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先生今年九十七岁了。
我孤陋寡闻,前几年回香港,在诚品书店偶尔留意了《巨流河》,作者“齐邦媛”,这个名字大雅,有非同一般的气度,让我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
《巨流河》买回来,厚厚的一本,里面的内容更是沉重。齐邦媛和“飛虎隊”成員張大飛之間沒有機會綻放的恋情,虽是个人情感,因为那个大环境,成就了一段荡气回肠的生死情缘。她在八十高齡提筆,歷四年成書。六十年前的情感,經過一生的沉澱,再現在簡潔的文字中,蓄藏極大能量,形成極大張力。閱讀時波瀾不驚,掩卷沉思,震撼力緩緩發散,時時讓人喉堵淚迷。固然是因為中華民族八年抗戰艱難悲壯的歷史畫圖,也因為亂世英雄兒女的情懷,足以洗滌心靈。網上論及張齊這段情感的文字不少,但都跳過了張大飛思想行為背後的信仰因素。
張大飛14歲時, 父親因抗日被日本人澆油漆慢慢燒死, 他開始逃亡。東北淪陷後, 因入讀一所教會學校,從此篤信基督。18歲從軍, 26歲殉國, 八年戎馬生涯,聖經沒有離身。加入”飛虎隊“後,每次升空出戰, 就是准备赴死, 同袍都借醇酒美人以助忘卻殘酷現實,張大飛從不喝酒跳舞。他讀聖經,禱告,保持身心潔淨,和齊邦媛寫他稱之為”家書“的信,一周一封, 如此七年。入伍時送齊邦媛一本聖經,常在信中問她是否讀聖經?
基督宣講博愛饒恕, 他的日常卻是血淋淋的殺戮,所幸有隨軍牧師,助他卸下內心掙扎, 並一心希望戰後也做隨軍牧師,但後來也知道中國沒有隨軍牧師這樣的角色。他對齊邦媛的感情,從兄妹之情,在一百多封書信往還中轉化成為戀情。開始或有憧憬戰爭結束攜手白頭, 但地面軍隊節節潰敗,仰仗空軍掩護作戰。身邊戰友一個個有去無回,張大飛知道自己已是”必死之身“了。因為這必死之身,他在生命的最後十個月終止了和齊邦媛通信,並在之前結婚, 但沒有知會齐邦媛。戰死前給齊邦媛哥哥的絕筆中說, “請你們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又未能及早放下”, 同時寄回一百多封兩人的通信,托交齊邦媛,“請你們原諒我以這樣的方式令她悲傷。。。”
張大飛45年五月18號在日軍投降前夕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何處埋骨,永不可知。齊邦媛在昏天黑地的悲慟中,經過長久的思考,受洗成為基督徒,以此永遠紀念他。一年後她經過南京,停留三天,走過新街口,赫然看到對面一家禮拜堂門口一幅橫條:紀念張大飛殉國週年。她痴立雨中許久,引起禮拜堂人的注意,出來邀請她參加追思會。在後來的六十年人生中,她仍然震驚不解於這個奇遇。
75歲時,她第一次回到大陸, 去了南京航空烈士紀念館,在刻著張大飛名字的石碑前獨坐良久。她讀聖經,讀詩篇和啟示錄,讀傳道書。她思想張大飛短暫的一生,“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她思想自己已經94歲漫長的一生,從聖經裡明白自己已到“捨棄”的階段。張大飛從未在她記憶裡淡出,她時時感到他的祝福,她努力讓他的靈魂感到欣慰。她的丈夫,有“台灣鐵路之父”之稱的羅昌裕,和她結婚前三天受洗成為基督徒。她的母親,張大飛稱為媽媽,49年到台灣後皈依基督教,在八十三時,有一天早上起來,自己梳洗完畢,坐在椅子上,家人清清楚楚聽到她說:“主啊,你叫我去,我就去了”,坐在椅子上長逝。齊邦媛說,母親臨去時有這樣清晰的生命皈依,是全家最大的安慰。
張大飛就是上帝聖靈所結的一粒種子,死了,落在地上,就結出許多粒子來。他在世時,面對死亡保持身心潔淨,持守靈魂的皈依,身處苦難,卻有一種深沉的溫和和平靜。他鍾情齊邦媛,最後見面時才和她有一次極短的擁抱。對齊邦媛對他“多年鍾情而從未傾訴”的感情,他以一個真正基督徒的善良和承當,給予了完美的保護。所以他燦爛潔淨和無以言說的高貴的一生,憑著文字的力量,在六十年後,發出這樣聖潔的光來,並且萬古長青。
電影界想把這段感情拍成影片,齊邦媛拒絕了。讓張大飛短暫的一生變成一部熱鬧的電影,是她不能接受的褻瀆。四三年秋天她和他在南開中學一別,“今生,我再未見他一面”,但是,永生的新天新地中,她將和他永聚。
一位编剧朋友多年前介绍三本书给我,全是女性写的,其中就有《巨流河》。我一直没有看。后来一位姐妹又推荐我看,就找来翻了翻,记得里面记有我两位亲属,一位指导过作者论文,另一位是她大学室友,然而却错过这许多美好的情节。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