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青岛出了这么一件事:一位大学生在五四广场附近摆地摊,一名景区安保大爷上前驱逐。在视频里,戴着红袖标的大爷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尤其是最后阴笑着得意洋洋重复那句“卖不了”,老红小兵式的嘴脸(根据他的年纪推断)实在太过丑陋,“相由心生”这句话真的没错。之后官方发布通报,称已经将此人辞退。
很多喜欢把“正能量”挂在嘴边的人,见到这类事件总会来一句“这都是偶然事件”“大多数人还是好的”,但若真的对这个社会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这种和稀泥式的正能量纯属扯淡。视频里的红袖标大爷实在太典型了,如果是一个小小科长过来检查工作,甚至哪怕是一个村长或者街道办的事业编制人员过来,红袖标大爷都会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绝对不会这样阴笑。他只会欺负那些自己敢欺负的人,绝不会得罪任何掌握权力的人,他会像变色龙一样切换自己的笑容。
假设有一天,这个摆摊的大学生考公上岸,成为公务员,与红袖标大爷在另一场合相遇,后者未必会记得这是一张曾被自己欺负过的脸,只会无比“敬重”对方的身份。
不客气说一句,这个社会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无非有些人掩饰比较好,有些人嘴脸暴露比较彻底而已。
也有人在评论区里说,摆摊大学生太老实了,一点狼性都没有,任由红袖标大爷推搡,。可是,读书不就是为了教化和文明吗?难道要跟一个从小没读过书的老红卫兵或者老红小兵当街互骂打架才算是有“狼性”?
昨天又看到一个视频,据说是中元节的施孤活动。所谓施孤,本是以食用物品施给无主孤魂,使其尽早投胎转生的仪式。视频里的模式不知来自何地,有人站在高处,将各种物品扔下去,下面聚集的人群则在泥泞地面上争抢,宛若乞丐争食。我个人很反感这种野兽一般的原始场景,它绝非真正民俗,而是对民俗的粗鄙歪曲,我的朋友点评非常到位,认为这是“大锅饭后遗症”。
一个女孩总是被人挤开抢不到,有一次几乎抢到了,却被另一个人一脚将东西踩住,然后据为己有,有些人甚至抢了一麻袋还在继续抢。后来高台上有人看不下去,专门招呼女孩过去,手递手给了她一份。因为这小小善意,女孩露出了灿烂笑容。
文明人抢不过野蛮人,原本就是正常的。不过也有人在评论区里说,那个女孩不应该太乖太文明,应该跟这群大人一起抢,毕竟她长大后也要面对这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这条评论后面的跟评里,我认为最到位的一句是“你被狗咬了,一定要咬回去吗?”
我在朋友圈转发这个视频时写了两句:“孩子,好好学习吧,远离这个地方,千万别相信中国式的‘适应社会’,人要适应好的东西,不能把自己留在粪坑里。”
在这个社会,无数老人和中年人都喜欢自鸣得意式地讲述“过来人”的经验,可是那些经验和技能压根不值得炫耀,它们只是糟糕人生的见证。
我读小学时,正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那个物质仍然相对匮乏的年代,有个俄罗斯方块的掌机都能炫耀好一阵子。所以,大家显摆的东西都特别有趣,甚至无厘头,其中一项居然是父母的抢座能力。
只有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大城市,才会明白“抢座”的意思。其实就是上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来,大家都不排队,拼了命往上挤,窄窄的车门口塞满了人,许多人甚至被挤到双脚凌空,至于上了车会不会有座位,天知道。
当然,这种局面一般只会在始发站出现,因为以当时大城市的人口、公共交通需求和公交车明显不足的班次,通常第一站就会塞满了人。
我至今还记得,几个同学凑在一起炫耀自己父母抢座能力的场面。有个同学吹得最神,说他爸爸一伸手就能推开七八个,哪怕一开始在后面,只要看到车往这边开,就“两膀一晃千斤之力”(这是评书里的常用语),分水一般劈开人潮。车子一到,人也到了车门口,保证能够孩子占上座位。
这个说法当然是吹牛,因为不管你膀大腰圆到什么程度,在那一刻都是无力的,只能跟着人潮往上挤。个人力量当然有助于卡位,但顶多只能让你前移几个位次。
面对这种几百人往一辆公交车上挤的震撼场面,“为什么不排队”这种问题显得很白痴。虽然每一个文明人都知道,排队才是效率最高的做法,抢座只会让大家都挤在车门口,甚至谁也上不了车。但在当年,你不抢可能就永远上不了车。特别是那种一两个小时才一班的车,你错过了就回不了家。
很显然,当时的公交车站并不欢迎文明人。更可悲的是,我们这代人在宝贵美好的年少时光里,非但没有得到多少美的熏陶、文明的熏陶,反倒拿“抢座”这类事情来炫耀。而且,“抢座”不是孤例,无论身处城市还是农村,大城市还是小城市,总有一些事情就像“抢座”一样,让人无法按照文明人的规则行事。
所以,中国家长教育孩子,“长眼神”和“有狼性”的出现频率都非常高。“长眼神”就是钻空子,有一次我在某景区门口排队,一对家长显然打算偷偷让孩子加塞,然后借找孩子之类的理由名正言顺塞进来。他们在一旁不停向孩子做手势,希望他能够若无其事般塞进队伍中,可是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他显得很笨拙,也很不情愿,始终在队伍一旁犹疑,不但没能插队,还“暴露”了父母。
最后这对父母火了,母亲把孩子揪过来,说“你太笨了,一点都不灵活,一点心眼没有”,父亲则在一旁说:“就是没社会经验,你这样以后走上社会,肯定会完蛋!”
这种教育子女的话,在许多家庭都会出现,但它出现的场合与语境,即使不像这对父母这么丢人,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孩子善良温文、缺少“狼性”,在学校或者单位没有钻空子,或者太“老实”,都有可能遭遇父母和老人的类似评价,认为他们“走上社会肯定要吃亏”。
至于“单纯”,大多数时候都等于傻。
很多人嘲笑单纯的人时,最喜欢说“他这是没被社会毒打过”,可是,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一个人如果能以“傻白甜”的方式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说明他身处的社会能够包容他的单纯,能够给他提供足够安全的空间,这难道不值得羡慕吗?相反,如果一个人总是要靠钻空
子的行为处理事情,社会也变相“鼓励”他这样做,那只能说明个体处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中,因为权利随时会遭遇其他钻空子的人侵犯,又怎么值得炫耀呢?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见到许多类似的炫耀,小到排队加塞,大到走后门托熟人办事,各种所谓的“社会经验”都能成为自己“够灵活”“懂变通”“有办法”的证明,可是,它们又真的值得炫耀吗?无非是身在粪坑不知其臭,反而甘之如饴而已。
面对蛮荒状态,最应该做的不是适应,而是选择更好的地方。
我有一个朋友,陕西某小城人,大学毕业后考了家乡的公务员,后来放弃稳定生活,辞职去了北京。她回忆自己这次人生选择时,说这当然是一个长期积蓄直至爆发的过程,但最直接的导火索是邻居装修。周末不停工,星期天一大早就开工,晚上也不停工,动不动折腾到晚上十点。被搞到神经衰弱的她跟物业投诉过,邻居不予理睬,也报了警,警察和稀泥,而且对她一脸嫌弃,最后还撂下一句“这么小的事情,用得着找我们吗?”
当时她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小城呆下去了,于是毅然辞职去了北京。过了几年,她因为不喜欢圈子,又辞职去了广州。她非常喜欢广州的市井气息,也喜欢人与人之间合适的距离感,但总觉得还缺了些东西,于是又在筹划下一次迁徙。
我很能理解这种迁徙,许多人对生活的理解就是“能填饱肚子能活下去”,其他都是“矫情”,完全无视个体的心理需求。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完美的地方,但确实有高下之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需求和更适合自己的地方。
真正的适应,是适应世界的发展和不同的环境,适应文明与法治。但中国家庭教育里提到“适应社会”,往往只将之极端化和片面化,或者说是“只适应低标准”,最常见的说法是“不管环境有多恶劣,你都应该学着适应”“这个社会就算有再多问题,你也要学着适应”“哪里都有好有不好,你要适应,要学着忍受”……有几个家长会跟你说“尊重自由、尊重个人权利是世界文明的主流,你要学会适应”?
正是因为将“适应”异化为对社会丑恶的妥协和“融入”,所以许多中国家庭对孩子的品质和个性要求往往与主流文明价值观相背离。如果五六岁还天真纯良,家里人就会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傻。相比之下,老成世故的“小大人”更令人满意。孩子太温文有礼也会被欺负,所以要适应丛林法则,要把自己的獠牙露出来去争去抢。
他们理解的狼性基本集中于物欲方面,也就是面对名利尽全力去争,淡泊随性是傻子,理想不是升官发财也是傻子。换言之,他们更注重狼性贪婪的一面。如果真的面对邪恶,那可千万别有什么“血性”,从小就教育孩子在公交车上见到扒手千万别声张。
这个处处自相矛盾的思维方式,除了制造“两面派”之外,基本不会有其他效果。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非狼即狗,你让自己孩子好好做个人不行吗?
前些年“狼图腾”流行时,我说过一句话:以兽类为图腾,是因为原始人类对世界的无知和恐惧,因此期望寻找庇护自身的力量。但是到了现代社会,文明一日千里,还在扯什么“狼性”,只能说明自己还没进化为人类。
对于个体来说,如果将狼性建立在“遵从丛林法则”的基础上,那就不可能不扭曲。因为丛林法则的最终目标就是“争”,而且是无视对错的“争”。
鼓吹狼性的社会肯定不值得留恋,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好好做个人都会被视为错误和“无能”,可是,做个人不好吗?
作者:叶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