金玉良缘”,威胁到了她心中的挚爱,而在感情得到宝玉印证后,黛玉和宝钗也尽释前嫌,二人关系也由“情敌”转为了“金兰契”,自此待宝钗更如亲姐姐一般。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玉、袭人、晴雯三人闹别扭,晴雯言辞锋利,讥讽袭人,回敬宝玉,宝玉无奈搬出少爷款,要赶晴雯出去,闹得满院子丫鬟都跪下了,三人都哭将起来,一时不可开交,正好黛玉进来,一句玩笑,“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气氛顿时轻松不少,黛玉之情商不可谓不高,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场大争吵。刘姥姥逛大观园,捉狭的黛玉形容其为“母蝗虫”,当然有不厚道之嫌,但众人都笑着承认其形象贴切。贾母让惜春画大观园,惜春从诗社告假一年,黛玉笑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两年功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黛玉自己也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功夫。”大伙儿见她一本正经的玩皮样儿,都乐不可支。黛玉还给惜春的画取名叫“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湘云还笑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大伙儿笑够了,调皮的黛玉又倒打一耙,反指着大嫂子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惹得李纨都忍不住笑着回敬,“你们听听这刁话,她领着头闹,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有保佑明儿你得个厉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心如止水的李纨在大观园仿佛又焕发了青春,生活中也有了欢声笑语。这样的黛玉是不是格外活泼可爱?博学的宝钗洋洋洒洒给惜春开出了一个长长的绘画所需清单,锅碗瓢盆全有,黛玉听后忍俊不禁,笑着跟探春悄悄道,宝姐姐这是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都写上了呢,又惹得探春笑个不停,宝钗得知后也笑道,黛玉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作势要拧她的嘴,黛玉又是告饶,又是撒娇,满口“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说得众人包括宝钗都禁不住怜她疼她。人群中的黛玉就像众人的“开心果”,灵动俏皮得紧。
笑话也并非人人都能讲,如贾赦、贾政两兄弟,贾赦的笑话含沙射影说母亲偏心,令老太太气闷;贾政说的是一个怕老婆之人喝自己的洗脚水,笑话经他这个一向古板严肃的人说出,既不风趣,又无格调,徒让人尴尬。家庭聚会只要他们在,必定气氛紧张沉闷,无怪乎老太太要赶他们走。
幽默大师卓别林曾说过,“幽默是智慧的最高表现,具有幽默感的人最富有人格魅力。”恩格斯也说过,“幽默是最具智慧、教养和道德上优越感的表现。”林语堂也说,“幽默是心灵的光辉和智慧的丰富”。黛玉能给周围的人带来欢乐,因她天生拥有一颗有趣的灵魂,而这却与知识无关。【红楼梦】中的人精凤姐不识字,却也是一搞笑高手,插科打诨,谐谑风趣,反应敏捷,口才了得,阖府尽知,这琏二奶奶的笑话最有意思,人人爱听。凤姐极擅凑趣,也因此深得贾母欢心,但她跟黛玉比,不够文艺范儿,少了一些雅致。宝钗对二人的点评就非常到位,她说,“世上的话到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可谓精准无比。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两个真正有趣的人自然也会惺惺相惜,如黛玉和凤姐。宝、黛吵嘴斗气了,老太太必定让凤姐去调和,可知老太太对凤姐知之甚深,她这巧嘴一到,多大的矛盾均能化解。第二十五回,凤姐借送黛玉茶叶之际,说有事要求黛玉帮忙,黛玉玩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忙还击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倒把个黛玉羞红了脸。黛玉的伶牙俐齿可算是棋逢对手了。由此也可想见,二人平素这样的调笑互动不会少。第三十五回,宝玉也曾说过,“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都知老太太向来喜欢口齿伶俐会说话的,这二人的伶俐口才、机智风趣也是公认的。
美好会逝去,生命也终将逝去,“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量不知”,抒发了黛玉对人生巨大的悲怆感。宝玉由看戏领悟到人生本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黛玉一样,他亦时时感受到人生巨大的虚无及对命运的无力,他不求仕途功名,只愿如柳永那般,“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而黛玉则是把心底最深刻的痛苦爱恋都写成了诗,他们都是且悲且歌的诗人、艺术家,也是人生哲学家。诚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黛玉、宝玉都是人生真正的英雄。
写得真好。你能如此深刻地体会和欣赏他们的灵魂,离”人生真正的英雄”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