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文章分类
正文

一株菩提一尊佛(8)——西藏,凝眸七年(连载十一)

(2020-09-27 16:11:49) 下一个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8)

离开萨迦我们便驱车直奔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亚东。当晚宿于康马县,这里自19世纪后期就是从亚东前往江孜的主要商路,因此当年设有英国管理的驿站。不过自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从亚东前往锡金及印度的口岸关闭,这条历史上曾经商旅络绎不绝的路线便从此冷落了下来。

车往南行,海拔渐渐升高,天气也冷到了滴水成冰,好在天空艳阳高照。过一山坳时见悬崖高处一线银色的瀑布自天而降,近了才发现整个瀑布已经冻结,凝固的水花仍呈现出翻腾的模样。我想象着每年这瀑布冻僵,隆隆的水声再一次消失,所有的活力都隐忍在闪光的晶莹之中,但仍不顾失去波涛的痛苦,顽强地追寻山巅流下的干涸的积淀。面对着这条在沉默中掠过山顶飞向太阳的河流,莫大的气氛使得我无法拒绝这种悬浮在天地之间的尊严。

四野越走越空旷,极远处一排雪峰飘浮在土黄色的地平线上。有内地的朋友曾问过我是不是在西藏人的视线可以看到几百公里外,我想应该是的。远方的山雪崖清晰易见,两翼看似鱼脊而陡峭无坡。冬季的戈壁上找寻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无休无止的大风刮削着赤裸的大地。路边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建筑的废墟,蓝色的天幕下被掷在蛮荒的骸骨从风中颤动的砾石堆里祈祷着。

我能够感觉得到许多年以前那些风尘仆仆的商队在这简陋的驿站里找到的那种微醺的温暖。人们世世代代地跋涉着,但心中的家园却已成为旷野的废墟。那么今天,他们和我是否还记得这一条路?是否还记得这个温情的地址?唯一的这个地址。远处有一条向东的小路,在漫漫土黄的原野中只显出一条隐约的白线。一辆马车载着几个在刺骨寒风中把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在路上颠簸晃动着向远处的雪峰驶去。这是我们在路上碰到的唯一的旅人,和我们一样,也是一辆车几个人,在这荒漠中做孤独的过客。我望着那远去变成一个黑点的他们,心里猜想着这些人们能否在黑夜到来之前找到他们曾经的驿站。

在旅途中我们也会停下,有时是为了享受温暖的阳光和观赏辉煌的风光,有时是为了解决生理上所需的方便问题,这时男女同行的不便就显现出来。本来这在西藏的旅途中也是常常遇到的事,在有正规公路的地方,司机停车喊一声“男左女右”,男女乘客各自走下两边的路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事情就顺利解决。但在这一马平川极目可看数百公里的地方,男的倒好办,女的似乎就有一些难堪,于是当女孩们要方便时,只有叫她们到车后以车为屏障,我和西庆端坐车上目不斜视。有时西庆故意发动车子做出要开走状,听到车后传来一串尖叫,顿时开怀大笑。后来两个女孩总结经验,一人用皮大衣张开为另一人作遮挡,保密程度大大增加,安全感也油然而生。

从康马县的嘎拉乡转过一个山嘴,远远的便看到一座高耸峻峭的雪山,山的上半部份是银色的雪峰,下半部份灰褐的丛蛮山丘连接着广袤的荒原。这就是帕里高原的久姆山。沿山走过几十公里便到了号称世界最高城镇的帕里镇。帕里位于喜马拉雅山脊一块广阔的灰黄色的平原上,海拔4360米,是亚东到西藏腹地的关口要隘。其实在很早以前,帕里只是一个有少数牧民居住的高山牧场。1893年中国清王朝政府与英国签订了《中英会议藏印续约》9条,规定开亚东为商埠,英国商人自由往返通商,由英印政府派员驻在亚东管理英商贸易事务,并于1894年5月1日开埠,从此亚东成为重要的商业口岸。运输货物的马帮从亚东经两天跋涉来到帕里,都要把骡马放到这里水草丰美的牧场上歇息几天,久而久之帕里自然成为到亚东商道上的一个重要中继站。1959年以前西藏噶厦政府在此设宗(相当于县的政府机构)管辖着现在亚东县全部和康马县、岗巴县的部份地区。那时的帕里有一座建于公元14世纪称为帕里南杰的巨大的城堡,1903年的圣诞节,荣赫鹏率领的英军两个连攻占了帕里,也许城堡就在那时毁于炮火。现在的帕里属亚东县管辖,但仍然是一个有着商业传统的小镇,这里的近2000人口中有一多半都在经商,有100多家商店,也时常有不丹的商人骑马来此交易。商业已成为帕里的命脉和灵魂。

不过我们来到帕里是在冬季,所以没有了夏季水草丰茂野花遍野的迷人风光。在零下30 多度的严寒中看到的是牧草衰败,寒气逼人。山坡上城堡残留的斑驳断墙无言的守望一片黄色的风景。整个镇子人烟寥寥,仿佛全都进入了冬眠。

过了帕里不远,公路就进入一条越走越窄的山沟,这就是长约50公里的亚东沟。我看整个就是樟木沟的翻版,只不过路况没有那么险恶和惊心动魄。一样的高度下降很快,其景观也是如此变化:先是寸草不生,然后出现大片结着许多如红色小辣椒果实的低矮灌木,再有高大的树木直至遮天蔽日的森林。最终沿着潺潺急流的亚东河就来到了亚东县城。

亚东位于喜马拉雅山南坡,藏名卓木。南接不丹,西邻锡金,人口近万,90%为藏族。县城下司马镇沿山沟排列而下,海拔只有2000多米,加之两边夹峙的山上被绿色葱郁的森林覆盖,因此气候要温暖许多。不过早晚温差大,顺山沟而下并流入锡金的亚东河虽然水流很急,岸边都挂着许多长长的冰凌。这里的房屋建筑形式已与帕里高原的褐黄色土坯平顶房不同,基本是木墙斜顶并涂成红绿两色的两层楼房。

这里的街道两边都是栉比鳞次的店铺,除了大量的本地交易者,还有一些锡金商人在各个商店之间来往穿梭。在那里还可以看到100年前建立的英国驻亚东商务代理处和当时的亚东海关遗址,而那时的亚东海关(于1914年完全关闭)因中英双方商定开关5年内不得征收关税,所以被称为是至今为止全世界唯一不收关税的海关。而当你身临其境时,历史和现在的一切都使你感到这里是西藏商业气氛最为浓厚的县城。

历史上的亚东与西藏的其它地方有着很大的不同。西藏内陆的封建庄园领主制度在这里并不存在,噶厦政府的许多管理措施也不能实施。经济的重要基础土地是以私人所有和村社共有的形式存在。因而土地的出租方式很早就已出现,雇佣关系也比西藏的其它地方发达。这也就能解释亚东为何能够成为西藏最早和最繁华的对外商埠。

所有的这些地理的和社会经济的条件使得亚东成为西藏与外界交往的最重要通道,并在西藏的历史进程中起了重要的甚至是关键的作用。公元1888年英国军队占领亚东以南的隆吐山,首次打开了以往对西方关闭的西藏门户;1904年英军再次从亚东攻入西藏并进至拉萨, 亚东正式成为通商口岸,那时其进出口贸易占西藏进出口总额的90%以上,西藏市场商品流通总额的90%左右;1910年13世达赖喇嘛经亚东逃亡印度;1912年噶厦政府将原中国清王朝派驻西藏的军队和官员从亚东驱逐至印度;1947年印度独立后继承英国在亚东的特权,将下司马镇作为其租界区;1949年噶厦政府将中国国民政府驻藏人员经亚东驱逐至印度;1950年中共军队进入西藏,14世达赖喇嘛准备逃亡印度,在亚东东嘎寺滞留7个月,中共代表张经武从印度至亚东劝说其返回拉萨;1956年中共在亚东建立县政府;1957年印度在亚东特权全部取消;1961年12月建立新的亚东海关;1962年5月亚东、帕里口岸开放;1962年 10月中印战争爆发,亚东、帕里口岸关闭至今。从上述的事件我们可以看出亚东在近两个世纪中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西藏近代与外部世界的交往过程,并深刻地影响了西藏的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不过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仍然感到虽然朝代更迭,岁月中充满了平静与动荡,这个高原小城也记述了太多的历史,但并不显得沉重,从此保留着一片祥和的宁静。

进入下司马镇我们按惯例先到县法院。院长作过我的学生,知道我的喜好,于是派人按藏族的习俗送来一壶酥油茶和新鲜的糌粑。小赵也有一个同学在这里工作,我们便去到她那全由木板建成的楼房里喝茶闲聊。亚东整个位于山沟之中,下午4点就已看不到太阳,透过木楼的窗子看去只有金色的残晖余留在山顶高大的树梢之上,显出印象派油画那种优美的力度。

我很想到亚东通往锡金的出入要道乃堆拉山口去,但当地的人们告知那里是军事禁区,要去必须有负责当地防务的边防驻军开出的特别通行证,否则无法接近。我正为此事发愁,恰好晚上在饭馆吃饭,一位上尉军官看到我们停在门外的车,进来向我打听我们何时返回拉萨。我告知他三日后启程,他说要回中国内地探家休假,因这里的公交班车一周只有一趟,所以想搭我们的车走。我满口答应,但条件是他帮我们弄一张上乃堆拉的特别通行证。他也满口答应,原来他就在边防军的保卫部门任职,这事就归他管,自然轻车熟路无任何障碍。

第二天一早我们拿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特别通行证,开始向乃堆拉山口进发。到春丕村过大桥便上了盘山公路,从这里往上20多公里都是军事禁区,一般人便不得进入。沿路但见驻有军营和哨卡,不时有哨兵拦住我们的车检查通行证。路时窄时宽,时急时缓,越往上海拔也越高,树木也越来越少直至没有,林中出现稀疏的积雪到变为大片厚厚的雪层。这时公路沿一条山脊下侧拐过山嘴来到一个陡坡半腰,路上的积雪深深的掩埋住车轮,我们只好弃车步行。这里离山口的直线距离只有几百米,但必须沿着陡峭的雪坡向上攀登。太阳迎面直射着大片的雪地发散出耀眼的七彩光芒。由于海拔太高,攀爬起来特别地吃力。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艰难攀登我第一个来到山口,这时我发现我的上面是一个巨大的地堡挡住了去路,黑黝黝的枪眼正对着我的脑门。正在左顾右盼的看怎么绕过去,忽然上面伸下一只手,我抬头看到地堡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士兵。赶忙拉住他的手上到地堡顶部,才发现已经站在了乃堆拉山口的边防前沿。这位佩带上士军衔的士兵告诉我,我们的车才一转过山嘴他就发现了目标并一直观察至我们到达山口。我听他的口音是云南人,一问果然他家在云南楚雄,老乡相见自然亲近了许多。等大家上来后他带我们去见他们的连长,原来这个山口驻扎着一个边防连。连部设在一个山坳的几间水泥砖的平房里,连长是一位上尉军官,四川重庆人,攀谈起来他家就在我所上大学的沙坪坝。而在一旁的连队司务长早已打开几听水果罐头准备热情地招待我们。

乃堆拉是喜马拉雅山脊上280多个对外山口通道中的一个,也是亚东通向南亚的唯一传统出入境要道。它海拔5000多米,背依青藏高原,面临印度、孟加拉的广阔平原。当我站在那里用高倍望远镜看着下面一马平川的锡金平原和直线距离几十公里之外的首都甘托克,心里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山脊两边的国家会对这样一块被称为“生命禁区”的不毛之地那么在乎。也许当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在高处的那一个会使对方感到不安和恐惧。所以自古抢占制高点就成为军事上的金科玉律。其实历史与现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我总感到自己在不停地来往于两个世界之间。仿佛看到每天有骡马、牦牛和背夫组成的商队 川流不息地越过山口;跟随着他们的是荣赫鹏率领的英国军队从炮火硝烟中蜂涌而过;没有多久13世达赖也在这样的狂风中来到这里,行色匆匆往玛尼堆上添上几块石头便仓惶逃往印度;而30多年前中共代表张经武在这里接受着噶厦政府官员毕恭毕敬的迎接时则肯定是踌躇满志。历史上无数的胜利者、失败者和为生存所迫的平凡人们曾不停地从这里走过。那时山口两边的统治者都不具备现代主权国家的意识和体制因而无法有效地管理自己的领域,因此这里仅只是一个和平和不设防的驿路和商道。而过去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已消失得没有了任何踪迹。现代的国家机器使这里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前线,就连目睹了数百年风雨荣辱的玛尼堆和串串经幡都荡然无存。

山口的两军对垒是以两道高不过3米的灰色水泥城墙来具体表现的。中方的墙是那种中国长城带箭垛称之为女儿墙的形式,而印方(锡金于1975年成为印度的一个邦)的则是那种平直的如监狱围墙的样式。两墙沿山脊绵延,中间相距约30多米。双方的墙都隔一段就设有岗楼和哨所,双方的士兵都随时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其实我看这两道墙仅仅只是一种象征,一种两国统治者和人民心理上的明示或者暗示。因为在今天的高科技条件下如果重开战火,这样的墙和驻守的士兵在几秒钟内便会灰飞烟灭。

呼啸的刺骨狂风中我的那位上士老乡带我们沿着城墙参观。中国的这个边防连队负责的防线是整个山口漫长的一段。每距近百米有一个哨所,驻有几名士兵。而对面的印军即使是士兵家眷都可以随军,因此他们的营房在防线靠后的山坡上,房前屋后一些晾晒的女性衣物花花绿绿地随风飘扬。对面的山坡下有3名印军士兵扛着笨重的火箭筒缓慢地向己方的阵地攀爬,有几个满脸大胡子的印军士兵坐在墙头上对着我们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东西一边大声地喊叫着什么。上士老乡说他们要用瑞士手表交换你的皮大衣,因为他们的军队没有皮大衣,而他们认为中国的皮大衣在这样的地方特别的保暖和实用,所以总想弄到一件。但我也只有一件皮大衣,换给他们则我自己就无法走出这天寒地冻的喜马拉雅山区。于是我也挥舞着手大声地说NO,几个印军士兵只好摊手耸肩表示遗憾。

这里的士兵有许多是我的云南老乡,这使我惊喜不已。有一个甚至就名叫段建平,与我的名字只是一字之差,我俩都猜想是否祖上属于同一家族,不过由于缺乏证据而无法认定。这些士兵都是善良可爱的青年,他们并不因为这里的艰苦而感到后悔,反而认为这是一生中重要的财富。我指着天空飞翔的大群乌鸦问为什么这里的乌鸦嘴是红色的,他们笑着回答说虽然这些乌鸦涂红嘴唇但全都是公的,我明白他们是为在这里的几年里看不到任何异性而感到乏味,所以对两个女孩的到来感到兴奋并显得异常的热情。他们告诉我虽然地处前沿,有时双方也不时有些小小的摩擦,但并不总是虎视眈眈。大多数时候双方还是友好的,而且越来越向好的方向发展。有时印军的士兵会在夜里偷偷跑过来与中国士兵共饮,当然常常是事先约好由印军士兵出酒中国士兵出肉。吃饱喝足印军士兵又跑回去。我当然为这种西线无战事的状况感到高兴,毕竟普通的人民并不希望政客们的贪婪和对民族主义的滥用所产生的血腥和咄咄逼人进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即使这些枕戈待旦的士兵也不例外。

天色已晚,我们谢绝了士兵们的挽留准备下山。许多的士兵都拿出写好的家信托我们带到拉萨去寄出,因为这里的邮车要一周才有一趟。这样我们就收集了一大包家信,然后在准备搭我们车下山采购食品的连队司务长陪同下往山坡下走去。

下山自然轻松了许多,我发现可以沿着山坡上很厚的积雪滑下去。我裹紧大衣,首当其冲地顺坡而下。因为坡度很大,所以完全具备在高山雪场滑雪的速度和快感,只是有时埋在雪下的石块撞击着屁股和背部令人倒抽一口冷气。下得山坡才发现我们的车子还埋在雪堆里。于是,大家手扒脚蹬一阵折腾把车弄出来,然后向县城驶去。

回到亚东略事休息后我们来到已光顾过几次的小饭馆,听得有人叫我,一看原来是随我们下山的那位事务长。他早已脱下军装,西装革履地面对几盘热气腾腾的菜肴端着酒杯慢斟细饮。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长年在冰封雪盖、单调乏味的山顶哨所里生活,一有机会谁都肯定要迫不及待地享受军旅之外老百姓的那份悠闲自得。

第二天离开亚东,那位边防军的上尉与我们同行。中午经过帕里后,路边不远有一个宽阔的名为多勤措的湖泊,这是自江孜到亚东路上唯一见到的湖。为了向耸立在远方的喜马拉雅山告别,我们停车来到湖边。无际的湖水已冻成坚冰,丧失了夏日波光粼粼的柔美和喧哗的水声。寒风掠过的冰层连接着远处的一排雪峰,看去满目皆白。湖边的冰层受到挤压形成一座座棱角分明直刺青天的冰山。站在冰层之上,听冰下间或发出咔嚓的声响,令你感受到这湖并未因寒冷而变成一片了无生气的死海,它的深处仍然蕴含着一种我们无法超越的长久而永不终结的力量。

晚上到达江孜后那位上尉军官便与我们分手了。急于回到家乡的心情使他愿意不辞辛劳地换乘一辆连夜赶回拉萨的军车,我们愉快地祝他一路顺风,并希望大家都会记住我们之间短暂的友情。(待续)

[ 打印 ]
阅读 ()评论 (3)
评论
安宁河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好文,完全同意里面的观点
嵩山南路 回复 悄悄话 “我当然为这种西线无战事的状况感到高兴,毕竟普通的人民并不希望政客们的贪婪和对民族主义的滥用所产生的血腥和咄咄逼人进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即使这些枕戈待旦的士兵也不例外。”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越来越能够赞同这个看法,所谓的战争不过就是用平民的鲜血铺就伟人的功业。希望西线永远无战事!谢谢好文。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沙发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