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小说的艺术》:『现在有种论点,认为当代文学的主要成就是杂文,这或者是事实,但我对此感到悲哀。我自己读杂文,有时还写点杂文。照我看,杂文无非是讲理,你看到理在哪里,径直一讲就可。当然,把道理讲得透彻,讲得漂亮,读起来也有种畅快淋漓的快感,但毕竟和读小说是两道劲儿。写小说则需要深得虚构之美,也需要些无中生有的才能。我更希望能把这件事做好。所以,我虽能把理讲好,但不觉得这是长处,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劣根性,需要加以克服。诚然,作为一个人,要负道义的责任,憋不住就得说,这就是我写杂文的动机。所以也只能适当克服,还不能完全克服。』
如此而言,辩理而欲取胜,也宜时时检点克制,提醒自己,要做的事是把理举起(发扬人的理性),不是借理之力让自己飘起(抑止人的劣根性)。
仍按王小波说法,辩理中本当只有直路,没有曲径,所谓“你看到理在哪里,径直一讲就可。” 然而世事常有看似可怪者,有时某种“直路”竟尔是泥途绝境,初看如简单无误大可试行,走进去会发觉:这样一走,原来的目标没了!
这种“直路”名叫“取消问题”,属于逻辑分析中所说的“偷换概念”或“偷换论题”之误。称其为失误,而不说是花样或手腕,是因为很多时候这种“直路”的主张者不察,出乎至诚而蛮以为自己找到了得鱼之筌。要知道逻辑错误原本无关乎道义。
这方面的具体实例有如对“中国人如何走向现代发展”的问题答曰“改变人种”。众所周知,已故刘晓波博士在“六四”后不久这样说过,要解决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问题,办法是“三百年殖民地”,因为“有时候真觉得是人种问题”云。笔者以为,揆诸刘晓波一生涉及中国政治的行迹,斯时斯言应属一时愤激。作为中国人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所有各方面资格条件衡量,只要世界上还有诺贝尔和平奖,刘晓波受之便无愧。
包括刘晓波本人在内,谁人都能明白,使中国人不再是中国人,抽象设想,或许能使现在中国这片领土“融入”世界,但这不会是中国立于现代世界民族之林的光明之道。重复言之,那种“三百年”的“改变”是取消眼前的问题而不是解决它。与“改变人种”之议属类相近,彻底改掉中国人所以异于非中国人的文字文化的主张——每每在华人文章中似颇张帜夺目——追根究底,也无非转着圈要取消“中国如何进步到现代政治文化”的问题。
笔者服膺学者秦晖的提法,谓“文化无优劣,制度有高下”(按:前者即广义文化,后者即政治文化)。我并且认为,对此提法的理解可归义于前辈陈乐民先生的主张。陈先生于欧西文化涉猎广阔,后半生完全致力于对中外文化的比较研究,凡著作演说交流讨论,所思所见皆非泛泛。而他在业余颇以中国书画自娱,浸润爱好亦有心得。他不遗余力,一直对当局和社会疾呼,中国之落后在自己的政治文化——即秦晖所说之制度;中国如要“自然生长”进入(而不甘愿被打进或者扯进)现代,终须自觉地改变自己的政治文化。
其实,对这个“不抛弃一切旧有文化能否改掉政治文化的问题”,肯定的答复并不纯从推论而来,世界上早已有鲜活实例证明。无论是否喜欢日本人和日本文化,您是不是能看见:日本在政治制度全盘西化的同时,何曾有一日抛弃自己所以异于其他民族的文化? 谁又能说日本人已经西化到不成其为日本人了呢? 固然,您可以说日本人有彻底战败全国被美国军管的七年,比之“三百年殖民地”更加可遇而不可求呀。好吧,那么台湾呢? ……这其中显然有一个对更合乎普遍人性的先进政治文化“肯不肯学”的问题在,用“能不能学”来推托搪塞只是自欺罢了。
对改变(改革,改造)自己的政治文化这件事,要是偏偏不能主动地拿来采纳,就得要人牵要人管,或者说那得等到文和种都改换了,那就等着吧。毕竟,依纯理论,谁也证明不了太阳今后不会打西边出来。
(2017年12月之思)
日本人向外学习改变自己的是政治文化。至于一般文化,他们保留的本民族旧物比哪个民族都不少。
贵评论中的“文化”,聚焦到政治文化便中肯。若将一个民族的一般文化作改变的目标,怕是累死也无功。
美国的制度好,为什么有的族裔学习差,犯罪率高?
制度不好但文化能补,文化有缺陷,最好的制度也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