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丑闻，由点窥面

西点军校发生四十五年来最大考试作弊丑闻，结果是八人被开除，五十一人留级一年。西点这样的处理是必要的，这关乎一所大学目前和将来的信誉和质量。但是，我从美国公立学校近些年的走势来看，西点的努力，恐怕只是强弩之末，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我在美国公立学校执教，刚满十五年。对一个在中国教育环境中长大的人，在美国初执教鞭，最大的挑战是适应和接受这儿淡薄的尊师重道观念，现在更可以说，师道之尊，已经荡然无存。然而，最令我郁闷甚至愤怒的，还是由美国教育政策所主导、由上而下所导致的快速下滑的公校教育质量。

我所在的马里兰州，教学质量向来在全国居于较高水平。但最近十来年中，教育部门几乎是在千方百计降低标准去凑学生的水平，而不是努力推高学生水平来达到标准。大约十年前，公立学校考试及格的门槛是C，即70%，精确一点是69.51%。前几年政策改了，及格的门槛降到D，即59.51%就行。虽然中国国内学校的考试，也是以60分为及格线，但考试题目的难度，是比美国难很多的，尤其数理化。之所以降低及格门槛，是因为学生的成绩一年比一年差，考试没法达到及格的人越来越多，但学校是不让学生留级的，于是只能降低门槛，只要及格，就升学。至于学生成绩为什么越来越差，这已不是一个几句话就能说清、也不仅仅是教育界的问题了。

如果说学生成绩差，令做老师的郁闷，那么，从学校领导层到学区总部系统性的鼓励作弊的做法，已经令我由感到愤怒而终于绝望了。

去年疫情开始，至今一年多上网课。我教的是中学数学，两班尖子班，三班普通班。普通班的学生，80%以上的学生不按时交功课，近50%的学生由始至终不交功课。大小考试，已经不限时限，学季初的一门测验，准许你到学季末还可以补考，而且不限补考次数，但仍然有近半数人不做不交不考。尖子班的学生好一些，但也有近一半学生不按时交功课，近25%的学生不交功课。如果大致（还不说严格）按照学生的成绩判分，每一个学季结束，超过一半的人是不及格的。我开始以为是自己的班级这么差，心里打鼓，后来一问，几乎所有的老师都面临同样的问题。

分数一出，学校领导马上召集开会。首先要求老师把所教学生没有交作业的次数列出，几乎个个老师都是一两百的数目，甚至更多。学校领导质问：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未交作业次数？是作业太深？是上课练习不够？是没有给学生足够的时间完成功课？是缺乏和学生以及家长频繁深入的沟通？然后打出道德感情牌：网课对学生不容易，很多学生家里有各种情况，比如有父母仍然要外出工作的，比如有父母丢了工作的，比如有家人感染新冠或病重的，比如有常常吃不饱饭的。开会结果是，老师判分必须考虑学生家里的种种困难，要采取创造性的判分策略，所有学生，最低分数是及格。如果你坚持要给某个学生不及格，也行，先提供你和家长之间频繁而深入沟通的文字记录，以及你采取了多少不同策略帮助学生做功课仍然不见效果的文字记录。

老师们的脸齐刷刷地变绿了，大会还没结束，手机群里已经飞出各种踢椅子、拍桌子、拳击、功夫、仰天长叹的图片。最后，各人乖乖回去修改判分，在一个个零前面加上6或者7，以便最后的总分达到59.51%，电脑就可以自动给出一个D的成绩。我是花了无数时间这儿送分，那儿加分，把那些百分之十以下的分数，加送到百分之五六十，直到每个班级没有一个E的成绩，才算完工。于是，学生们都知道，即便他不来上课，不做功课，最后他都能及格，老师们不敢给他E，那么，何不悠闲地旷课玩游戏呢？我还几次接到学生的电邮，劈头就是一个理直气壮的问题：我每次都来上课，也常常做功课，你可以把我的D改成B吗？

不要以为这全是因为新冠才会出现的荒唐，在这之前，为了把E这个成绩的出镜率减到最低，老师们已经被迫要给那些E 生一次又一次的补考，题目一次比一次容易，最后常常是我替你做了大部分，你最后加减乘除一下数字吧。如果这也太难，好，那边有计算器，拿来敲出个答案。最后，还给一个大大的奖励：太好了！你真棒！

当然，不少这类型的学生，确实家里有不少难处。他们多是非亚裔有色人种，家庭收入较低，单亲家庭居多，外在学习环境不利。当这些学生表现得比同侪出色时，Affirmative Action就为他们提供各种机会，各路俊秀不得不让路给他们。颇负盛名的美国黑人经济学家Thomas Sowell 说过，当年在康奈尔、南加大这些名校闹事的黑人学生，大都是靠着Affirmative Action 入学、但因能力所限达不到学校要求的水平而陷入学业困境的一群人。如今的情况，自然是更有利这些学生了。他们从目前的基础教育中成长起来，进入类似西点这样的名校，能力有所不逮，如果学校不降低标准，那作弊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中学和高中里连学校都大方纵容，大学里在暗中作弊，有何不可？

自古以来，良好的学习习惯和观念需要从小塑造和培养，这是常识，但目前的公立学校，却在竭力为正需要师长帮助他们确立良好习惯的少年创造各种偷懒、作弊、逃避责任的环境，鼓吹一种毫无根基的自信。所以，当我听说今年某某高中学生毕业率比往年提高了，自然的反应是双眼翻几番，嘴角笑一笑。

西点对作弊行为的严正处分固然理所当然，但美国基础教育中每况愈下的标准和操守，恐怕很快就会令名校也不得不低头，最终把这个国家的整体教育全面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