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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走出深林》- 青涩的记忆 第二章

(2022-03-05 21:15:15) 下一个

下午两点左右,长途车在老榕树旁停下来。我下了车,走到对面的小买部,问一位上了年纪的摇着纸扇的大妈:“阿姨,见到十营的车从山里来过吗?”

“孩子,昨天有过,不晓得回去了没有。” 她给了我一些希望,说不定能赶上回家的车。她那里就像是消息站,过往的人常去打听附近的大小事。我花了几分钱,买了一支绿豆冰棍,回到老榕树下,静静地坐在大树根上。

这颗熟悉的老树,是我回家的一个标识。它一木成林,树中有树,枝叶相连,传闻它已有了一些仙气,会呼风唤雨。从老榕树出发,有一条崎岖的通往山里的蜿蜒公路,路的尽头就是我家所在地第十营。附近寨子的村民来来往往,常常在树下小歇,男人抽一会儿水烟袋,女人总嚼着槟榔。等了个把小时,没碰到十营的车,也没见十营的人。

我背起背包,手提装有脸盆和书的网兜,决定徒步走回家,不就是几个小时的山路吗。以前我也走过,但不是一个人。

头几里路还有些人气。山上是整齐的橡胶林,里面不时传出一些年青人的笑声和歌声。坡下的寨子里,牛在竹楼下面叫唤,孩子们在水潭里玩耍,一个上年纪的妇女在楼前冲凉,路人看着裸身的她,她看着过路的人。

渐渐的,路上只剩下我和一个年青女人。她赤着脚,走在我前面,头上挂着一个沉重的背箩,双手在头的两侧抓着背箩的带子。看她的穿着,我知道她不是坝子里的傣族,而是住在山上的民族。

雨后的公路十分泥淋,我的球鞋和卷起的裤腿很快沾满了红褐的泥浆。本来不宽的公路被泥石和各种植被不断地侵占和挤压,显得愈发细小。车辙印间有许多涓涓细流,寻找着自己的出口,把路面划出一道道伤口。四周时有令人发怵的鸟兽的叫声,回荡在深林和峡谷之间。

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她,隔着一点距离,庆幸有个同路人。走了几公里,女人停了下来,站在路边。我从她面前过,见她的头压得很低,眼睛向上望着我,我客气地笑了笑。

走出几步后,我回头看看她跟上来没有,只见她一只手提着裙角,叉着腿,站在路旁撒尿,沉重的背箩仍然压在头顶上。我才明白是我把她憋着了,就加快步伐前行,给她更多的空间,并告诉自己,十七岁了,还怕什么鸟兽的嚎叫。

就在我用湿透的鞋拍打腿上的旱蚂蝗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车子哼哼地开来,我闪到路边等它过来。也许是转弯处视角不好,司机没见我挥手,卡车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坐在驾驶室里的方朵娜看见了我,对司机喊:“停车,我看见营长的儿子在招手!” 车在几十米外停了下来。

朵娜下了车,来到车后等我,笑盈盈地挥着手。她小我一岁,两年不见,也已长大,变得婷婷玉立令人心动。她热情地拿过我的网袋,然后递给车上的人。她的举止让我既兴奋又尴尬。车上坐满了熟人,都是十营的知青。我先爬上车,以为她要去驾驶室。她把手递给我,叫我拉她一把,我迟疑了一秒,才接住了她的手,第一次握住少女的手。

营部的文书陈佳给我和朵娜挪出点位子,我俩并肩挤着坐下,靠着车的一侧。陈佳看着我和朵娜,感慨地说:“我来农场的时候,你俩还是小孩,现在都是大人啦!”

坐在对面的大贵一头乱发,怀里抱着手风琴,对朵娜喊:“坐过来,我给你腾位置,还拉曲子给你听!” 朵娜给了他一个“呸”字,帆布车厢里一阵笑声。陈佳对大贵开玩笑地说:“你刚做过思想作风检讨,老毛病又犯了。”

朵娜问我:“小峰,你该高中毕业了吧?”

“没错,回来当工人。你呢?还有一年高中吧?”

“我已经当了一年的割胶工啦。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有人听见多娜这么说,提议来点掌声。车厢里又是欢呼声又是掌声。

我见朵娜穿戴十分整齐,白色的的确良上衣配着蓝色的布裤,红色的袜子配着草绿色的球鞋,齐肩的两支辫子打着红色的蝴蝶结,与她以往的总是打补丁的衣服大不相同,就找话问她:“你们是参加阅兵了吗?”

“不是!” 朵娜乐呵呵地告诉我,他们是到团部文艺演出归来,因为表现出色,还得了团部的表扬。

在朵娜说话的时候,我的眼光掠过她的上衣露出的一道缝,心里一紧,联想到流氓二字。车子不停地颠簸摇晃,我挤在两个女人中间,脑门直冒汗,心中忐忑,有些晕眩。

我站起来,让朵娜往里坐。我移到车尾部,拉住车顶的杠子,觉得自然多了。大贵拉起了手风琴,是一只熟悉的调子。先是一两个人跟着哼,慢慢地大家一起哼了起来。那是一首禁歌,只能在没有领导的时候偷唱。是怀恋遥远的城市,母亲,校园,恋人。一丝伤感,一丝壮怀。这些知青都是十五岁到十八九岁离开了家,有人来这里快十年了。

车子进入了野猪岭,公路更加泥泞,路边坑坑凹凹,一边是刚被雨水冲刷的红土坡,裸露的大树根像动物的爪子半悬在空中。一边是陡峭的峡谷,下面流淌着一条河,它安静的时候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暴雨之后是一个洪水猛兽。我想起几年前,知青小艾就是在这里出事的,她不幸掉到拖拉机的车轮下身亡。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艾是在大榕树下。我母亲把我交给陈佳和小艾,让她们顺便把我送上往县城的汽车,我是去县城上初中。我们在老榕树下等车的时候,小艾拿出一包火柴,用火柴棍在地上摆了一道数学等式题考我,要求我移动一根棍子,让等式保持平衡。这点小伎俩当然拦不住我,两个回合下来,我已找到规律,反过来出题考她,她做不出来。小艾很惊讶,挠着我的头发,叫起来:“等你长大了,我要嫁给你!” 陈佳说,她要把这话传给我妈,让小艾等着挨骂。

我正想着小艾,突然感觉车身一抖,我被甩出了车厢。

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我一直在梦里飞。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陌生的竹楼里,大贵和小王正压着我的身体,方医生正在扯我的一支胳膊。方医生是朵娜的妈妈,营部的医生。我疼得厉害,又昏了过去。

我再次睁开朦胧的眼睛时,看见眼前有外星人在晃动,再努力地看,原来朵娜和她的表姐菩珞正俯身望着我。朵娜穿着和菩珞一样的民族衣裙,第一次见她这样装扮,像换了一个人,多了一份陌生和神秘。小时候就听说方医生来自山寨,是个传奇人物。她像朵娜这个年纪的时候,用弓箭只身从匪徒手中救下一个解放军的伤兵,后来为了爱情,离开山寨下了山,嫁给了那个兵,做了汉人的妻子。

这里是朵娜舅舅克特的山寨,方医生也是从这里出去的。我发现自己也穿着朵娜舅舅的土布衣裤,像阿黑哥,自己的衣服不知到哪儿去了。方医生在我头上和身上绑了不少绷带。我的后脑有火烤的感觉,身体动荡不得。在大家忙着为我做副简易担架的时候,朵娜给我讲所发生的事。

我被甩出车后,滑下了陡峭的山崖。由于没有救援工具,大家无法下去找我,车子也陷在泥坑里动不了。天色已近黄昏,一部分人徒步赶往营地搬救兵,朵娜则想到舅舅的山寨离野猪岭要近得多,就独自一人上了山。她鼓足了勇气,在暗下来的丛林里,沿着崎岖的小道一路奔跑。她没有细说她是如何走完那么危险艰辛的山路,我想象,她跌倒了无数次又爬起来,月光被乌云遮住,她就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野兽在跟踪她的每一脚步。

她舅舅带着寨里的小伙子们,扛着绳索打着火把赶下山。他们是些骁勇的猎人,攀岩走壁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很快在几丈深的地方发现了我,我正挂在一根树叉上,处在昏迷状态。朵娜舅舅告诉他的人,朵娜想救的人,一定是个好小子,叫他们要又快又安全地把人弄上来。他们在我身上夹了几根木条,捆好绳索,利用往山谷倾斜的大树,把我吊上来,又用勾子拉到地上。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我成功得救。

就在那一刻,一阵狂风暴雨肆掠而过,像往常一样毫无预警,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要不是朵娜的机智和勇敢,让我及时脱险,我会像一片树叶飘到谷底。他们把我背到山寨,克特给我包扎了伤口,还帮我脱臼的胳膊接上了。

方医生赶到寨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她为我做了全身检查,发现我的胳膊接错了位置,只好把它扯断重来。

中午时分,早先弥漫山寨的浓雾已退去,清新而温暖的山风在竹楼间穿梭。见我的状况有所好转,方医生让大贵和小王用担架抬着我下山。

路过寨口的时候,大贵走了神,摔了一跤,我滚到石板上,脸上多了一道血痕。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由山泉汇集而成的水潭里,一群年轻女孩赤裸着在水中嬉闹。我明白大贵为什么摔跟头,换我也会。那诱人的跳跃的曲线,与阳光下淅淅水花和树影,溶成一幅美妙的彩画。她们没介意我们的好奇而有些贪婪的目光。

我好像见到朵娜和菩珞也在水里玩。如果她们真在,我也不奇怪,反而是揭开了谜的一角。关于朵娜,我有个小秘密,从未对人提起过。

童年的一个满月的晚上,小伙伴们在草堆里玩过了捉迷藏,唱完了歌,撒完了尿,其中一个要带我去朵娜家看东西。我俩来到朵娜家的厨房后面,透过竹耙墙往里看。我们看见朵娜的爸妈都裸着身,灯光有些昏暗。她爸坐在饭桌边抽水烟袋,胸上的嘎达肉在烟袋的火星里忽闪忽闪的。他妈蹲在一旁搓洗衣服,头发撒在脸上。她突然站起来拿东西,吓了我们一跳,我们就逃了,知道趴墙不是什么好事。就那么一眼,其实没看清什么,只是觉得朵娜的妈身体好迷人,比白天要年轻。没看见朵娜和她的妹妹们。

朵娜的父亲,我的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父亲,都是转业军人。他们顿垦在边陲的大深山里,坚守祖国交给的使命。

为这事,我想了好多天,想到她家孩子太多,太穷没衣服穿。我想让我妈送他们一点衣服,但没敢说,怕挨揍。

我和小伙伴还去过两次,不过都没有灯,只有隐隐约约的月光透过竹墙,大概知道朵娜她爸还是抽烟,陪着她妈洗衣服。他们应该没有穿衣服,衣服正在洗呢,没见朵娜。最后的一次是我自己去的,我要知道朵娜是不是像小伙伴们传的那样,也是光屁股。要是的话,真会为她难过。那晚更奇怪,朵娜她爸腰间裹着大毛巾,裆下好像顶了一把枪,听她爸妈的谈话,她爸被烫伤了,是朵娜做的。那以后,我没再干过趴墙角,不愿知道朵娜更多的事情。

我在家养了两个月的伤,像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暑假。除了身上多了几处疤和有时有点头痛外,我已完全准备好投身建设边疆的事业中去。我父亲是营长,我母亲是会计。尽管他们眼界和能力有限,他们还是为我的前途做了一些打算。他们认为我适合读书,所以要我不怕吃苦,努力工作,争做先进青年,争取五年内被保送上大学。

我还躺在床上的某一天,朵娜来我家取她舅舅的衣服,顺便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妈没让她进屋,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朵娜走后,我妈找我谈心,她说,朵娜是个好女孩,她还知道把你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送来,只是少数民族的习俗有点那个,有人见到她在伙房洗澡的时候没关窗户,已经不是一次,并让我离她远点。我不以为然地回答,山寨的女孩子还在露天裸浴呢,我妈说我的头肯定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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