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5)
日喀则也是西藏另外一个著名的地方,来到西藏的人一般都要去上一次。说它著名不仅因为那里是喜马拉雅山脉和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玛峰的所在地,或是有着世界最大、最壮观的强巴佛铜像。从历史上看,日喀则是卫藏中后藏的中心(前藏以拉萨为中心),不管是到阿里地区,还是到印度、锡金、尼泊尔的边境口岸,日喀则都是咽喉要冲,堪称兵家必争之地。另外这里又是藏传佛教达赖、班禅两大活佛系统之一的班禅的传统领地和驻锡地,有些类似当今的行政特区,其实也就是班禅的势力范围,因而在西藏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特别是自上个世纪20年代13世达赖与9世班禅反目以后,日喀则更成为世人瞩目的地方。
为了一个标的仅200元的二审案件,院长指令我审理,原因是一审时程序存在问题,而发回重审呢,一审的日喀则中级法院坚决不干,这个难题只有我去解决。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日喀则。我和法官贺诚、王曼莉同行,刚好日喀则中级法院从北京接回几辆新车要回去,我们可以搭他们的车走,而回来则可以乘我们院里到昂仁县的农村工作组的车。于是我们三人便分头乘三辆车出发了。
那时去日喀则的路并不是现在的自曲水沿雅鲁藏布江,再从浪卡子经江孜、白朗的称为“中尼(尼泊尔)友好公路”的沥青路。而是沿青藏公路过堆龙德庆县,穿出峡谷到了羊八井,经麻江、南木林到日喀则的老路。路况很差,过了羊八井便是砂土路,紧接着翻越岗底斯山脉的穷母岗峰。那天我坐的车子刚哼哼哧哧爬到海拔4000多米的山口便一头趴在路上再也不动弹了,任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司机打开引擎盖鼓捣半天,仍然一头雾水,不知毛病在那。时近中午,呆在白雪皑皑的山顶,饥饿加寒冷,我在车里浑身发抖。同车的一位藏族老大妈见状掏出十几粒水果糖给我,我就大嚼起来,以挡饥寒。过了许久,我们院里的一辆日产客车上来,开车的汉族司机老韩走上前帮忙,几下便弄好了。原来因为西藏海拔高,新车的点火白金间隙应重新调整。
下山不远即到了麻江,这是一个极小的镇子,说是镇不免有些夸张,其实只是沿公路两侧有些房屋店铺供过往车辆行人歇脚罢了。不过在新的去往日喀则的公路修通之前,这里还是前往后藏的要道,据说由于这里地势险要,1959年时附近成为达赖的反叛武装经常伏击中共军队的地方,并发生过惨烈的战斗。而今时过境迁,烽烟不再,这里又成了一个清冷而颓败,逐渐被人遗忘的驿站。
在麻江吃过午饭已是下午2点多钟。过了南木林后,便进入藏南谷地,这条狭长千里的谷地南有高峙的喜马拉雅山脉,北边是蜿蜒连绵的岗底斯山。西藏第一大河雅鲁藏布江自西向东从谷地缓缓流过,河谷两岸遍布丰饶的农田和星星点点的农庄。到了大竹卡,车子拐下公路,沿茫茫沙滩直奔江边。这里是一个渡口,所有的车辆和人员都要从这里乘渡船过江后才能继续前行。这是我第一次乘船渡过雅鲁藏布江,在江边看泛黄的江水翻滚着混浊的泡沫旋转奔走,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渡船不大,大概可装两辆大车或四辆小车,船由两根横越江面的钢绳固定用缆车拉扯过江。汽车从两条晃动的跳板上船,跳板在重压下发出嘎吱的呻吟,令人胆战心惊。渡船在急湍的江流中摇晃着靠岸,为避免陷车,司机们挂上前加力,加大油门,一鼓作气越过松软的沙滩。这就是在西藏开车所称的“慢过水,快过沙”的诀窍。
在夜色中进入日喀则,第二天才发现这个西藏第二大的城市其实是一个古老而规模不大的镇子,只有扎什伦布寺闪光的金顶和高大的晒佛台耸立于茫茫黄尘之上。其实日喀则建城已有500多年的历史,公元13世纪中叶,依附中国元王朝的萨迦政权统一西藏,当时元王朝的人口户籍登记日喀则只有18户人家。到14世纪初,帕竹王朝把年楚河流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从夏鲁迁移到日喀则,使之成为后藏的中心城市。
在日喀则呆了三天,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把案子办完。然后准备随下乡工作组去昂仁县。昂仁县位于日喀则以西180多公里,是到阿里的要冲之地,也是日喀则最西的一个县,因此是农业和牧业混合的地区。我和贺诚、院办公室副主任赵健民、司机罗布同车前往(王曼莉因父亲在日喀则工作而没有同去)。中午在拉孜匆匆吃过饭后继续西行,崎岖的沙土公路在山壑之间蜿蜒。中途看到山崖下有一不大的湖泊,碧蓝的水面一群群大雁和野鸭悠然自得地漂浮着,大家一见兴致大起,停车后便拔枪射击,只见子弹在水面溅起串串水花,而枪声一响,那些大雁和野鸭们便一头钻入水中,一会又冒出头来。打了半天耗费不少子弹却徒劳无功,于是众人悻悻上车开路。至下午大家昏昏欲睡时,公路一个急弯,来到一路口,我下车问路边的人:到昂仁县怎么走,还有多远?这人指着眼前几幢破败的房子告诉我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昂仁县城。
昂仁县城和西藏的大多数县一样,都是由几个一组成:即一条街道,一个百货商店,一个医院,一个邮局,一个电影院,一个新华书店。县城人口只有数百,当地的所有政权机构全都在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里办公,如中共的委员会,县政府各局及部门,县的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议会),县的政治协商会议及法院、检察院。反正各机构人员很少,所以基本一个部门一间办公室,办事倒挺方便。县法院就只有3个人,一个院长,一个书记员,一个司机,好在这里地广人稀,民风纯朴,经济原始落后,一年也没有一起案件。法院的大部份时间都是在政府的安排下到农区或牧区对政府的政策做一些督导或强制性的工作。偶尔有案件要审理,则要到检察院或公安局借一两个人来才能凑够开庭的法定人数。
我们先去了县招待所联系好住处,又在县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的办公室找到在这里工作的朋友董霖。他提议趁现在天色尚早,不如去打只野兔来吃。我们开车来到一片宽广的干涸湖滨上,几个人提枪散开搜索,走了一阵没看到有任何动物的迹象。大家都感到十分失望,司机老韩嘴里骂骂咧咧,同时举枪朝天开了一枪,这时奇迹发生了,只见枪声一响,不计其数的野兔从地下钻出来,顺着草滩一溜烟的跑去。众人不顾一切慌忙开枪,子弹打到地上噗噗直响,灰尘四起。等不见了兔子,我定睛一看,赵健民趴在距我十几米的对面,全身紧紧贴着地面。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只兔子从他不远处跑过,他看我紧盯兔子举枪猛打,恐被流弹所伤,急忙卧倒。我听后哈哈大笑,说他不愧在军队当过兵,战斗经验丰富,动作敏捷。话虽这么说,后来想想还是一阵后怕。那天的战果最终还是贺诚取得,毕竟是当兵出身,枪法上乘,一枪撂倒一只野兔。大家兴高采烈回到董霖住处,把兔子炖了一锅,董霖出去转遍全城找到一瓶弥猴桃酒,几人吃喝至夜深方休。
清晨醒来,发现我们住的房间四壁和天花板都用明黄色的绸子蒙着,而且屋里的床和沙发等家具都是新的。向招待所的服务员打听,原来几个月前十世班禅喇嘛曾在此住过,而我们昨天夜里是在活佛下榻的神圣之地呼呼大睡,众人自然大呼如此肯定是有福了。
中午饭是在县政府的食堂吃的,吃完饭后我们几人都感到嘴唇有发厚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厉害,说话都有些口齿不灵,一打听说不要紧,主要是吃了食堂里用酥油炒的菜,不习惯的人都会觉得口唇有异感。午饭后,我独自一人出了县城,向着几公里远处波光粼粼的浪措果浪湖走去。昂仁位于藏南谷地的最西边,紧接藏西北荒漠高地,因此自然景观与藏北相差无几。这是漫长岁月中普通一天的下午,整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人们注意的事件发生,广大而单调的荒野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遍地的风化砾石中艰难而缓慢地跋涉,四望无树,却更思念树。火焰般的太阳将沟壑中裸露的条条如肌肉一般的石头和泥土照射成大片紫红银白,耀人眼睛。灼热的风沙不停地折磨着我的肢体和心情,那场景完全与德国影星金斯基主演的影片《德克萨斯州的巴黎》刚开始的镜头一模一样。
湖边空无一人,我静静坐在那里看着湛蓝平静的水面。湖不大,但湖水却显得深不可测。它和西藏所有的湖泊一样平静,但不一样的是它的平静并不是安详和欢乐的,而是一种饱含苍凉的沉默——隐藏着无数现代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我注视着那充满梦幻的湖水,千百年来无数的灵魂便是乘着岁月的舟揖驶向彼岸。那里是与我们的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水底仿佛随时会冒出一些我们根本不可能相识的生命。这种令人既兴奋又恐惧的神秘意识似乎具有巨大的魔力,使我丝毫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沉浸在入定般的冥想之中。
当今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可能在一个根本没有人的地方去做一种与自己生存环境完全不同的感受了,并不是他们做不到,而是忙于琐碎得失的他们根本不想去做。其实没有人的地方并不都是蛮荒之地,只不过千年的风雨把大地侵蚀得高低凸凹,如同老人脸上沧桑的皱纹,也把祖先们征战劳作的脚步冲刷得干干净净,却在旷野的某处沉积着我们也许永远无法想象的灿烂和辉煌。在那种时候和那种地方,我能听到那亘古不变的阳光与寒夜和永无终结的欢乐与孤寂。感受到与我自小长大的环境相去甚远的既荒芜沉浮又真实坦荡的观想与体验。
日渐西斜,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望去一缕黄尘快速向这边移动。近前发现原来是贺诚和赵健民开车前来找我。我们在湖边聊了一阵,贺诚提议到远处山脚下的村子去拍照片,于是欣然开车前往。车在村外停下,几个脸色红得令人怀疑的藏族姑娘在不远处一边笑一边对我们招手。贺诚则高兴地对着她们一边按快门一边指着相机大叫:“米达,米达”(藏语看、瞧,也有照相的意思)。拍完照,几个姑娘热情地用一些简单的汉语单词夹杂着藏话再加手势邀请我们到她们家里去。我们随即去了其中一个女孩的家,这只是几间简陋的土坯房,门外有一排带顶的羊圈。一个穿着五色条纹衣服的小男孩坐在屋角,双手握拳支着下巴羞涩地对我们微笑,他那瞪圆的大眼睛充满一片纯净,泰戈尔说:“孩子的眼睛里能找到天堂”。我相信这话是真的。屋里很狭小,大家只好挤坐在一条卡垫上,几个姑娘显得很兴奋,毕竟对于她们来说,极少能见到外界的陌生人,特别是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的汉族青年。看得出她们急切地想了解我们的一切,当然我们也同样想知道她们的生活及其它的东西。于是我们相互用藏语和汉语再加手势进行交流,说到高兴处,大家不时哈哈大笑,天黑分别时已是恋恋不舍。
回拉萨时我们乘坐司机老韩的日产客车,13座的车上只有我和贺诚、王曼莉及藏族法官洛桑登巴(他是几天前随下乡支农工作组到的昂仁)同行。回程没有再走来路,而是沿中尼公路从白朗、江孜、浪卡子到拉萨。下午快到羊卓雍措湖时,大家都高兴地议论起来,原来洛桑登巴带了一张渔网,准备到湖里捕鱼。老韩则称他在军队当兵时,一次在羊卓雍措湖用一颗手榴弹炸的鱼装了满满一卡车,贺诚说这不算什么,几年前他曾在羊卓雍措湖用一块石头打到一条大鱼。两人一边抬杠,车子拐了几个弯,便到了湖边。
西藏是一个湖泊众多的地区,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的北面,昆仑山的南面是湖泊最集中的地方,大大小小有1000多个湖泊,特别密集的地方湖与湖之间相隔距离还不到200米。羊卓雍措湖是这些湖中的一个,它的湖面海拔有4441米,面积达638平方公里。它与别的湖不同,蜿蜒于群山之中时隐时现使它具有一种柔美的风情,湖中有20多个岛屿,湖边漫延出大片青绿的水草地,黑色的牦牛与白色的羊群倒映在金色波光之中,令人感受到那种牧歌般恬静的家园气息。湖的另一边有西藏唯一的女活佛桑顶·多吉帕姆·德庆曲珍的驻锡之地桑顶寺,我想是因为大概只有女性才有资格住在这纯净优美的地方的缘故。
羊卓雍措湖也是西藏众多大的湖泊里距拉萨最近、交通最为便利的,因此现在也是属于设计好的旅游路线之一,也是外来游客去得最多,也最为外人所熟知的地方。当然这以后我每次去后藏都要经过这里。不过那天在湖边令我们失望的是在清澈的湖水中没有看到鱼的任何身影,自然捕鱼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大家只能在湖边流连一阵,然后上车离开。
这次去日喀则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到那些著名的寺院去拜访。当然是因为车子不方便,另外也有人为的因素,就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喜爱或愿意到寺院去,即使那些年青的藏族官员也不例外。
回到拉萨的日子过得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经济的复苏,生活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法院也越来越多的向工作人员发放各种免费食品(这是当时中国的政府各部门为弥补公务员偏低的工资而用预算外收入以“福利”名义进行的补偿)。记得有一年藏历新年,院里派车从格尔木拉了许多食品,我们每人分到18只冻鸡和200个鸡蛋。而这一大堆东西对于我来说却是个难题,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拉着这些鸡奔走于拉萨的朋友之间,在两天之内终于赠送出去17只鸡。剩下的一只实在没人要只好挂在我的屋檐下,一年之后风干变成了木乃伊,其硬度达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致使我在风大的季节进出屋门时总是提心掉胆,恐怕它掉下来将脑袋砸个大洞。当然令人头痛的还有那些鸡蛋,因为它们都冻成了冰球,我只好弄了一个大坛子,用盐水把它们都泡起来,结果一直吃到所有的蛋黄都已发黑还未吃完。而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发生。还有一次我休假回来,一进门吓了一跳,原来我的屋里中间地上放着半头宰杀好的牛,遍地血水已经干涸并凝固。我急忙向庭里的白措寻问,原来是院里分给我的,我不在他们就帮我放到屋里(因我每次休假都要将屋门钥匙放到白措那里)。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将这半头牛送给白措,并赶快清洗那不幸的地面。除了这些生鲜食品外,时常还有一箱箱的酒和罐头。酒我常常送给院里的藏族同事或拿到门前的小商店卖掉,罐头则自己慢慢食用,这样做的后果是至今我见到任何罐头食品都要恶心反胃。不过,除了罐头之外,后来我基本不碰的还有巧克力和苹果。那些下乡的日子里,巧克力作为应急用的食品在找不到人烟和无法做饭的地方是经常用来维持生存的。而苹果则是西藏林芝的特产,那几年由于大量的林芝苹果无法拉到外面出售,因此拉萨的各个单位每年都运回苹果来分给职工。有时一人分到几十斤,只好放着慢慢吃,好在拉萨的气候不会使它腐烂。每年春末有的人还会拿出去年的苹果来招待你,虽然看上去干瘪得就像老太婆满是皱纹的脸,但吃起来绝对很甜。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吃法,有的女孩就把苹果切成片晒干,然后用塑料袋装好,随时可以拿出来吃上几片,这样令许多人头痛的苹果倒也就变成了一种挺时髦的零食。
拉萨平静的生活使我常常有一种要到野外去的冲动和欲望,在领导的眼里这是一种辛勤和不畏艰苦的表现。因为在那时的西藏,下乡并不像现在的旅游那样的轻松和愉快,多变的气候、恶劣的道路和几乎不存在的通讯使每一次到荒野之中都充满着难以忍受的艰辛和不可知的凶险。断粮、断水、车子故障、没有汽油和暴风雪以及根本不可能有的救援都随时会使你陷入绝境。既使是上面所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仅仅遥远路途上无穷无尽并难以忍受的颠簸和沙尘就使你无路可逃。不过,对我而言,走进戈壁,也许仅仅为了某种任意,为了某种纯粹狂浪的毛病,时常有着浪进荒野的冲动,试图去寻找一个灵魂的风景,寻找被劫掠得一无所有的情感。在精神被围困的时代,青春的反叛有时令心太骄傲——即使永远,永远走不出这戈壁又怎样呢?因为只有在那里才会知道,祖先们讲过的全部寓言都是真的……
于是,利用对下级法院案件质量的定期检查,使我获得许多在西藏广袤大地行走的机会。对所去地区的自由选择甚至可以由我在地图上来划定路线,一次我便策划了沿雅鲁藏布江一线的行程,检查林芝、山南、日喀则3个地区中级法院的案件,沿路各县法院的案件只作一般抽查和了解,这一计划得到了院长的认可与同意。
我是在12月下旬一个晴朗冬日的早晨开始这次漫长的旅程,同行的是我们庭里的女法官王曼莉和藏族女书记员赵桂英及藏族司机西庆。两个年轻女孩肯定在旅途中只会自顾不暇,而在突发的事件中将无法帮上忙,不过她们要去的愿望是那么强烈,而又实在没有其它的人可以抽调,于是我想无非自己多劳点神罢了。
我们的路线是先到林芝。因为中午在墨竹工卡县城西庆的朋友处吃饭耽搁得太久,天快黑时才赶到工布江达县。我们急忙进了一家小饭馆取暖。吃饭之间,忽然听到外面有激烈的争吵声,朦胧夜色中有几个人在撕打。我冲出门外,看到几个身穿藏式皮袍的汉子用石块猛砸一个躺在地上的男人,我上前阻止,但拉住这个那个又上去打。小赵在旁边急得用藏话大声叫嚷,但没人理会她。西庆掏出手枪威吓,也没人害怕他手里那支小小的手枪。我只有转身进屋提出冲锋枪,然后用枪托和枪管猛力击打着把那几个打人的汉子赶开。小赵和西庆把倒在地上的那人扶起来,看他已是血流满面。他说他是司机,因让路问题与那几个人发生争执,那几人便围殴他。我们送他到医院包扎了伤口,然后叫他赶快开车上路。而他却说那几个打他的人肯定还在前面等着,所以他不敢走,我们只好让他开车在前面走,我们的车跟在后面。这样把他护送了10多公里,我们才加速向林芝驶去。当然经过这么一折腾,到林芝已是深夜。
在林芝呆了两天,然后向南去80多公里以外的米林县。那是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侧的崇山峻岭中一个非常优雅的,极具世外桃源风韵的地方。四周原始森林密布,雅鲁藏布江也在此蜿蜒而过,因此气候宜人。米林还是进入墨脱县的必经之地,而墨脱又是以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而闻名。从米林往东90公里是一个叫做“派乡”的地方,那里便是徒步进墨脱的起点,但每年只有夏季的几个月可以翻越雪山进入墨脱,其它时间都是大雪封山,内外交通断绝,这样我也就只好打消想进墨脱的非分之想。
米林县城紧邻雅鲁藏布江,这一带的江水湍急,河床下切很深,江岸较为陡峭。县城建筑不多,显得悠闲安详。法院是几间灰色的平房,坐在屋里可以看到江边的山崖。这里的法官们对我们的热情令我们惊讶而感动,这实在是一些极纯朴真实的人们。第二天西庆在米林的一位朋友提出带我们去相距不远的珞巴村寨看一看。我们一起驱车前往,到那里后这位朋友找到一户相识的人家,主人十分高兴地将我们迎进家门。珞巴人(藏语珞巴意为“南方人”)是居住于喜马拉雅山珞瑜地区的山地民族,在西藏约有30万人。他们的房屋是一种木头建造称为小栋房的干栏式建筑,内部非常宽大。与所有居住在山地的人们一样,屋子中间都有一个火塘。主人是一个30多岁的汉子,在县里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他大声招呼我们在火塘边坐下,接着用一把大铜勺从铜锅里舀酒倒入碗中让我们喝。那酒喝起来感到酒味清淡而有些酸苦,但味道不错。主人介绍这酒是用玉米和鸡爪谷混合酿制的。而这时小王和小赵看到主人家的女眷所着服饰,顿时大为兴奋,叫西庆与主人商量借她们穿着照几张像。于是,主人拿出一套珞巴妇女节日穿的盛装,据说价值人民币10多万元(2 万美元)。不过只看那几十串用海贝、兽骨、兽牙、绿松石、玛瑙及各种玉石做成的佩饰以及从腕部戴到肘部的腕饰,还有用兽皮和海贝制作的悬挂着几十条银链的豪华腰带,再加上腰间佩带的火镰、鼻烟壶、珞巴弯刀等,那种显赫的阵容使人感到价值的确不菲。小王和小赵轮番穿上拍照,站在旁边的主人酒意盎然的眼里流露出自得的神情,似乎在为自己的生存价值能得到人们的承认而感到满足。我坐在火塘边,看着粗大的树干燃起朦胧的红光,映着他那如雕刻般的脸。这些以古老的方式生活的人们,也用不同的方式关注着与现代都市大同小异的问题。而享受着现代技术带来的物质便利的都市人们,却极少甚至不去关心和了解这些在高山深谷的同类的生存状况。即使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珞巴人的村寨已成为计划好的旅游热点,但那些好奇的观光客们在履行完这整个商业过程后,并不知道这些山里人内心深处所藏的喜怒哀乐,更不知道这些山里人是怎样用充满怜悯的眼光观看着这些不远万里前来观看他们的人们。
我喝着米酒,和这些与我同时代但却有不同生命轨迹的人们相互问答交谈着。一阵潮湿的风从山谷吹来,褪尽绿色的黄叶和枯草苦涩的芬芳给人无限的真实和坦然。
在米林呆了两天,工作顺利完成,准备第二天继续前行。晚上县法院院长来看望我们,同时告诉了一个消息,昨天县里的一辆救护车从朗县返回时,在中途遭到不明身份的武装分子的枪击,幸亏司机反应快,没有停车而是加速冲了过去,因此未造成人员伤亡,只是车身上留下几个弹洞。而我们明天就是要从这条路去朗县,院长劝我们缓走几天,以免发生意外。因这里靠近中印边境,情况复杂,据说经常发生的这些袭击是越境的达赖武装分子所为。这样西藏的政府工作人员都要配发枪支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当然那时我和西庆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明天照常出发。倒不是我根本不害怕,而是我觉得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因此心里不太在乎。
第二天吃过早饭,院长来送行,带来足有几十斤重的一大麻袋核桃,说是本地特产,让我们路上吃。临行前我做了一番“战斗部署”: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前座上,两个女孩坐后座,如果路上遭袭,她们要马上趴到座位下面,西庆应不顾一切加大油门冲过去,如路上有路障挡住,则靠边停车,我先下车开枪掩护他们从与袭击者相反的一侧下车。安排完毕我把冲锋枪弹匣压满子弹并上了膛,西庆也检查了他的手枪,然后开始出发。其实我的这番安排并不是我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而只不过是从警匪片和战争片里倒腾来的一点皮毛而已。
出米林往西就是我们去朗县的方向,走来一路无事。路边变幻得扑朔迷离的风景早已使人应接不暇,曾经想过的敌情和危险已变得那样的不真实。冬日阳光的温暖使山川、江流和它们之间那流云般的土地升腾起梦一样的氤氲。整个世界停住了往日的周而复始而显得悄无声息。这一切使我们频频停车,在荒凉里默默观望那些古老隐秘的山峦,让心情在一尘不染的沉寂中变得永恒起来……不过在偶而回过神时,也发现有人仍惦记着车上的那袋核桃,一有空闲便拾块石头在地上敲打起来。
一路经过许多藏族村寨,可以看到这里的藏族与其它地方的藏族在语言、服饰、建筑等方面已有较大的差别。如房屋的建筑形式不再像拉萨地区是平顶碉楼式,而是以木材为主要材料的斜顶干栏式建筑,当然是因为这一地区多雨又盛产木材。不过也可以看出这一带浓郁的农耕文化特点。
公路不停地穿过森林、山岗、田野和村寨,而我们已不再关心走了多少和还剩多少路。下午来到一片广阔的原野,公路延伸到一条水不深但水流湍急的河边,但没有桥,这在西藏是常见的情况,这时车子就只能涉水过河,因此称为“过水路面”。我和西庆下车查看,发现河面不算太宽但水里布满许多大石头,车子在河里不可能直线行驶,必须曲折地避让开那些石头,看来问题不大。于是,我们开车下河。一进入水里,车身就被急流和水底圆滑的石块弄得摇摆跳跃起来,西庆不顾一切地加大油门,在河里曲曲拐拐,终于冲上河岸。这时我闻到一股极强烈的汽油味。车一停下我跳下去检查,发现车身下的汽油滤清器被河里的石头挂掉,断了的油管向地上喷着汽油。我急忙用手堵住油管,大声叫小赵赶快嚼一块口香糖给我,我用口香糖堵住油管,然后大家商量怎么办。看来看去只有把两头断了的油管接起用铅丝捆扎起来暂时应付到朗县再说,但找遍全车也没有铅丝。这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只有停在路上等来往车辆再行求救,这样我们便全体下车等待。
这条路上的来往车辆很少,而太阳这时正从远处的山巅坠落,暮色似青灰的帐幕在天际间慢慢合拢,遥远的山脉那像强健的肌肉一般的纹理在逐渐黯淡的金色中显得半明半暗。公路上忽然尘土飞扬,一个牧人赶着一大群山羊在慢慢向我们走来。羊群不停地窜动奔跑,牧人的鞭子上下飞舞,羊群此起彼伏的叫声和牧人的吆喝混合在一起,使静寂的山野在瞬间变得喧闹起来。暮归的牧人和羊群在天空散射的余光下变成一幅浓烈而厚重的灰调油画,酷似法国画家米勒的风格。
羊群越过我们慢慢远去,周围的一切又归于寂然,只有我们几人孤独地留在旷野之中。这时似乎远处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轰鸣,大家马上意识到这是对面来的车子,小赵则马上跑到路中央准备拦车。随着我们的一阵欢呼,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大货车在我们面前停下。车上一个年青的军人伸头问小赵需要什么帮助,当他明白之后,随即找出铅丝下车帮忙。问题很快得到解决,我们向他表示感谢后大家挥手告别各自前行。
这次意外使我们耽误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不过想起来觉得还算幸运,因为这条路平时来往车辆很少,如果天黑还等不到来车,那我们只能在荒野里过夜了,虽说无性命之忧,但冬夜零下的气温也会使人不堪忍受。
黑夜来临,公路已开始沿着陡峭的雅鲁藏布江岸盘旋。车窗外所有的景色都融为一体,引路的车灯仿佛在雾气弥漫的水面上随着暗流飘浮,若隐若现,诡异异常。使我们感觉像乘坐着颠簸的一叶孤舟飘荡在发光的河上。路边的巨大黑色山崖扑面压来,又飞快的从侧面闪过。有时车子就像要驶向江面,那感觉仿佛飞翔在天空。在一个转弯处,我忽然发现路边闪亮着一堆篝火,一个赶路的行人孤独地坐在火堆旁,一只发黑的羊皮口袋放在脚下,那是他简单的行囊。一匹白马静静地站着。在无涯的夜暗中,人和马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就像被严寒凝固成黑色的剪影一般。这个只有在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里才能看到的情景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那肯定是一个要踽踽独行走过漫长旅途、前往遥远他乡的人。其实我不知道他还要走多久和要去什么地方,也许他会像云一样一刻不停留的往前走。但我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注定有着他珍藏在心里的一份梦想。
夜里10点多,终于到达了朗县县城。县城紧靠江边,因此站在街上也听见江水的轰鸣声。奇怪的是县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环顾四周黑灯瞎火没有一丝人声和光亮,仿佛来到庞贝古城的废墟。我们只好找到县法院院长的家。院长已经睡下,急忙披衣起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县里停电,大家都早早睡觉,怪不得全城鸦雀无声。院长带着我们敲开街上一家饭馆的门,弄了一桌饭菜招待我们,酒足饭饱之后又送我们去到县招待所才告辞回家,这时已是午夜时分。
招待所设在一个石头城堡样的古老庄园里,由于9世班禅和13世达赖都是朗县人,我猜想这是不是过去他们两家中那一个家族的庄园,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当我们走近时,这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巨大建筑群以一种莫测的神秘用沉重的阴影将我们包裹得透不过气来。宽大的庭院里几株参天古树在风中婆娑作响,皎洁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影把映成银白的石板地面撒得斑斑点点。我和西庆住的是古堡一楼的一间足有上百平方米的大厅,只有两、三张陈旧的木床零落地倚墙摆放,巨大石块砌就的墙足有一米多厚。上二楼的一道又窄又陡的木楼梯被一扇门锁住。也不知楼上是什么所在,但肯定是因长年无人而闭锁。偌大个房间只有两根小小的蜡烛照明,昏黄颤抖的灯火把我们几个人变成巨大的黑影,影影绰绰地投射在高高的天花板和墙面上。加上不停在窗子上跳动的树影,自然令人产生一种不可言状的魔幻之感。这时小赵和小王两人蜷缩在床的一角,听西庆眉飞色舞地大讲鬼故事,并不时发出阵阵惊叫。待两人决定回隔壁屋里睡觉,我建议她们扛着冲锋枪去以便壮胆,她俩迟疑了一下,然后大家不禁相视大笑。
夜里躺在床上,在江水不停的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又仿佛听到楼上传来有人轻轻走动的脚步,似乎这座古老庄园主人的祖先千年之幽灵在一边端着茶碗慢慢喝着酥油茶一边轻声细语向后人讲述那些珍藏在这座古堡中的、一直不肯昭示于人的风干的辉煌。
天明出门,才骤然发现县城就建在紧贴雅鲁藏布江边的山崖上,江流到此围着这块巨大的山崖拐了一个弯,远处看去县城就像挂在江岸峭壁上的一副壁画。修好车子去法院的路上,县法院院长带我们去一条流向雅鲁藏布江的小河,那里修建有一个小型水电站,冬季河里冻起了厚厚的冰层,因而无法发电,这也就是为什么夜里全城一片黑暗的原因。
早饭后出发前往加查县。这一路的风景与昨天截然不同,绿色愈见稀少,江水也变得混浊。极目望去满是光秃秃的被裸露的阳光晒成焦黄的岗峦、沟壑、成片的卵石和沙滩。偶尔有一棵绿树立在不远的坡顶像孤独的路标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这时大家的精神都会为之一振,不断地构想出这棵树生于斯、长于斯的各种缘由和意义。当然有时也会遇到一些小片的树林,这时大家就会不约而同的说这是核桃树。因为中午在江边的一个小饭馆吃饭,店主向我们展示并推销他那堆满一屋子的核桃,而且自豪的称这是他们这个地方的著名特产。
在加查县城只做了短暂的停留,即到县法院我的一个藏族学生家去看望他并坐了一会。所以我至今对加查也没有太深的印象。其实我那时很想去的是离加查不远的曲松,因为那里是西藏历史上古老的拉加里王族雄踞数百年的辖地,至今还遗留有始建于14世纪的 21000多平方米的巍峨雄伟的王宫古堡建筑。在西藏拉加里王族有着久远的历史渊源。公元 9 世纪吐蕃王朝灭亡之时,朗达玛之孙吉德尼玛衮西带领部下逃往阿里建立古格王朝,形成古格王系。约公元12世纪时,阿里古格王系的一支回到雅砻河谷地带(今山南地区一带),其后形成拉加里王系。由于拉加里王族属于吐蕃赞普的真正直系后代,所以西藏的历代政权从萨迦王朝到噶厦都承认拉加里王系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政治和经济上的独立,拉加里领地从未有过西藏噶厦政府的派出行政机构“宗”。至1959年,拉加里王族仍统治着曲松、加查、桑日、隆子4县约数百平方公里的部份地区。不过因为我们这次的目的地是千里以外的樟木和亚东,前面的路还很漫长,而大家认为这里离拉萨较近,今后还有许多机会前来,所以我只好放弃了去拉加里的念头。(待续)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