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里,厨房的老式冰箱都发出枯燥的嗡嗡声。某个部件破损了,
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启动一次。我向房东报告多次,他拒绝派人修理。
原因是一,启动频繁并不说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这个冰箱照
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费用太高,不如买个新的,他也不富裕,不
准备花这笔钱。
我在嗡嗡声中无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图案。夜半时分,
我频频地去开冰箱找东西。以为肚子填饱了人会困,实际上不是这样。
我觉得烧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连续四周,我没收到沥川的任何电话。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护士接
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疗,不方便接电话。”我给René
发短信,René告诉我,沥川的病情不稳定,时好时坏,经常发烧,
药物反应也很大,所以总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优点是他很诚实,
如果有一件事他认为不应当说,他会隐瞒,但他不会故意骗人。
连续失眠四周,我得了偏头痛。这个毛病以前我通宵写论文或做
翻译时也会有,但压力一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这一次不这样,发
作起来半个脑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时,我头痛欲裂,
买了一瓶阿斯匹灵,顺路去了小区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这一带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小区
里的人,特别是老爷爷老太太们都认得他。徐先生是从湖南的一个小镇
来北京打工的,除了双目失明之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凭着这
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区里租了间一楼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干得不
温不火,累了就关门几天,出去喝茶休息,没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
所以,钱挣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艺高超、服务周到,回头客常来,一天
十几个小时,也都安排得满满的。其实小区周围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
不觉得他很特别,因为收费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顾。可是去年小区里却
爆出一条关于他的新闻。他娶了一位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女人当太太。那
女人虽然离过婚,但长相不错,年纪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学老师。大家
都觉得徐先生艳福不浅。
“放松,肩部放松。我先按肩,再按颈,再按头……整个过程你都
可以闭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话对我说。
“我最近老是失眠、头痛。”
“吃了药吗?”
“安眠药、阿斯匹灵算吗?”
“也行,严重了得看医生。”他说,“你好久没来了,快半年了
吧。”原来,他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看见他的双肘上各磨出了一个黑色的鸡蛋那么大的茧子。这几年
他大约按过上万人吧。
他的指根柔软,有时又很坚硬,顺着我的经脉慢慢揉捏。我正打算
闭上眼睛,忽然看见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狗屋,里面居然养着一只小狗。
吉娃娃。
我对狗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艾玛喜欢狗,她也养了一条吉娃
娃,说是价格不菲,每个月的打理也很贵。她倒不是养不起,但中午吃
饭时候也常常抱怨,说这种狗娇贵、难伺候。
我忍不住问他:“啊,你有一只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爱?”
“很贵吧!”
“有一点罗,几千块呢。”
天啊,我在心里算,几千块,他要按多少人才挣得回来啊。
“是你太太买的?”
“我买的。她喜欢,我就买了。每天我们一起散步都带着它。这狗
太小,上次还差一点弄丢了呢。”
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徐大哥,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你追
的你太太,还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紧紧的。”他两嘴一弯,用一种打趣的语气。
“那你,追过她一点点没有?”
“没,压根儿没有。我是外地人,又是个瞎子,靠自己的手艺挣点
钱,够生活就满足了。老婆孩子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这么说,你一直拒绝她?”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后来我们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谁追谁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应。”
“那人家也许是不愿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连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人家还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着我:“人
家不理你,难道你就不会去理他?我觉得,你一定还是没尽力。”
我对沥川,要怎样才算尽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护照。
几个月前,还是在九通的时候,爱挣外块的唐玉莲帮我办过一本护
照。她说,她私下里和几个旅行社有联系,问我业余时间愿不愿做导游,
挣外块之余,还可以逛一下新马泰。外块我倒是挣过几次,新马泰却一
次也没去过。护照就一直没用上。我打电话给唐玉莲,求她给我办个瑞
士的旅游签证。
当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几张表,又买了到苏黎世的来回机
票,过了不到一周,签证就批下来了。
“你去瑞士干什么?欧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旅
游团,三万块钱玩七个国家,怎么样?”唐玉莲在电话里劝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两天一夜?太短了吧?来回机票都去掉七千块呢!”
“工作紧张,不能多待,回来还有几个翻译要due。”
“行,记得到银行去换点瑞士法朗,不要欧元。有些店不收欧元的。
要我顺便帮你订旅店吗?”
“麻烦你给我几个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机场。如果我找不到别
的住处就住旅店。”
出国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事,但出国两天,对我而言不过是去了一
趟九寨沟。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苏黎世的飞
机。周三下午五点半出发,苏黎世时间早上六点十分到。临行前,我给
René的MSN发去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我的起飞时间和航班号,如果方
便的话,麻烦他到机场接我一下。虽然这段时间霁川和René都在回避
我。可是每次我发信息René都会回复,尽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
né没收到信息也不要紧,我就把这趟出行当成是自助旅行。
其实我根本不指望能见到沥川,只想看一眼沥川生活的城市,我就
满足了。
黎明时分,飞机越过清晨的薄雾和一道道森林、山丘,准时到达苏
黎世机场。我没有大件行李,只有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号旅行箱。便跟着
大队人马坐着快捷电车从第二航站驶到第一航站出关。
机场里没有太多旅客,显得很空旷。方形的坐椅、冰凉的大理石地
板、黑色的现代雕塑都给人一种疏离的味道。高高的钢架天顶,充满未
来感的灰色主调让人好像走进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电梯时能看见巨大
的红色墙壁、酒吧里点着温暖的灯光,还有几道种着绿藤的玻璃幕墙,
让我感觉又回到了东方。
关检非常顺利,出站口里站满了接机的人。不少人高高地举着牌子。
我没有看见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仍然没见René影子。我开始责备自己
太鲁莽。以为给René发了信息就一定会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
有可能忘记打开MSN。何况他还是夜猫子,白天会睡到中午才起来。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饥肠辘辘,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吧买吃的。招
牌上的菜名我一个不认得,索性胡乱地点了一个。贼贵且不说,拿到手
上的竟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三明治。我三口就吃完了,不敢在小吧久留,
怕René来了找不着我,仍旧等在出站口。
一直等到下午一点,终于坐不住了。跑到电话亭给沥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优美低沉的男声。
有点不寻常哦,不是护士,居然是沥川直接接电话。
“沥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扬,很吃惊的语气。
“嗯,是我。我有点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有,”他说,“René和霁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没什么急事,……是翻译
上的事儿。”
“他昨天刚走,”他顿了顿,说,“如果是翻译上的事,你找我也
一样。”
“跟你没关系,再见,下次聊。”我准备挂掉电话。
“等等!”那边传来一声大喝。
“啥事?”
“你在哪里?”他阴森森地问。
“还能在哪里?北京呗,CGP办公室。”
“为什么电话ID上写着苏黎世机场?”
完了,穿帮了!呜!我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
电话机有问题,我挂——”
“谢小秋,不许挂!”沥川在那头不耐烦地打断我,粗着嗓门问:
“你是不是在苏黎世机场?”
“……嗯。我是来观光的,明天就走。”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
几度,“我,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身上有笔吗?”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出奇地冷静。
“有……”
“记下来:XXXXXXXXX,这是我的手机号。”接着,他又报了
一串德文,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拼给我,“这是我的门牌号。有一把备用
钥匙放在门口右边花盆的垫子里。万一我没有找到你,你通过手机来找
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记住了吗?”
“沥川……你别来找我啦。我——”
“我问你,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
“怎么去我家,你知道吗?”
“坐……坐公共汽车?”
“笨!”
“坐……地铁?”
“笨!”
“坐……坐出租?”
“这还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吗?”
“有。”
“把地址给司机看,对他说‘Fahren Sie mi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译:请把我送到这个地址)他会把你带到我
家门口。”
“说得太快记不住。再重复一遍?”
“算了,别坐出租了,当心遇到骗子。三十分钟之后你若是还没看
见我,就每隔五分钟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行。”
“现在,你是在出站口,对吗?”
“嗯。”
“哪儿也别去,我来接你,估计需要三十分钟。”沥川在那头威胁
我,“我若是没接到你,又没收到你的电话,我会报警的你知道吗?若
是你失踪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马上跳楼,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
电话挂掉了。我松了一口气,去那个小吧买了一个冰淇淋,这才想
起来我已在出站口翘首以待地等了六个小时,两条腿都酸掉了。
三十分钟之后,沥川果然出现在机场。他坐着一个小巧轻便的轮椅,
正要从电动玻璃门外进来。
机场大厅里或走或坐,有着数不清的穿西装的男人。而我却能在沥
川出现的第一秒认出他,脑海中同时闪出诗人庞德的名句: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数点。
对我来说,沥川便是湿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转睛的看
着他,心浪如潮、爱恨交加。我们有多少天没见了?八十天了吧!每次
分别都那么长,长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长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
的伤都愈合了,转眼间又变成了爱。
沥川仍然是那样引人注目。所行之处,行人纷纷侧目。他穿着件修
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竖了起来、衬着他那张眉宇分明的脸,更加
瘦硬迷人。沥川看见我,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
“Hi!沥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面前,我忽然停顿,在和他隔着一臂的距离站住了。
有四个星期没理我,不知道沥川的气消了没有。我冒然前来,肯定
又让他心烦。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哪种礼仪更为合适?拥抱?还是握手?
犹犹豫豫之间,沥川向我伸开双臂:“过来,冒失的小丫头。欢迎
你来苏黎世。”
我扑到他的怀里。沥川用力地拥抱我,用他长了胡子茬的下颚在我
的脸上狠狠地扎着。我摸着他的瘦脸,呵呵傻笑:“胡子长了哦。”
“怕接不到你,来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搂住我,搂得紧紧的,我
有点喘不过气,同时也弄不清是因为他站不稳才需要搂着我,还是他就
是想搂着我。总之,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圈着他
的腰,一动不动的支持着他。
沥川太轻了,瘦得也很厉害。不过看上去倒很精神,只是行动远不
如健康的时候敏捷,手腕上还戴着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环。
我打量着他,心头隐隐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点十分到的那一班吗?”他问我。
“嗯。”
“那么,你在这里已经等了有足足七个小时?”
“没有那么长吧……”
“饿了没?”
“吃了一个三明治。”
“还行,没傻到家。”
他带着我走出航站,车就停在路边。一位司机模样的外国人跟我说
了一句德语,沥川介绍:“这位是我爷爷的司机费恩,他问你好。”我
用英语问候他,显然司机听得懂,向我笑了笑,很腼腆。
沥川拉开车门,伸手挡住我的头顶,将我送进车内。他紧接着坐进
来。我找到安全带,沥川一把接过来,说道:“我来。”一手抓着车顶
的扶手,一手找到衔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着他为我忙来忙去。都病
成这样了,还这么绅士。
车内很宽敞,沥川的长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说话。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该给沥川打
电话,把他从医院里招出来。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样埋怨我。
见我一言不发,沥川问道:“在机场里等了这么久,累不累?”
“不累。”
“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我……无意打扰你,一直在等René。”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
张五颜六色的车票,“你看,我还买了观光车的车票呢。”
他接过车票,在手里研究:“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观光
车的车票是这样子的。”
“别掉了,明天我还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来,放进口袋里,又
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我朋友给我介绍了几家旅馆,都离机场挺近的。
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问我:“什么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间。一天最好不要超过两百瑞士法郎。对了,你
们这儿的电压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谢天谢地。我可以安全打开电脑。”
他莞尔:“计划得还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苏黎世一日游
了,对吧?”
“人家艾玛洪都拉斯自助游都去过了。”
他忽然掏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地咳嗽。
“要喝水吗?”我从包里掏出一瓶飞机上发的矿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时候吧。”
再大条的人都听得出,这不是很热情的邀请,淡淡的语气,不冷不
热。
“买好了回程机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机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单位里有不能耽误的事儿。”
“不可改变了?”
“嗯。”
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他换了一个话题:“那这两
天你不吃素,行不?这里好吃的东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
京的素菜馆好吃。”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我就不能爱点别的?”
不得不承认,和沥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馆
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们俩在饭馆里点菜、折磨厨师都有一套。
“你有两大爱好,这一个比较容易满足,我要尽量满足你。”
我转头看他,觉得莫名其妙:“我有两大爱好,怎么我自己不知
道?”
他眼视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只是没意识到。”
我茫然的看着他,思索,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
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庐山瀑布汗……真是花痴成习惯了。
我连忙抽回手。
“现在意识到了?”
“我以为那是扶手。”我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很快就到了苏黎世市区。沥川对司机交代了一句,汽车停下来。他
带着我走到大街上。街对面有家极大的热狗店,卖的是各式各样的煎香
肠。烤烟四散,令人垂涎。
沥川一面排队一面说:“这个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还是
高中生的时候就喜欢来吃。我爸说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两个,
晚上不肯吃饭。”
顾客挺多,长长的柜台,几个穿白衣服的厨师不停地忙碌。队只排
了两分钟就轮到了。沥川给我买了一根烤得发黑的香肠和一块小面包。
师傅用纸卷起来递给我。
“要芥末吗?”沥川指着一旁搁着的一杯杯黄色的芥末酱。
“要的。”
他同时给我买了一听啤酒,带着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车处。
香肠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况我也饿了,走到汽车里,
还没坐稳,就吃光了,意犹未尽,一个劲儿地吮指头。
推荐得到了肯定,沥川笑得很得意:“够吗?还要不要?——看来
你真是饿坏了。”
“饱了。”我乐滋滋地拍了拍肚子,开始喝啤酒。很惬意、又很茫
然地看着汽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向南行驶。大道的两头挤满了精品店、
百货公司和咖啡馆。尽头是个大湖。湖边有码头、有船、两岸有很多拥
挤的白房子,湖上绿油油丘陵也点缀着各式各样的民居。远处可以看到
隐隐的森林和雪山。
“沥川,咱们去哪里?”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动。哪个家?沥川的家吗?
沥川在苏黎世当然有自己的住处。只是,和沥川认识这么久,他很
少谈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苏黎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从小受到过虐
待,留下了心灵的创伤。其实,沥川只是不怎么健谈,和他大哥打电话,
也最多一分钟。而且,我父母双亡,他尽量回避此类话题,以免引起我
的伤感。
“你已经出院了?”
“没有。我溜出来的。既然你来了,机会难得,总不能让你在医院
里陪着我。”
“我愿意在医院里陪着你,”我担心地看着他,“你的病没全好,
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会很累的。”
“不累,”他说,“一切有司机。”
汽车驶向湖边的丘陵,停在一个橡树环绕的宁静院落里。迎面一个
巨大的草坪,两旁的春花在浓荫中怒放。车道穿过草坪,通向一幢两层
楼的白色别墅,底层的长度几乎是上层的三倍,远看上去,好像一个大
写的L字。
果然是沥川的屋子,正门的两侧都有残疾人专用通道。沥川对费恩
说了几句话,他开车走了。我拎着行李箱,跟着沥川进了房间。
室内的设计非常现代,宽敞明晰、色调简洁、没有层层叠叠的门框
和柜子,只有一些最必需的家具。墙上错落着几排壁龛,放着从四处搜
集来的艺术品,以东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铜酒杯、木雕……
每个角落,纤尘不染。
“这么干净?”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厨房瓷砖上的黑色积垢。房东交
房子的时候就有,怎么刷也刷不掉。沥川有洁癖,但绝不是天天打扫卫
生的人。这一阵子他住院,房子应当空了几个月吧。
“每天有人过来打扫。”他说,“只要和清洁公司签个合同就行了。”
我点点头,又说:“这房子不是你设计的吧?”沥川没有那么张扬,
不会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内主要是我哥设计的。卫生间和厨房是我堂兄设计的。二楼是
外婆设计的。花园是奶奶设计的,游泳池是爷爷设计的。这个L形是我
爸的杰作——他说这样人家容易找到我。”
虽然不是沥川的作品,别墅的设计还是充分照顾到了沥川的口味,
混合着法国的浪漫、德国的严谨和意大利的创意。沥川喜欢大而高的空
间,喜欢玻璃,喜欢木地板,喜欢彩色的沙发和黑白色的家具。一层楼
的面积挺大,有好几个厅,我觉得,把整个CGP的人全塞进来办公都有
余。他引着我一个厅一个厅地参观,然后到沙发上坐下来,用摇控器打
开落地窗帘。
“那么,哪一部分是你设计的?”我问。
“大家都抢着设计,没轮上我。”他耸耸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
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觉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还替他们设计了一
个酒窖。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走着就到了。想去吗?我有钥匙。”
我淡笑着摇头,有点妒嫉。如果我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或许能有
这样亲密的关系。父亲去世后,小冬忽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男人了,
他还是很关心我,只是话越来越少,见面的时间也短,打起电话来,都
被这样那样的事占住了。人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种亲昵和友
爱里含着分寸了。
“那你想喝点什么?”
“有咖啡吗?”我有点犯困。
“要不要?”
“你会做?”
“有机器。要不要来看?”
他带我去了厨房。拿出一个精致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机的顶上预热。
冰箱里有新鲜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sp
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将牛奶加热,给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
uccino。倒上一层厚厚的奶沫,他用一只筷子轻轻一划,泡沫分开了,
变成一片叶子。又用筷子蘸着咖啡在当中点了几下,叶子又变成了一只
兔子。
“这个你也会?”我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我爷爷教我的。他最拿手了,会画好多种。当年的情书都写在泡
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学简单的。关键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两杯Cappuccino,把着我的手,将浓浓的牛奶往咖啡
里倒,倒满之后,骤然地停住。又将筷子递给我,手臂从背后环上来,
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这样的……左边一划,右边一划。再微微往下一点,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从身后漾过来,有意无意间,他的脸从我的额边
划过,那么熟悉的亲昵,顷刻间就有了。我禁不住回头,仰起脸,他的
唇在那里等着我。可是,等我靠近时,他却往后一退,避开了。这么多
年过去了,沥川对于我还是充满了诱惑,他总有让我惊奇的地方,我似
乎永远不知道他还会些什么。
我一共画了三个娃娃,自己喝一杯,沥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
被我勒令做成冻咖啡放冰箱里了。我捧着杯子,坐在厨房的吧凳上,看
着沥川仔细地将流理台收拾干净。进屋的时候他脱下了义肢,在厨房里
忙碌时懒得用拐杖,一条腿跳着,我看得头晕,对他说:“你歇一会儿,
行不?”
他拾起拐杖,问我:“后面有花园,想看看吗?”
我指了指天花板:“上楼是什么?”
沥川的书房、绘图室和卧室都在楼上。楼梯又宽又长,上面铺着防
滑的地毯,当中有一道专门为他设计的扶手。我有点奇怪沥川为什么要
建一个有楼梯的房子,他上下楼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楼我却明白了。
二楼正对着大湖,湖上白帆点点、野鸭群群。远处云烟缭绕、青山隐隐。
从沙发上展目,那大湖浟湙潋滟、浮天无岸、天光云影、尽收眼底。
“这么好的Lakeview,后面又是山,房价一定很吓人吧?”
“是挺贵的,不过我没花钱,”他眨眨眼,“我爷爷送的,生日礼
物。”
我吐了吐舌头:“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说,“也推辞不掉。嘿嘿。”
“哪间是你的卧室?”我问。
“卧室谢绝参观。”他赶紧走到一个房间,把门关掉了。
“为什么不能参观?莫非里面还睡着一个女人?”我抢过去,将门
拧开了一道缝,探头进去。
沥川的卧室黑白分明。黑色的床架,白色的衣柜。紫色的被子,白
色的床单,上面堆着七八个浅灰色的枕头。
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远远的
街灯,后面是昆明的金马坊。里面的沥川侧对着我,帮我摅过一缕飘在
脸上的头发。眼眸尽是关爱之意。这是沥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时候
居然没留给我,连底片也带走了。为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忆沥川,他的身影却像一把抓不的沙子从指间流逝。
他的容貌在记忆中日益模糊。只因我的手中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在网上
我只google出一张邮票大小的头像,很低的清晰度,却一直保存在电
脑里。这个小而模糊的头像便是五年来我回忆沥川的全部线索。
我默然凝视着那张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闪现。
那么多年的折磨,忽然间都变成了甜蜜。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台灯。旁边摆着三个手掌大小的相框。鲜
艳的色彩,活泼的外景,是六年前沥川给我拍的独影,十七岁的我,穿
着各式各样的裙子。那时的我真小,一脸的稚气,看上去果然像个高中
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脸阳光,笑容灿烂,在镜头面前毫
不扭捏。
紧接着,我的心就抽紧了。
大床右侧有一个不锈钢的点滴架,架上装着静脉输液仪。地上还有
两个氧气瓶。旁边的矮柜里放着几瓶药、一个血压计。床头上方,还悬
着一个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环。
看来,这里不仅是沥川的卧室、也是他的病房。沥川长期卧床的那
几年,大约是在这里度过的。
掩上门,回到二楼的客厅。沥川不知何时已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
长窗,默视远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沥川——”
我叫了他一声,坐到他的身边。他抬头看我,目光复杂,心事沉重,
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不
愿意告诉我,因为你不想让我担心。”
他没说话,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找到他的唇,专心地吻他。他不回应,倔强地扭着下巴,想避开
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对自己残忍,其实也是对我残忍?你
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了?我宁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夜夜
失眠、天天恶梦。沥川,我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抱着他,摇晃他的身躯,失声呜咽。
“小秋,我宁愿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与事无补。”他平静地说,
话音很冷,“回去后,别再来苏黎世了。”
“不!”
“我求你。”
我放开他,冷笑了一声,说:“那你,是不是打算永远躲在这里,
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这一趟,又成永别了?”
“……”
“如果告诉你,我也挺不住了,你会发点慈悲吗?”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会回北京。答应过你的事,
我会做到。”
“然后呢?”
他摇头:“没有然后。你得记住你在关公庙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双手抱膝,一言不发,沮丧地流泪。
他不来安慰我,身体一直僵直着。
过了一会儿,我抹干眼泪,突然跳起来,大声说道:“不行!沥川!
我不干!我就不履行誓言!让关公见鬼去吧!让天雷劈我吧!让洪水淹
我吧!”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你一定要我说
伤害你的话吗?小秋?”
“伤害我的话你还说少了吗?说呀!继续说!”
“谢小秋,拜托你,”他凝视着我的脸,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纠
缠我。”
我呼吸瞬时间停止了。血全部涌到头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蓦
然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脚绊在沙发上。他眼疾手快地
站起来,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里?”
“你关心啊?”我冷笑,用力甩开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铁
钳一样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许去!”他一把将我扯到他怀里,“听见了吗?谢小秋!
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哑,额上青筋暴现。生怕我跑了,另一只手还紧紧拽着我
的衣服。其实,岂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稳,刚才我用力一挣,他几
乎一个踉跄,若不是有我挡着,就摔倒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扬起脸,颤声说:“沥川,别以为我可以被人轻
易侮辱。你给我一巴掌,骂我是贱人,我马上就走。真的,永远也不回
来。你要不要试试?”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中暗涛汹涌,思绪云影般纷至沓来。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的样子很可怜,神色比我还绝望。
“沥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如果你坚持要我离开,我也会答
应。”我柔声地说,“但离开之前我得确信,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你是这样的吗?你病得这样厉害,又瘦成这样,离我们相识的那阵子,
差了十万八千里。沥川,你让我怎么放心地离开你?你说啊!”
我捧着他的脸,热烈地吻他。他无奈而又顽固地抵抗着。他忽然叹
息了一声,揽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后颈上轻轻地摩挲。温暖发烫的呼吸,
痒痒地吹过来,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环住他的腰。他想要挣脱,
被我牢牢地挽住,须臾间,索性偎依过来。
“No...”他仍在躲闪,企图制止,却虚弱无力。
“No!”他板着脸又说了一句,恼怒的模样。我想放开手,已经
迟了。
“好吧。”我抽出手,离开了他,乖乖地坐了下来。
他狠狠地看着我,目光灼热,喉咙枯涩,强烈地压抑着:“你,你
就这样啊。”
“那还能怎样?”我瞪着他,双手一摊,“送上门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头去卧室:“我去换件衣服。”
室温不到二十二度,沥川看上去却像是跑了一个八百米,大汗淋
漓。
他前脚进门,我后脚跟入。他一个转身又看见了我,气不打一处
来:“我换衣服,你进来干什么?”
“看着你换。”
他愣了一秒钟,问:“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想看。”
“贼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帮忙。”我很真诚。
“哦,帮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调地说,“我很需要
帮忙。”说罢走进一个开放式的U形衣橱,里面挂着一排排的西服和衬
衣。他随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塞到我手里:
“拿着。”
接着,他当着我的面,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最后,只剩下了一件背
心、一条短裤。
“看够了没?”
“没,”我把T恤交给他,笑容灿烂,“继续。”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发上,开始穿裤子。然后,摘下手表递给我:
“麻烦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脱下袜子塞给我。
“哎,干嘛让我拿你的脏袜子?”
“扔进那边的洗衣篮。”
把袜子扔到洗衣篮时,他已经穿好了裤子,却将皮带扯下来递给我:
“换条皮带。在那边,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带,帮他扣好,他又说:“对了,钱包忘在西装里了。
”我找钱包来给他塞到裤兜里:“还要什么?少爷?”
“手机和钥匙。”
“哦……在哪里?”
“那个柜子上。”
“离你就一尺远,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残疾人。”
没好气地拿过来给他:“使唤完了吗?”
他指着地上:“拐杖。”
最后,我从头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换好了?”
“换好了。你别老盯着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条。”
“都不许看。”
“一会儿外面有风,穿这么少,不会着凉吧?”这几天苏黎世气候
异常,虽说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样热。沥川不仅穿着短袖、短
裤,还赤着脚。笔直修长的腿、微微拱起的脚背、白皙的足腕裸露着,
深蓝色的人字拖鞋上绕着红色的带子。勾魂摄魄啊。我立即大脑短路、
双眼发直:“腰痛不?晚上帮你按摩。免费服务,上乘享受。”
“少来,”他冷笑,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别动不动就和我起
腻。这么些年的书是怎么读的?一见你就跟进了蜘蛛洞似的。”
“是盘丝洞。”我更正。跟这人讲过整本的《西游记》,到头来就
这记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也去换件衣服。我虽长得不如你好看,不
过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来到楼下,我从行
李箱里拎出一条缕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浅紫色的长裙。见沥川从楼上下
来,我说:“沥川,帮扣一下后面。”
上衣的一排鸳鸯扣全在背面,密密麻麻地有十几粒。扣到一半,肩
头忽地一沉,沥川的头倒在我的颈边。他开始从背后吻我,下颚顶着锁
骨,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面吻一面说:“不成,这么多扣子没法扣
……太香艳了。”
说罢,不顾一切地将我的身子拧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一时间,
意乱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嗯?”
“这话我正要问你。”我仰头直视,不屈不挠。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爱恨交加:“你有完没完?”
“没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后不许给我打电话!”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飞苏黎世……”
他堵住了我的嘴。我的头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后的壁龛上。里面一
块白里透光的玉碗掉出来,“叮当”一声,摔成几半。
“不会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着地面的碎片。
“康熙年间的玉器。”
“呜!”我哀鸣了一声。
“恨我不?”他悻悻地问,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脸上。
“不。喜欢你!”
他被激怒了,我忍不住有些担心:“沥川,别这样,你会伤到自
己。”
“那你答应我,别再来找我啦!”
“不答应,我要你的孩子。”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爬起来,拉着我到浴
室里冲了一个澡。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沥川,给我一天好日子,行吗?哪怕
它只是个气泡,我也要。”
他的腮帮子紧了紧,没有回答。
沥川说,我们不能待在屋里,太容易胡作非为。他带我出了门。
其实我们都有些累,沥川肯定更累。在门口时我忽然说:“沥川,
把头低下来,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解开胸前的辟邪,给他戴上。那块玉温暖而光润,带着我的体温。
我想刚才沥川早就看到了这块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种玻璃珠子、有色
石头戴在身上的习惯,他也就没太在意。
“这是什么?”他把玉拿到眼前,对着日光观察。
“辟邪。知道吗?今年是你的灾年,带着这个辟辟邪吧。”
他眉头微挑:“几时信起这个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挺倒霉的吗?”
“嗯,有点。”
“告诉你吧,因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属水,我属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你信不?”
“压根儿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谈了。自己小心点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沥川说带我去湖边。
我跟着他沿着一条碎石小道,拾级而下。沥川走得很慢,几乎是一
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几步还要休息一下。开始是他牵着我,后来几乎
变成我扶着他了。湖边明明就在眼前,我们却走了半个多小时。
正是旅游旺季,湖边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里唱歌、弹吉它,还
有艺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脚走在木板桥上,大家都很开心、很热闹。
“冰淇淋!哈根达斯!沥川,那边!”
刚才在机场吃了一根哈根达斯,意犹未尽。远远地看见一个冰淇淋
店,我就嚷嚷了。
他随着我往前走,不紧不慢地说:“什么哈根达斯,到了这里要吃
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进了冰淇淋店,沥川给我买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萝。
“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点苦,不过,吃惯了会上瘾。”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头看见旁边有两个七八岁的
小女孩,每人都捧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杯子,在那里贪婪地舔着,不
禁有点发窘。转身问沥川:“你自己不吃吗?”
他摇头:“以前很爱吃。现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会被查
出来。不过,看你吃也是一样。”
不远处忽然有个人高叫:“Alex! Hello! Alex!”
我们循声望去,对面的露天酒吧里,有位金发美女隔着栏杆向我们
挥手。紧接着她和一个栗发男人携手向我们奔来。
沥川和他们分头拥抱,叽里咕噜地说着德语。
“小秋,这两位是萨宾娜和奥本。他们都是我的中学同学,上个月
刚结婚。”沥川一一向我介绍,“我送了礼物,可惜错过了婚礼。”
他向她们介绍我,我和她们分别握手,用英语祝他们新婚快乐。
“他们不懂英文,刚才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经常带
Colette来吃冰淇淋。”
晕。难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吗?
不知沥川说了些什么,听罢介绍,这两个人用一种既甜蜜又感动的
目光看着我。说话时,沥川的手臂一直揽着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亲
密的态度。为了让我听懂他们的谈话,他柔声细气地把他们说的每一句
德语译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语用中文再向我解释一遍。三种语言在他
的舌尖里弹来弹去,居然互不撞车。
“他们问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
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种苹果汽水。”
我小声说:“沥川,你不能喝酒。酒吧里人多,你也不要去。”
沥川点头,悄悄地说:“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辞什么都容易。我
去告诉他们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时差。需要休息。”
他说了一大堆德语,又和两个人分别拥抱,他们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问沥川:“为什么你的德语也那么好听?好像法语一样?”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语也不难听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继续牵着我在湖边上漫步。我紧紧地跟
着他,感觉有点不真实。唉——我和沥川,有多少年没像一对情侣那样
走在大街上了?
宁静的湖面上游着一群群天鹅和野鸭。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絮语。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我忍不住打了一个
喷嚏。沥川站过来,将身子贴近我,一只手臂撑着树杆,替我挡着风。
“冷吗?”
“不冷。”
“到太阳下面去吧,暖和点。”他说。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嘴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刚才也是这样?在你同学面前?”
“嗯。不然人家怎么会问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头到小包里找餐巾纸,一张也没有。
“我来。”他说。
没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某人捧着嘴,将上面的冰淇淋舔得一干
二净。
“好了吗?”我窘到家了,心扑扑地乱跳。
“还有这里。”
吮我的指头,一根一根地吮。
“干什么嘛,大庭广众的。”
“以后还吃冰淇淋不?”
“吃呀。专挑你在身边的时候吃。嘿嘿。”
沥川给我买了块面包,和我一起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我一点一
点地掰开喂鸭子。
陪着我站了一阵儿,他指了指树荫下的一张长椅,说:“你慢慢喂,
我去那边坐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悦的,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眸微
低,有点疲惫。我不由得想起在机场上他就神态虚弱,刚才却陪我排队
买香肠,又陪我从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这么远。
“你累了,”我警惕地说,“我们回家吧。”
“不不,”他摇头,“我只需要歇会儿。”
“椅子那么硬,你坐着会不舒服的……”
“行了,别争了。”
我不敢离开沥川,陪着他一起到长椅上坐下来。他的脸苍白如纸,
在刺眼的阳光下,甚至有点隐隐发青。我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没事
吧?需要吃药吗?”
“没事。”他说。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打开话机。
“哥。”
“嗯,别担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医院了。我陪着小秋四处走走,她只住一天。”
“当然签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费恩会跟着我。”
“我说今天不回医院,当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鸭子去了。”
“你烦不烦啊。不要护士过来,少输一天液不会死人的。”
“别告诉爸,更别告诉爷爷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钱明天全得还给我。”
“嗯。我会小心的。”
“对了,我想带小秋去Kunststuben吃饭,你不是认识那里的老
板吗?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订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点。然后我们
去Valmann 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见。问候René。”
他收线,对我说:“René刚刚打开MSN,在那头大呼小叫地问你
失踪了没有。”
为了这一次的鲁莽,我已经后悔到家了。沥川需要住院,为了陪我,
宁肯中断治疗。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会答应。
我舔了舔嘴唇,说:“沥川,你还是回——”
他打断我:“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
就这当儿,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溜了一眼号码,没接,塞回兜
里。
响了五下,铃声停止。过了十秒,又响了起来。
“沥川,接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话机:
“爸。”
“我在家里。”
“Herman给您打的电话?”
“我有个朋友从中国过来,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签了字。不要紧,您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不会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么样?”
“NO.”
“NO.”
“NO.我说了不会有事,明晚就回医院。不,您不用回来。我现在
不需要护士。”
“爸,您又来了!”
“爸!”
“我累了,要挂电话了,再见。”
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料过了一分钟手机又
响了。沥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
随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沉闷的水声,黑色的手机消失在湖中。
“沥川,听我说,”我急切地恳求,“别让你爸担心。我陪你一起
回医院,好吗?”
“不。”他很镇定地坐着,态度坚决。
篓子越捅越大。我闷头闷脑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一池碧水。
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掉出来。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沥川用力地搂了搂我:“不用担心我爸,
我爸在香港。鞭长……什么的。”
“鞭长不及马腹。”
“对,就这意思。”
“沥川,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我:“傻姑娘,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苏黎世湖
啊。”
“哦!难怪这么大!”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这一带?”
“嗯。也有住在别处的。我叔叔他们在另外一个镇。我爷爷以前住
伯尔尼法语区,后来为了生意方便搬过来的。”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心生一计:“沥川,我困了,想睡觉。”
“别睡了,就来一天,还睡午觉,我带你去咖啡馆喝Espresso吧。
这附近有家小咖啡馆,味道非常好。喝两杯你就精神了。”他不为所动。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来,带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说衣服坏了吗?咱们买
去。你喜欢裙子,春夏季正好卖裙子。”得,一物降一物,这人就是不
让睡觉。
在飞机上看到旅行小册子,都说班赫夫大道是购物者的天堂,四月
夏装上市,我可以买几条裙子,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苏黎
世本身也是欧洲著名的高消费区,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去。如果身边
没有沥川,我可能会逛一整天,兴许能刨到价廉物美的好东西。可是……
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车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里。
“这就是班赫夫大街吗?”
“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有很多银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这里不是,
不过也很近。好的服装店都在巷子里。这家Salvatore Schito里的男
装女装都不错,我曾经在这里买过皮鞋。”
我们走进去,沥川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店员耐心地
陪着我选衣服,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试了两件
连衣裙,在沥川的暗示下,又试了两双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钟,
大包小包地出来了。
“为什么每次你买衣服都这么快?”
“因为你付钱。”
“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
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
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
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
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
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床
上,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
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腿部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
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
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痉挛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
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
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
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
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身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
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
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