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梦》
女人已经好久没做梦了。
身边躺着的老公睡得昏昏沉沉的, 还打着呼噜, 女人想, 这一过就是32年了。
前些日子, 他们一起去拜访朋友, 朋友夫妇都是法语教授, 退休后搬到了萨尔斯堡居住, 俩人在那里上的大学, 谈的恋爱。
这对夫妇膝下无子。男的长得高大, 身子骨挺挺的, 虽然有点削瘦, 却也是显得风流倜傥, 看得出年青时的英俊潇洒。女的美貌动人, 有一双深不可遂的棕绿色的眼, 几络金发垂在额头, 脸庞俏似德国名模海蒂•克鲁姆。俩人又都是学法语的, 骨子里就散发着别人攀不上的浪漫。
深到骨髓的浪漫是超世脱俗的清新, 容不得屎布尿布, 所以自然而然地摒弃了生儿育女, 只顾享受两人的世界, 倒也怡然。
每次到他们家做客, 总是让人女人舒心却也操心。一尘不染的客厅, 再严谨的人, 套着白手套, 也不会在任何旮旯都抹出一丁点灰。每一幅画都挂得整齐, 左右上下的距离必是用尺量过, 肉眼见就是丝毫不差了。精心挑选出来的古典和现代装饰品, 各自摆放在那里, 却渾然天成, 多一点不行, 少一点也不行。绿色植物绿碧绿碧的, 从来找不到一片枯叶。
一切都是那么整洁又有品味。女人每次去他们家都会自惭形愧, 自己的家是多么的杂乱无章啊, 沙发上扔着来不及叠好的毛毯, 窗台上鲜花盛放的和半枯的绿植交叉成長, 茶几上总留有些饼干的渣子, 到处都是乱丢一气的玩具。
虽然羡慕别人家的高级感, 但女人并不喜欢这样的屋子, 干净的过于压迫, 女人一直小心翼翼的, 生怕一不小心, 随手打翻了红酒杯, 洒在那昂贵的地毯上, 就太尴尬了。和丈夫一起去, 丈夫总是大大大咧咧先上去拥抱女主人, 这时, 她总会狠狠地拉丈夫一把, 提醒他先脱掉鞋子。
还是日本的玄关设计巧妙, 像一条防线, 随时提醒客人, 脱了鞋才能进入。
这样的家, 精致是到了极点, 女人有点艳羡, 但更多的是不自在, 就像进了一个博物馆, 展品美伦美奂, 却只能远远地欣赏, 不得摸更不能生气了由着性子摔。
人总不能每天生活在博物馆, “美则美矣, 但肯定很弊气, 提心吊胆不好”, 女人心里念着, 但转而又释然了, 自己毕竟只是一介主妇, 世界对她而言, 巴掌翻来覆去, 也只有家这么大。别人的世界, 她看不懂, 也不想费力去懂, 管好自家的一日三餐就行。
如今女人虽说洗手做了羹汤, 年青时却也受过良好的教育, 忙里偷闲, 也会和三、二闺蜜逛逛展览什么的, 以显显昔日的雅趣不湮。不过, 再有名的博物馆, 里面都是静悄悄的, 访客都沉浸在各自的艺术氛围里了。女人看来, 这都有些死气沉沉, 就像一个家, 少了孩子们的尖叫哭喊打骂声, 生气也就随着去了。
只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居家方式,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女人也晓得, 她和她的朋友夫婦, 方式虽然不同, 但大家都是在寻求最适合自己的幸福。
女人长在中国, 多子多孙就是福的概念根深蒂固, 但别人的人生就是别人的, 由不得去说三道四, 只要大家快乐, 就好。
看朋友夫妇俩, 活得是有滋有味, 在普罗望斯的阳光下倘佯, 在熏衣草紫色的波浪中翻腾, 踏遍了法兰西的旮旯角落, 松露鹅肝鱼子酱, 尝遍了人间的美味, 香槟干邕波多红, 醉尽了世界。
女人也向往这样的无拘无束, 但孩子、老公琐事羁绊着, 哪有工夫脱身啊。即使老公说他会管好孩子, 即使孩子说会照顾好爸爸, 女人还是不舍心离开, 丢下家庭, 和好友们去逍遥一番。
如果她真的去做的话, 家人说不定还挺欣喜的。但她自己会有种隐隐的罪恶感, 仿佛是成了抛家不顾的自私女。虽说是这样, 其实更重要的是, 她觉得比起那些浪漫, 似乎和家人在一起才更甜蜜。那些罪恶感之类的话, 也不过是为了使得自己渺小的奉献显得更伟大些而找的感觉, 毕竟谁也不需要她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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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 墙角八年前种下的薰衣草开的正盛呢, 摘一把晒干了, 和普罗旺斯的有何不同呢”, 女人想着, 努力地嗅着花香, 竟觉得自己已飘在万株花海中。
香还是此香。一万株的香味和一株的香味无什么更浓更郁, 人能嗅着的香也只来自身边的那株。
女人之所以浮想翩翩, 是因为她记起那件事。
那对法语教授朋友有一次从普罗旺斯回来, 给她带来了好几个小巧精致的薰衣草袋, 麻布的袋上绣着几朵玲珑剔透的小花, 可爱极了。他们坐在花园喝酒聊天, 夕阳湛红, 余晖透过树叶, 燃烧着的整块成了碎碎的, 洒在人间, 带着温度却已相当地柔和了。他们欢快地谈天说地, 背后墙上的葡萄也跟着悄声地膨胀。
“嘭”, 就听见一声脆响, 女人5岁的儿子从隔壁邻居家回来, 扑进妈妈的怀里, 手里的剑鞘带翻了葡萄酒杯, 红酒洒了一桌, 染红了薰衣草袋。
“唉, 你们好不容易带来的东西, 这么就弄坏了, 真可惜。唉唉, 小孩就是不省心”, 女人一边抱歉一边擦去酒水, 又忙不迭地撒上一把盐, 以防白桌布上留下渍点。
世上哪有省心的孩子。孩子是父母的爱, 爱何曾不是一种负担。因为爱, 所以担心, 因为担心, 所以烦心, 且是无穷无尽的, 哪有两人世界来得潇洒。
可即便曾经一千遍被小孩气得咬牙切齿, 即便一万遍想狠狠扔下手中的活, 女人也从未有过一刻的光阴, 想去交换朋友的生活。
朋友的生活光鲜浪漫, 井井有序, 只是生活中少了磕磕碰碰、少了争吵打闹, 便缺了些味儿, 女人想, “柴米油盐酱醋茶, 总是自家的实在些, 就是天天高级餐厅, 也得吃腻”。
至于小孩嘛, 顽皮的时候就像辣椒, 辣得让妈妈哇哇叫, 可爱的时候就是蜂蜜了, 甜得让人淹没。
这便是生活, 五味杂陈, 若五味不俱全, 总会让人心里有些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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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二次, 那位美丽的夫人对女人说她很后悔年青时不生孩子的决定, 但知晓时为时已晚, 她很沮丧, 甚至一度有些忧郁, 很長一段时间一直在考虑是否去领养一个孩子。
“领养的孩子是否真能弥补没生孩子的遗憾?这也许是你绝望中的一根稻草吧。但你仔细想想, 在这个年龄, 你做好准备从头做起吗?养孩子是一件美丽的事, 但绝不是件浪漫的事”, 妇人诚心地对朋友说。
夫人苦笑了一下, 她也知道这是弥补人生缺陷的无奈之举, 而这都是她和他共同造成的, 她说那种懊悔吞噬着两个人的心灵, 让人窒息, 仿佛唯有领养才能让他们缓口气。
“领养的欲望越来越浓, 我们差点就去登记了。但后来去了一次维也纳朋友的家。
朋友夫妇和我们都是大学同学, 因为要工作, 就拖着一直没生小孩, 等到想要时, 已经晚了。两人便去俄罗斯领养了一个小男孩, 金发碧眼, 可爱极了, 任何一张照片都可以用作模特。
夫妻俩潜心培养男孩, 送他去最好的私人学校。每次, 我们在老同学家留宿, 也一直在观察那男孩, 男孩讲话就像演戏剧, 虽说抑扬顿挫, 却总让人感到做作。
有一次男孩想吃酸奶, 家中的帮工给他拿了一罐, 不料男孩立即摔在地上, 并忿忿地说, 给他的酸奶要舀出放在水晶杯里, 再用银托盘送给他, 他这才吃。
这个男孩当时才七、八岁吧, 最让我们诧异的是, 他的养母, 我的同学, 就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 根本不去阻止, 也没和男孩讲理。
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 都在我们眼皮底下, 你想想, 我们只是去拜访他们, 大概冲突是每天发生的, 已习以为常了。
事实上也是, 最近同学打电话诉苦, 说刚满十六岁的养子吵着闹着要搬出去独立住。朋友们在维也纳市中心有近200米的大房子, 一家三口住是绰绰有余, 我那同学说, 她和她老公是头疼得不行, 拒绝吧, 恐怕伤了男孩的心, 顺从吧, 这可是一筆不菲的开销, 且实在是不合理, 真是想打想骂却是打骂不得。”
那位夫人停顿了一下, “我们本来都快作出最后的决定了, 但看到领养家庭的这些诸多麻烦, 便打了退堂鼓。
毕竟领养来的孩子比较敏感, 你只能对他好, 打他骂他就是虐待了, 所以养父养母真的不易, 要付出更多的心血。只是领养的孩子若能体会到这一点, 便是养父母的福。养育之恩, 恩重如山, 但摊上一个忘恩的孩子, 做养父母的只能自己伤心了”。
女人自己有二个孩子, 对夫人所言深表赞同, 便劝她放弃此念, 继续享受逍遥的生活。且两位都是顶尖的教授, 学识渊博, 日子决不会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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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也是如此。夫人的做得一手好菜, 又很好客, 亲朋好友满座, 审时度势, 高谈阔论, 日子过得精致有趣。
而关于领养孩子的话题, 至此以后, 便再也没有提起过, 女人也没有刻意地问过。
这期间, 女人自己也经历过“闭门恐慌”, 德语叫Torschlusspanik。那是她在40岁生日前, 问丈夫“ 要不我们生个老三吧”, 丈夫说“ 我们已经有两个健康的孩子, 三个孩子, 汽車要换一部大的, 出去旅游家庭套餐都只是包含两个孩子的, 不过”, 丈夫停了停, 又充满自信地说, “如果你要, 我服从你的决定, 养总是养得大的”。
女人想, “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没门”。再后来, 生个老三的想法就撂下了, 一把年纪, 女人也不想去折腾。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女人却觉得虽不如朋友夫妇的精致, 却也有些小甜蜜。
后来教授退休了, 他的夫人也决定提前退休, 从他们工作的城市搬回萨尔斯堡, 他俩在那里相识, 在那里读的大学, 那是一块浪漫之地。
女人和老公一起去拜访他们城里的新居, 新居也如旧屋, 一切都是经过细雕精琢, 摆放到位, 一丝不苟。只有女人惊奇地发现, 两人分床睡!
女人是个直心眼的傻瓜, 就禁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们这是.....”
“没有没有, 我们没有分开, 我们一直在一起几十年了, 也不会分开的。但他打呼噜, 打得我睡不着, 所以我们就一人一房”。
“我们的感情还是相当好的”, 夫人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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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了几年, 女人的老公也开始打噜, 虽然大家害羞沉默, 但上了一定的年纪, 人人都免不了。
刚开始推他几把、踢他一脚, 他嘟哝着说一句sorry, 安静了五分钟, 便再接再厉呼噜起来。
女人想到那对夫妇, 但同床共枕了几十年, 女人实在是不想独枕孤寝, 既然鱼和熊掌都不可得, 那只有忍受。
这样想着, 心中便豁然了。人真是很奇怪,自己不在乎了, 这呼噜声便再也成不了事。
人们常说习惯了就好, 对女人来说呼噜声就像催眠曲, 听着听着就会沉沉地睡去。
有时半夜醒来, 听不見呼噜声, 她竟会去瞧瞧一切是否正常。身边这男人, 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 孩子就像一根脐带绑住了两人, 她想, “ 我再踢他, 也踢不下床的”。多少年了, 女人青春不在, 有个男人在身边, 心里就很踏实。
踏实到几乎不再做梦。不再梦见初恋的情人, 也没有曾经刻骨铭心的男孩在梦中对她微笑, 连父母都渐行渐远。
女人也不再想梦见任何人。她想起别人有次问她, 倘若有时光飞船回到过去, 你想見什么人?
她微微地一笑“我没有想見的人”。
女人想自己是幸福的。人们都说有所思有所梦, 女人不再有思, 也不再需要梦。
她的日子, 白天充满了柴米酱醋, 充满了对孩子的挂念, 她哪有时间去做梦啊。
只是她还需要梦吗?这白天的一切难道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吗?她的梦就在白天, 就在现实中。
夜夜无梦, 今夜也注定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