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走后,老板回到后台。八妹一见他,小手本能地抓紧了身边师兄的袖子,脸上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不由得往人后躲,担心老板罚她。
但出乎她的意料,老板并没有显露惯有的严厉。他走近八妹,目光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他拽住八妹的小手,用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抱起她,和言瑞色地说:“八妹,今天就不用再排练了。走,我们去找姑姑吧。”
八妹的眼中闪过疑惑,她小心地依偎在老板的怀里,不明白这预示着什么。但至少在这一刻,她可以暂时忘却担忧,享受这难得的温暖。
卫姑在后院里的阳光下,收拾风干了的面具,将它们一个个从柴杆子上取下来,装进竹筐里。
这些面具花色很多,有憎面獠牙的,有美艳绝伦的,都是曲目里的人物、神仙和小鬼。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似乎在私语,每个面具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
她见一个猪八戒的花脸谱挑在柴棒上,好似朝她笑着,就拿过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她轻轻按下,让它暖暖地贴着自己的脸庞,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穿过两个小眼孔,看向那梨树的枝头,仿佛能够见到猪八戒本人在那里愉快地摇着他的大耳。
她在想象中轻声低语,“这位猪大哥,不知你今在何方,又过得可好?你可得原谅我借着你的名声赚点小钱。” 她的声音微弱且带着一丝歉意,但也流露出生活的无奈。这些面具的存在,不只是为了装饰,它们是卫姑生活的一部分,每个角色都与她共同度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
“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得担待点呢。” 卫姑相信面具能听见她的自语,她仿佛和那些虚拟的角色达到了一种默契——它们静静地听她倾诉,守护着她那颗不愿屈服的心。
她正想着,听到八妹叫她:“姑姑,你也喜欢猪八戒的样子!”
卫姑在面具后面的眼睛寻着声音,看见丈夫抱着八妹走来。她以为看走了眼,移开了面具,还是那么回事。她从没见过丈夫亲过抱过八妹,好像这孩子欠了他十辈子的债。这不是丈夫平时对八妹的样子,她看得别扭,忙着上前接过八妹,问丈夫:“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丈夫瞪她一眼:“你这个黄脸婆,我有好事跟你讲。”
卫姑放下八妹,让她上前院去玩。
她双手捂住脸颊向耳后推去,像要把一脸的苍白挤走。自从年前得了咳嗽的毛病,她原本清秀的脸渐渐没了光泽,看上去超出了年龄,还不到三十的女人,只有在咳嗽不止的时候脸上才有一些血色。她问丈夫:“说吧,你是不是要娶二房了?”
“娶二房我要和你商量吗?我是跟你说八妹的事。” 他从怀里拿出那锭银子放在身边的小木桌上,“你要是答应我给八妹的安排,这银子就是你的。事后还有!”
“银子哪来的?你卖她?” 卫姑觉得不妙,脸色忽然放红,接着一阵急促的咳嗽。
“怎么是卖!她好福气,我给她找了一个富家收养她。”
卫姑要丈夫说个明白。
他们接着就吵了起来,她决不允许丈夫胡来。铁柱和八妹听到他们的争吵,悄悄地来到墙根脚,想知道个究竟。
他们听到卫姑姑的话:“这孩子命苦,我是她世上唯一的依靠,你怎能把她卖了?要是你不打消这个念头,我带八妹明天就离开。”
丈夫却回她:“你可以走,八妹留下,我养了她这么多年。”
八妹哇地哭了,冲到卫姑的怀里,喊着:“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和姑姑在一起!”
卫姑看丈夫是铁了心,不再与他争吵,抱着八妹进了屋。
晚间的时候,老板叫唤铁柱,要他打洗脚水,给他搓脚。铁柱手摸着老板的脚趾头,恨不能把它们扳下来喂狗,因为他舍不得八妹。洗完脚,老板让铁柱把自己的脏鞋子拿走清干净,明早送回来给他,他好把自己收拾干净些,准备收钱卖娃的事。
铁柱一边刷着鞋子一边想:“我要有戏中人猪八戒的飞天功夫,一定会背上八妹逃到一个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他虽自幼练功,既不会飞,功夫也比不上老板!他真不愿意想,没有八妹,以后的戏班子还有什么意思。
八妹的哭泣声逐渐融入了夜的寂静中,小小的身体在泪水的侵润下微颤,她随后在一个疲倦的叹息后进入了梦乡。卫姑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那里还残留着斑斑泪痕。小屋中,仅有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默默守护着这一方宁静。外面的风吹过屋檐,发出“唰唰”的声音,像是在窃窃私语。
卫姑坐在床沿,轻轻地抚拍着八妹,打算丢了命,也要护好她,只是到了夜半也没想好对策。这时,她看见一只毒蝎从墙缝里爬出来,和蜘蛛纠缠在一起。卫姑忘了毒蝎的可怕,伸手按住它。
她左思右想,终在天快亮的时候,摸进隔壁的房间,趁黑将毒蝎扔进了丈夫的蚊帐里。她回到八妹的床边,跪在地上求上苍原谅,诚惶诚恐地等一声惨叫。
天已经放白,丈夫的房里没有动静。铁柱来到屋外叫门,卫姑前去给他开了门。
他进了老板的房间,将擦干净的鞋子放在床前,轻声叫道:“师傅,早点已经好了,起床吧。”
师傅没有回应,他又叫,还是没有动静。卫姑赶进去,撩开蚊帐,见床是空的,再摸一摸床,是冷的。正当他们发愣的时候,前院传来了哭声,有人在唤卫姑的名字。她心里咯噔一下,跑进院子。
戏班的伙计们拉着她来到外面的戏台。她看见地上躺着丈夫,浑身是血迹,脸上惨白,嘴张着不见冒气。外面回来的人说,老板昨晚去小镇上玩,身上带了一锭银子,被雪贡的官兵撞上。官兵抢他的银子,就打了起来,动了刀枪。
卫姑摘下自己的耳坠,交代一个伙计拿去当,快请个治刀枪的郎中,又让其他人把丈夫抬往后屋。铁柱跟着卫姑回到后院,他叫醒了八妹,带她到别的房间避一避。
卫姑把丈夫床上的蚊帐拉起来挂到顶上,将被褥打开使劲地抖,抖得屋梁上的一只死雀都掉了下来。她确信了那只毒蝎不见了踪影,才让人将丈夫放在床上。
家猫这时围着她的脚在跳来跳去,差点绊倒她。她低头一看,花猫在挠丈夫鞋子里一条张嘴吐舌的青蛇。她心里一愣,哪来的竹叶青,莫不是铁柱这个孩子对他师傅使的鬼?依这孩子的秉性,为了八妹他做得出来。
卖八妹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丈夫没死,一度蛮横的他,现在只能整日沉默地坐在角落的老式椅子上,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在寻找着过去的自己。
卫姑卖了自己最后的一点贴身首饰,撑起店水戏班。尽管她的心被他曾一次次刺痛,但她没有抛弃他,依然时常微笑着、用柔软的手掌触碰他的脸颊,试图给他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