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当然是天山。山里有过庙,庙已经无从查找。庙里的老和尚,也可能是老道士,曾给小和尚或小道士讲过故事,也教过武功,称为“天山派”。
不知道现实中的天山派有没有过《天龙八部》里那样的灵鹫宫,也没见过掌制玄冰的绝活,不过这一门派的功夫确实高强,融集少林、太极、形意等多家之长,擅长在防守中进攻、连连爆击,擒拿手法非常实用,抓腕、捏颈、护前、防后,犹如小和尚虚竹“天山折梅手”的真实版。曾有幸见过天山派的高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在一群人崇拜的目光中谈笑风生,反手一个掣肘就把抓住他胳膊的黑铁塔似的大汉给撂一个趔趄。大汉一脸诧异,不服,再次抓住老先生的胳膊,老先生风轻云淡地重复刚才的动作,还更慢了,似乎是特意演示给他看,他就瞪大眼睛再次看着自己又歪倒。等站稳后,他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和动作,可还是呲牙咧嘴控制不住地歪斜在地,而老先生从头到尾都笑眯眯地,自若晏晏,似乎什么都不在话下,类似的场景也都早已习以为常。
身怀绝技的老先生来自台湾,是天山派传人。作为本省台中人,他少年时拜认跟随国军到台湾的天山派高手为师父,学习武功。师父的师父来自天山,告诉师父本门的武功出于天山的一个寺庙,但师父并未去过新疆,没弄清是什么庙、具体又在何方。七十年代初,武功有成、正当壮年的老先生辞别师父,移居到美国开武馆。八十年代时,老先生曾专门飞过大洋、飞过中土,万里迢迢飞到天山脚下去寻根,并没有找到那座有功夫的庙,在乌鲁木齐也没打听到任何信息,无功而返。
根据老先生的描述,我猜测那位师父的师父有可能是在天池的庙里修行。天池在史书记载中曾有过十万罗汉涅盘,只是没有发现遗迹。不过,天池上确实有过三座道观,一座娘娘庙是元朝时建的,一座铁瓦寺从丘处机的弟子就开始筹划,一直到乾隆年间才建成,后来光绪皇帝又修了一座东岳庙。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时,伊犁镇边使杨飞霞曾在东岳庙隐居,相信这位会武功的将军在庙里没闲着,应该带着人习武、操练过,那时这三座庙都香火旺盛。
三十年代初,新疆政局不稳,被各民族拥护的都督杨增新遇刺后,新上台的金树仁推行激进的消藩政策,得罪了自清朝起受册封的少数民族藩王,而且他倾全疆之力援助自己的家乡甘肃灾区,加重了赋税,引起各方势力不满,纷纷暴乱。在严厉平乱之时,金树仁还将哈密的一些良田强行划给逃荒而来的甘肃灾民,导致哈密维吾尔农民大规模武装暴动,暴动组织人和加尼牙孜因不敌省军的镇压,向有着一队精壮人马的甘肃回民马仲英求助。在这之前,民国政府已经收编了马仲英部队,此时也有意削弱新疆省军力量,遂派马军进疆攻打金树仁。带着这双重任务,再加上他自己建立伊斯兰大一统的理想,这位十六岁就拥有“尕司令”称号、那年也只二十出头的传奇人物率领大军马踏新疆。此外这一大片区域里还有盛世才、张培元、马仲英堂兄兼死敌马步芳的部下、白俄归化军等各路军阀,以及各地少数民族起义军,可谓狼烟四起。盛世才趁乱篡夺大权后,甚至还请来苏联空军在天上轮番轰炸,于是,天山大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顿混战,各路人马分分合合地打作一团,谁也弄不清这一仗的友军在下一仗会不会成为交战的双方。一番神操作过后,由英国援助成立的“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在喀什生存了86天,名誉总统正是哈密的和加尼牙孜,转眼就被先前的伙伴、年轻骁勇的马仲英所灭。
在战乱中,天池上的三座庙全部被毁,庙里的人四散逃命。不只天池,凡战火波及到的地方都有人逃离新疆,再加上盛世才为了消除异己大兴抓捕、处决与暗杀,更加剧了本已动荡不堪的局势。我估计天山派师父的师父也在那时去到重庆,在那里开起武馆,而师父就有了拜师的机缘,学成后做了国军的武官,然后随大军转到台湾,成为老先生的师父。如此这般,那套功夫从天山传到巴山,从巴山传到阿里山,又随着老先生来美国而传到了阿巴拉契亚山(Appalachian Mountains)。
天山横跨新疆,从东面的哈密向西一直绵延出国境。沿着两千五百多公里长的山脉,曾经有过无数庙宇,最开始是佛寺,从公元前建到公元后,从避开尘世的山洞建到红尘俗世的平地,宋末以后又有了道观。后来佛寺在长达六百年的宗教大战中尽数被毁,清朝开始又建了一些,却又被从中亚入侵的阿古柏大军所毁,之后光绪再建,到民国军阀、宗教大战再毁。在没有佛寺的日子里,躲在深山里生存下来的道士也替佛家做一些法事。这么长的时间跨度、这么多的庙宇、各种的冲突,还有野外的狼和熊,庙里有习武护院的僧人、道士恐怕是难免的。
也不只是庙里,民间也有习武之风。风景如画的南山是天山山脉在乌鲁木齐南部的一段,出生在南山庙儿沟的汉人徐学功从小就习武,人们只知道他的师父是被尊称为吕六爷的一位武师,并不知道是什么门派。经过十年苦练,徐学功膂力过人,在乡里号称“徐无敌”。徐家兄弟八人,他排行老二,一身硬功夫在之后的岁月里助他血写了一段惨烈的历史。
鸦片战争之后的同治初年,因向西方列强陪款及太平天国等多年的内乱,满清政府财政危机,调拨给新疆的银饷逐年缩减,最终断绝。其时正逢沙俄入侵,当地官吏任意摊派勒索,致使民怨沸腾,各地叛乱不止。1864年,从陕甘来到新疆的回民阿訇妥明在迪化南关礼拜寺率领回民起事反清,自称“清真王”,乌鲁木齐绿营参将索焕章响应反叛,被封为元帅,二人配合率兵攻下了汉城迪化,接着围攻满城巩宁。当时乌鲁木齐都统平瑞已派出大量兵力去库车平叛,巩宁城中只剩老弱残兵,危在旦夕。
徐学功随父亲冒死从南山向巩宁城运送粮草,可叹巩宁困守百余日后还是寡不敌众失陷,城中居民死难者逾万,平瑞自焚,徐学功的三个弟弟也战死在围城战中。巩宁城失守后,徐学功领着逃出来的屯丁向南山撤退,临时组织起2000名屯丁与百姓,成功地阻截了前来追击的妥明,从此开启了他带领民团保护汉人的征程。
紧接着,妥明又相继攻陷了迪化周围沿天山分布、以汉族为主的昌吉、阜康、玛纳斯、呼图壁、奇台等地,又有数万汉人死于妥明刀下。这些地方习过武、有谋略的汉人纷纷自发组织起民团,自卫、自保,规模不等。
彼时,有“中亚屠夫”之称的阿古柏率领大军在喀什一带屠杀柯尔克孜人,攻下喀什汉城,然后强攻由清军与维、回百姓死守的和田、阿克苏、库车,最终从南疆入侵至北疆,并收降了以白彦虎为首的陕甘回族叛军残部,实力得到进一步增强。他不满妥明自称“清真王”,要擒杀妥明,于是徐学功同他合作,但之后因阿古柏强迫汉人改信伊斯兰教,否则就残杀,不可避免地,两方转而交战。阿古柏在攻占迪化后,大肆屠杀汉、回平民,或烧、或当活靶子乱箭射死数万,其中光儿童就近万。不堪虐杀的妥明回军转而与汉族民团讲和,于是汉回两队人马联合抗击阿古柏。几度争夺、几度易手之后,巩宁城在战火中彻底变为废墟,迪化城也沦为坍塌的空巷。
在跟有英国装备的阿古柏大军艰难的对抗中,散在各地的汉族民团极尽所能地用各种办法周旋作战,而各民团之间,包括西边的乌苏、塔城、东边的巴里坤在内,不管相距多远都相互照应,共同抵抗阿古柏的烧杀抢掠。
“蘑菇湖的苇子深,高四坟墓圪垯墩;
乱世年间救难民,勇猛善战成英雄。
南山搬来徐统领,联营保卫马桥城;
全城难民三千整,男女老幼无一损。
要学好人做好事,万古传流于子孙。”
第一次听到这首民谣是三十年前,在芳草湖农场的一位老大爷家,当时并不明白它所含的丰碑一般的份量,甚至还嫌它不够艺术。诗句中的高四是芳草湖人,本名高克武,家中排行第四,习过十八般武艺,靠劫马、贩马为生,是当地的一名绿林好汉。得知迪化、巩宁、昌吉相继失陷后,他很有远见地带领周边的百姓躲到沙漠边缘,在长有梭梭的沙土地上临时建起了一座能容纳三千人的小城,抵御侵略军。小城依照地势以洛克伦河为护城河,搭有一座每次只能供一人一骑通过的吊桥,称为“马桥”,临时小城因此得名“马桥城”。正逢徐学功攻下呼图壁又苦守几个月后退至此地,两方面军会师马桥、一起作战,不但保得全城三千男女老幼无一折损、屯田种粮,还办起了学堂,从中考出一位举人、一位监生。打退侵略者后,临时建的马桥城开始荒芜,现在只剩遗址,所在的芳草湖农场在历史上隶属于呼图壁,这首民谣至今仍在呼图壁一带流传。
在众多的民团中,武侠人物般的徐学功名望最高,人称“徐统领”或“南山王”,他率领的民团从两千人、五千人扩充到五万,从东到西数千里转战天山南北,同阿古柏及沙俄军队进行过数十次战斗,护城护民、屡立战功,还缴获过阿古柏的指挥军刀。2014年徐家后人把军刀捐献给昌吉文物局,现陈列在昌吉文博中心。从抗击妥明到抗击阿古柏,长达十余年之久的时间里,徐学功的七个兄弟先后战死疆场,一门英烈。因骁勇善战、抵抗侵略者,徐统领被清政府赏识并收编为正规军,后来获授总兵、参将之职,与另外两位在天山一带转战的汉人首领——玛纳斯的赵兴体、吉木萨尔的孔才一起被百姓尊称为“塞外三义士”。
据统计,不算妥明的回乱,单是阿古柏之乱,历时十二年的民族、宗教大战,大约有30余万生命惨遭杀戮,其中不知多少万汉族因不愿皈依伊斯兰教而丧生,而诸多义士自发组成的民团保护了剩余的包括回族在内的数十万平民。
这一段历史令人感慨、反思:当时的满清政府尽管昏庸,居然还能慧眼识英才,重用自发奋起保家卫国的带头大哥,没有因考虑政治正确将他们正法,反而自1871年起层层上报,给草莽英雄徐学功等人记军功。民心所向啊,左宗棠大军得以顺利地收复新疆。一百余年后的2009年7月7日,当忍无可忍的汉族拿起棍棒自卫反击的时候,“塞外三义士”的名号再度被人们颂传。只是,时代变了,变得令人扼腕痛惜......山还是那座山,城毁了再重建,现代的法律怎样才更周全?
天山派老先生在美国几十年来桃李天下、弟子无数。得意门生中有位眉目和善的美国人,原本从事环境专业,师从老先生后一发不可收拾,辞了工作专职开武馆,后来又去河南陈家沟研修过太极拳。在他武馆的墙上、落地镜子的上方,高悬着三个威风凛凛的大字:天山派。大厅里尽是白色、黑色、棕色的皮肤,偶尔有黄皮肤黑眼睛,却已经听不懂中文。教拳的教练用英语讲解来自天山的功夫,恍惚间,不知是隔世还是隔空,该披袈裟还是道袍,或是套上燕尾服,那些东西南北混合风中的天山派弟子们修练着亚欧大陆正中央的武功。
这两年的疫情耽误了很多事。等消停了,就去向天山派的老先生讨教几招,哪怕只学到花拳绣腿,也要让它重回从前的那座山。
2022年4月2日
附:
徐学功缴获的阿古柏的指挥刀 图片来自 https://zhuanlan.zhihu.com/p/93648664
马桥遗址 图片来自 https://zhuanlan.zhihu.com/p/93648664
新疆自驾旅游线路航拍(1) 天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xhhFJTQIY4
视频 寻仙问道上天池,看西王母祖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P9187BkG3E
参考 (谢谢老乡提供链接)
抗击阿古柏12年,保护难民数万,7兄弟全部战死,“关外义士”徐学功值得铭记
https://zhuanlan.zhihu.com/p/376795381
徐学功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E%90%E5%AD%A6%E5%8A%9F/4491495
高四和马桥城 http://www.wjq.gov.cn/sfgk/lswh/3006.htm?COLLCC=2704499531&
天山派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ien_Shan_Pai
您说的三场思想解放运动,估计真是难如让鱼上树。想来想去,还是得靠淡化宗教,如国外的做法:明确规定公立学校不宣扬宗教意识,工作单位不谈宗教,这样大多数人就不那么激进了。
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徐启功的事迹以前读过,端得是一道好汉。他全家多人战死, 也是满门英雄。
新疆问题的关键,还是宗教问题。
穆斯林比例过大的地方难以稳定,看亚洲邻国缅甸,泰国,菲律宾,以至于印度,闹事的区域大都是穆斯林聚集区。那些人一心要实现所谓“人间天国”,把非信徒不当人待随意杀戮,是问题的核心。
解决的办法长期来说,也只能降低穆斯林人口比例。 能成功这样做的前有西班牙的Reconquista,后有印度。这两国都被穆斯林统治数百年,极端压迫下过得不成样子,后来都得以咸鱼翻身。
穆斯林需要三场思想解放运动, 一拜托极端走入现代:文艺复兴,启蒙运动, 宗教改革。
但是要求他们这样做,只怕与要鱼上树一般。想到这里, 不禁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