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不去的故乡

昨天看了奥斯卡今年提名最佳记录短片，Do Not Split，中文译名“不割席“， 记录了2019年香港持续的示威游行实况，有很多冲突场面，破坏场面，催泪弹烟幕四起场面，市民脏话怒骂场面。这些场面都是在我上次回港探亲之后发生的，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导致了香港目前的局面。

上一次回香港是在2019年七月，在全世界看到香港百万民众大游行之后一个月。下飞机那天晚上，因为时差，不能入睡，索性前往港岛中环——示威的中心地带——亲历实况。

大约晚上十点，从中环地铁置地广场出口上到地面，就是毕打道、渣打道、德辅道中、干诺道和皇后大道中交集处，那里是香港的金融心脏区，名店汇总地。道路全封了，车辆不能进入，黑压压到处都是年轻人，一色黑衣，戴着口罩。几万人的集会，场面不小，但秩序井然，而且出奇的安静。我拍了一张照片，拍第二张时，有人上来阻止，我很配合地把手机放进了背包。

我沿着德辅道中往西走，听到有人用“大声公“（粤语对扩音器的俗称）向人群喊话：住元朗的人不要回家，那边有黑社会袭击黑衣人；如果一定要回去，先换下黑衣，前面Armani店里提供替换衣服。我当时听了不明就里，过后看电视才了解情况。

我继续西行，忽然感到前面人群出现一点骚动。问了路边一个手持对讲机的人，他说西环信德中心有警察扔了催泪弹。信德中心就是有四个太太、一打子女、多年来为香港娱乐八卦新闻提供闪亮素材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赌王何鸿燊的物业。

我继续向西，向着信德中心的方向走。大街上满是缓缓前行的示威人士，仍然秩序良好。我瞥见人群中有一面星条旗，扛旗者，一山姆大叔，不介意我拍照，并回答问题。自称是退役陆军，现在做pastor（牧师），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pastor。 这点我不很明白，当时环境中，没法要他详细解释。他说来这里是为了支持这些年轻人，“他们都是我的团体成员”，他指指人群中聚在一起的五六个青年。他的团体是什么团体，我没有机会详问，可以肯定是属于“外国反对势力”一类。

队伍往前了，他有点落后，急着要去追赶，还不忘提醒我去看他的facebook。很快，我在人群中看不到他的背影，但那面旗帜，很远了还能看到。我站在原地，在温暖的七月的深夜，四望这黑压压或静立或行走的人群，头顶是灰黑色的夜空，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我十天后离开，示威仍然是和平克制的。然后情况急转直下，烽烟突起。我隔着太平洋，想到清代学者周栎园在《栎园书影》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昔有鹦鹉飞集陀山。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曰：“尔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偿侨居是山，不忍见耳。”我偿居是城十三年，眼看它将毁于滚滚浓烟，却连鹦鹉濡羽飞洒的能力都没有！

如今一别两年，85岁的老母独居养老院，只能靠电话或视频。和护士姑娘通话，她说：如今有一点点能力的，都准备打包走人了；走不了的，有什么办法呢？此话入耳惨然。不久之后，我或许就可以再回去探亲，但那时的眼里所见，心内所感，怕是和以往回去之时大不相同，因为记忆中熟悉的香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