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某渐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在电脑里找出高中毕业照，放大来看。那时的方某渐脸色发黑，头发乱蓬蓬，穿着不合身的蓝色粗布衣服。而苏某纨脸庞白净，漂亮的卷发披在肩上，穿着鲜亮的运动服。照片苏某纨和真人苏某纨有着同样的鹅蛋脸和苗条身材，但前者是卷发、悬胆鼻和单眼皮，而后者是直发、高鼻梁和双眼皮。方某渐自言自语道：“看来真是巧合而已。”他颓然地倒在床上，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庆幸，索性闭上眼睛回想两人的往事。

方某渐和苏某纨上高二和高三时在同一个班里。两人成绩都比较好，自然就互相注意了。当他们坐前后排的时候，每次在自习课上做完作业，都会轮流对比答案。如果答案不一致，就会在课间讨论一下。苏某纨的父亲是会计，所以有时苏某纨会拿来一本厚厚的空白账簿给方某渐用，虽然方某渐并不是用不起笔记本。而方某渐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男生玩的小玩意儿送给她。方某渐的同桌偶尔打趣说他俩是一对儿。少男少女的心是敏感的，轻轻地靠近着，以寻找一些温情，然而却演出了一幕小悲剧。

一天，方某渐的同桌不知吃了什么药，不管是真实的药还是虚幻的药，总之是把一个精致的装药的黑球送给了方某渐。后来，苏某纨发现了这个宝贝，就跟方某渐要。方某渐把玩了一阵儿，终于忍痛割爱，转身默不作声地递给她。后来，同桌发现了方某渐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借花献佛，大肆嘲讽他，自然也要影射苏某纨。方某渐面红耳赤，好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了手脖子，就反驳道：“我只不过给她看看，并没有送给她啊。”可惜苏某纨听到了这话却并没有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当同桌跟她求证时，她反问方某渐：“你不是送给我了吗？”方某渐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不消说，同学们中间就流传开了两人的风言风语。

雪上加霜的是，很快就有更大的悲剧了。一个自习课上，方某渐右边的同学突然煞有介事地对他耳语：“不好了，你老婆被人打了。”那时苏某纨的座位已经调换到左边一排了。方某渐立刻鬼使神差般地扭头向她那儿望去，果然见到苏某纨和另一位同学在争执着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同学得意的笑使方某渐猛然醒悟到中计了。这下意识的动作把自己的小心思暴露无遗。苏某纨容貌秀丽，穿着讲究，家境好，学习好。方某渐作为一个穷小子，只有在发呆时和睡梦中才敢和她亲近。而此时别人闯入了他的梦境，剥光他的衣服，将他突然扔到大庭广众之前。方某渐羞怒至极，举起右拳，要狠狠捣向那位同学，然而胳膊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慢慢垂下。他想的是，如果这一拳打下去，岂不是欲盖弥彰，闹得满班风雨了吗？不过从那以后，方某渐每每感到同学们的目光如同芒刺一般扎在后背上，越积越多，把腰都压弯了。他为了避嫌，甚至在公开的场合都故意不理睬苏某纨。在他看来，苏某纨也是一样的做法。时间长了，方某渐竟然隐隐地感到是苏某纨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有了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绪。

两人上了不同的大学后，更没有联系了。方某渐大学毕业后，因为对现实不满，边上班边准备出国留学的事情。那次回老家过年，居然在同学聚会中又见到了苏某纨。男未婚女未嫁，正是微妙的年龄。何况芥蒂早消，两人借机交流了一番。那时苏某纨已经在读热门专业的研究生，前景看好。两人了解了对方的情况，默契地没有聊感情的事。方某渐失望地回到家里，心绪难平，写就一阙《八声甘州》。也不管平仄对仗，把笔一扔，倒头睡觉，寻梦去也。其中有这样几句：当二八花季，惺惺相惜，不宣心照。偷瞄指导调笑，微觉些害臊。察成人情愫，无此微妙。……难道说，得不到的，却是最好？

方某渐念及此处，睁开眼盯着天花板，苦笑一下。感慨自己的梦当时做到头了，何苦现在又做梦。

转眼到了圣诞节假期。赵某楣说要请方某渐吃饭，以感谢他这些天来各方面的帮助。因为公寓面积较小，就借用方某渐的住处，顺便参观一下。方某渐说这样更好啊。他对苏某纨的身份仍有疑问，曾拐弯抹角地问了几位中学同学，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苏某纨最近的动向。偏偏苏某纨和赵某楣像有了默契似的不提苏某纨的出身细节，方某渐也不好问。方某渐筹划着借这个机会验证一下。

到了那天，方某渐开车带着赵某楣和苏某纨来到他在小城郊区租住的别墅前。苏某纨问方某渐能不能让赵某楣开他的车去买菜。方某渐说当然没问题。赵某楣好像得了令，爽快地说：“好嘞，我快去快回，回头给你们做好吃的。某渐，你可要好好给某纨介绍一下你的美国梦豪宅啊。”方某渐窃喜，知道超市离得远，于是敷衍两句，就随他去了。

房东不在家，方某渐自由地带着苏某纨参观各处。苏某纨对着客厅里两米高的圣诞树感叹：“怪不得中国人愿意来。这住得多宽敞啊。生活费用也不高。你啥时候买自己的豪宅啊？”方某渐笑着说：“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去过一位华人教授的家。环顾他家，我就是这样想的：这就是我的美国梦。”

两人走进方某渐的房间。只见门上贴着红纸烫金的福字，门框上挂着辣椒、花生和鞭炮的挂饰，窗玻璃上贴着鲜红的窗花，墙上挂着一张展开的竹简。苏某纨凑近看去，认得是《论语*先进》里面的话。其中有这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苏某纨不禁念了出来，然后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生活情趣的嘛。”“其实我的收藏多着呢。可惜没地方展览。”方某渐边说边从书桌下面拉出两个箱子，给苏某纨看剪纸、筷子、生肖、兵马俑、铜车马、挂画、手机坠、景泰蓝瓶、摆件、针织、风筝、竹简、象棋、围棋、笛子、画册等等。 苏某纨微笑道：“你这做的是美国梦啊还是中国梦啊？”方某渐耸了一下肩膀，说：“我这两个梦密不可分。我这是身在美营心在汉，想找一点儿在中国的感觉。”

苏某纨边把玩着书桌上的“清明上河图”小屏风和笔墨纸砚，边读着书架上的一副对联：铁化炉中百炼加碳，锡达瀑下一淬为锖。“铁化炉，化铁炉，滑铁卢，还有锡达瀑，Cedar Falls…亏你点子多，把这地名化用得还挺好。” 苏某纨转身对方某渐说道。方某渐说：“这勉强算是这些年美国生活的总结吧。-其实我这顽铁虽然加了碳，却还没百炼成钢；虽然淬了火，强度也还不够。我是到了滑铁卢，不过说不准会做拿破仑还是威灵顿。”苏某纨嫣然一笑说：“你一个堂堂的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大公司的资深工程师，就不要谦虚过度了。把毕业证书拿出来给俺欣赏一下呗。”方某渐脸色微红，说：“我不谦虚行了吧。我本来想把证书配上十六寸的金漆乌油木镜框，高挂在客厅墙上展览。可惜呀，我去中国出差的时候，显摆给人看，丢在酒店找不到了。给你看看照片吧。”于是打开电脑里面的照片。苏某纨俯下身子，认真地辨别着花式英文，读出学校名称和方某渐的名字。

方某渐盯着苏某纨脑后的秀发，深吸一口气，说：“我再给你看一张吧。”右手接过鼠标，不过因为发抖，点了两遍才打开。接着一口气急促地说道：“这是我的高中毕业照。巧的是，有个同学也叫…”接着直起身，扭头看苏某纨。“我就是。”苏某纨也直起身子，看着方某渐，低声却镇定地说道。“其实，我就是你的同学苏某纨。跟你印象中的不一样吧？因为我整容了。那时我还年轻，是失恋之后做的傻事。我来美国之前某楣告诉我他在这里有个同学，叫方某渐。我当时猜可能是你，不过忙着忙着就忘了跟他确认。在机场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确定是你了。不过又怕某楣多心，又不想让老同学知道我整容了，就没跟你相认。我知道今天是个机会，不过你先说了…”方某渐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但是他却茫然地看着苏某纨，感觉自己在做梦。他用拇指指甲使劲扎食指，却没有感觉。他不自觉地向苏某纨伸出双臂，好像要通过接触她的身体来确定这事的真实性。苏某纨不易察觉地往后缩了一下。方某渐猛然警醒：她现在是赵某楣的女朋友了。于是像机器人一样缓缓地缩回双臂，伸出右手，说：“老同学难得见面，握个手吧。”

两人随后坐定闲聊，竭力搜索高中生活的记忆库，从中择出一些不咸不淡的往事，以不咸不淡的语调来谈，有意回避感情生活的话题。很快，赵某楣回来了。两人都像遇赦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