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4)
我们一行两辆车从拉萨出发,同行的有法官小武、书记员顾伟、藏族司机罗布、普次、书记员索平。车都是北京生产的型号为212的越野吉普车。这种车虽然简陋,但其牢固性和易维修性能够很好地应付藏北恶劣的气候和广阔的戈壁地形。车到当雄后我们离开了青藏公路,向西沿朝圣者的足迹翻越念青唐古拉山脉。在爬上最后一个山口之前,一处陡峭的超过90度急转回头弯山坡使我们花费了近一个小时。车子在缺氧的情况下动力不足,根本无法爬上去,于是大家下车,在满是积雪的泥泞中奋力将车推上山口。山口照例有一个玛尼堆,五色经幡在刺骨的寒风中哗喇作响。极目望去,那木措湖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映衬下闪烁着一片幽蓝。一阵震惊后的沉默紧接着一阵欢呼。车子开始下山,走进了无边际的戈壁滩。天边的灰云沉默地封锁着这块洪荒时代的土地,遍地淡褐色砂碛中的云母闪闪发光,荆棘丛灰色的、一折即断的枝枝杈杈上开着寥寥的小白花。接近那木措湖边,无数条镶着刺眼白色的弯曲不定的湖岸线在太阳下闪光。
那木措湖是一个由地壳凹陷形成的咸水湖。面积1920平方公里, 海拔4718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藏语那木措是“天湖”的意思。中世纪时蒙古人称它作“腾格里海”。湖的中间有扎西多山,三面临湖,仅在东面与陆地相连。据说湖里常有类似英国尼斯湖的那种怪兽出没。而在上个世纪80年代,那里还游人寥寥,是一块与世隔绝的宁静圣洁之地,不像现在那样成为游客趋之若鹜的风景名胜,所以我们在前去的路上只碰到一个来自欧洲的背包客独自向湖边走去。但自古以来那木措就是藏传佛教和藏民族的圣湖,在吉日良辰总有大批来自各地的朝佛者来此转湖朝圣。而绕湖一圈常视年龄、体力不同或徒步与磕等身长头方式不同要花费10几天至3个月不等。年深日久,湖边成片的玛尼堆早已连成一线,放眼望去,远处无数飘扬的五彩经幡在戈壁的土黄和湖面大片的碧蓝之间游动,湖岸上刻着六字真言的牦牛头骨呈小山状堆放着,颇为壮观。
我们的车在湖边停下,一种未知的、神秘的感觉顿时压迫得使人心跳加快。时近正午,天地间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吹过,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声。我沿湖边走着,太阳越来越高,深不可测的湖水在阳光照映之下变幻出千丝万缕的金线,从水底色彩交错的石头上摇曳着向远处飘去。面对轻轻摇荡的湖,深入灵魂的是来自纯粹自然的博大和无与伦比的静谧,都市里的喧闹、烦闷都在湖水的浸润中消失,剩下的是自己的躯体,幻化成鱼,潜进这现实的水里,在悠闲的沉浮中去回味失去的昔日家园。
从那木措出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班戈县城,但由于我们的副院长益桑搭车顺路回他在班戈的老家探望父母,而他的父母又是四处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广阔的戈壁草原上既无门牌又无地址。于是只好开车在草原上漫无目标的游荡,有时甚至把车开到小山丘顶,向四处张望看远处是否有牧民的帐篷或炊烟。即便碰到几户牧民询问,他们也只能够指一个大概的方向。当我们来到一个乡的政府所在地打听时,我正坐在这里唯一的一个出售一些小商品的简易小店里百无聊赖地等待,忽然看到远处一个身穿皮袍的年青牧民骑马飞奔而来,到门口跳下马,进门买了两瓶江津白酒(重庆江津县出产的一种低档高度白酒,当时在西藏很畅销),然后站在那里一口气把它喝完,把空瓶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出门飞身上马绝尘而去。我是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足足1000毫升的高度白酒当水一样用来解渴,也自然为这藏北汉子的豪饮惊得目瞪口呆。
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终于找到益桑姐姐家的帐篷。但他的父母家还在很远的、不可知的地方。益桑决定留在姐姐家,我们便把车上带的所有酒留下给他,并说好三天后来接他。然后继续向班戈县城进发。
黄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但大家惊异地发现在几座小山下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几排土坯垒的平房便是班戈县城。没有街道和灯火,昏暗的天空下只有一些灰黄的影子隐隐绰绰。我们找到县政府招待所住下。饭后我到县法院一个汉族副院长家里,他是四川省人,应征在驻此地的中共军队服役,退役后便留下工作,至今已10多年。我一边和他聊天, 一边打量着他的家。原来这里的生活十分简陋艰苦,屋里的土墙没有刷任何涂料,而是用旧报纸从顶到底裱糊着。外面一刮风,便听到沙土顺着墙掉落到报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他的妻子也从四川来这里与他一起生活,而一个10多岁的儿子却只能放在四川老家。由于户口的问题,孩子在四川上学一直不正常,这使得他常为此忧心忡忡。而且长期分离,几年才回去见一次,孩子几乎不认识父母。当然这也是所有在西藏工作的汉族干部成家后都面临的问题。他向我讲述这里的一切,班戈处于高寒地带,气候极其恶劣,任何蔬菜都不可能生长,加之地处边远而交通不便,因此几乎没有任何现代意义的商业机构和活动,日常生活所需大多靠县政府每年几次派货车到那曲或拉萨运回县里分配给每个干部。他曾在自己屋外的空地用塑料薄膜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温室,试图种植蔬菜,但仅仅在夏季的两个月可以长出几厘米高的青菜,其它季节则根本无望。聊到夜深他向我要一个高压锅的橡胶圈,因他的坏了而无法做饭,此地又买不到,于是我带他到车上拿了一个(我们下乡总要带高压锅和各种蔬菜和食品)。回到招待所睡下,一夜大风,屋外飞沙走石,几次起来,以为是小偷,出门一看无事,只是车子被打得噼啪作响。
第二天一早告别寂静的班戈县城,我们向西沿着那曲去阿里的黑阿公路继续前往杜佳里,不久到了班戈措湖。湖水极浅,巨大的湖盆镶着无数道结成硬壳的盐碱构成的白色湖岸线,湖边和湖里聚集着密密 麻麻的水鸟,一旦飞起则遮天蔽日。一路无人,连牧民或牲畜都看不到,只是不时有几只野兔从车前窜过。一只火红的狐狸旁若无人地向远处走去,而一群藏羚羊站在路边好奇地观看着我们的车驶过。天空中高悬的太阳发出炽热的白光,茫茫戈壁只有几条孤独的车辙引导我们前行。道路两侧不时有小股的龙卷风飞快掠过,然后直冲空中。颠簸枯燥的旅途一直沿续至下午,当我们沿着波光粼粼、禽鸟翻飞的西藏第二大湖奇林措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杜佳里便到了。
杜佳里是一个奇异的地方,问拉萨人谁也说不清这个地方在那里,更说不清这个地名是什么意思,大概祖先们便这样称呼的。其实自古以来这里人迹罕至、荒无人烟。但不知为什么在西藏地图上却清楚地标注着这个地名。这一带盐湖遍布,干涸的湖里盛产高品位的硼砂,开采也十分方便,只要用一把铲子直接到湖里挖起硼砂往袋子里装就行。上个世纪60年代,中共为还所欠前苏联的债务,曾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的开采,但由于这里高寒、缺氧、缺水等生存条件十分恶劣,外债还完后矿区便荒废了近20年。80年代后期中国开始实行灵活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允许各种企业和个人进行商业开采。于是又有许多人来到这里采挖硼砂。当然这种行为当地藏族老百姓是非常厌恶和抵制的。但那时的开 采成本很低,1吨硼砂至包装好只须支付费用人民币300元,用汽车运到格尔木再经火车运到内地约需运费1200多元,但最终售价可达2000多元,利润丰厚使得许多人不顾路途遥远,生存环境恶劣而来此地,因此魂断异乡的也不在少数。
我们到达的硼砂矿区位于一个干涸的盐湖边,这个矿由西藏交通厅投资并管理,是杜佳里唯一大规模开采的矿点。矿上的办公地点是一个很大的帆布帐篷,旁边有数间破旧的土坯房。不远的湖滩上一片仅遗土墙的废墟,顶上用帆布盖上就是工人的住房。所有的建筑都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遗留物。这里的管理人员多为汉族,只有少数藏族,均为交通厅派出的干部,而工人大多来自四川、贵州等地农村。事实上工人们辛苦一年却挣不到多少钱,因为这里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从上千公里之外运来,价格极高。我们到矿上后每人得到几听饮料作为饮用水,后来我们得知,这里方圆数十公里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水中芒硝含量极高,不能饮用。矿上每天用汽车到30公里外去拉饮用水,以每桶数59元的价格卖给工人,所有这一切都要从工钱中扣除,这样除去生活费用后所剩无几,而拖欠工人工钱的事时有发生。如果患上急病或受伤,生命则没有了保障,因为方圆几百公里都无任何医疗设施,因此患病无法医治而死亡的事偶尔有之,当然在这种地方也根本不会有人来追查任何责任。
傍晚,我漫步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四望渺无人迹,只有大群的乌鸦散落一地,远看斑斑黑点。乌鸦是藏北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飞禽,而且和其它地方的乌鸦相比个头特别大,戈壁荒漠散落一群群乌鸦,也是藏北一大景观。不过据说20多年前在这里开采硼砂的是为数众多的犯人,这些犯人应该是在1959年拉萨叛乱后被中共拘押的叛乱者。所以这里现在仍遍布当年围困这些人们的壕沟、碉堡和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沿路不时可以看到一片狼籍、被岁月风化得像纸一样薄脆、一触即碎的旧鞋、衣服及铁皮罐头盒,远远望去,废旧的机器和车子的骨架有如远古恐龙的化石半埋在地下,一堆堆用麻袋装好当年未及运走的硼砂像被炮火轰击后的掩体。听说离这里数公里远还有一个埋葬当年死去犯人的大坑,每到夜里,常有一团团蓝绿色的磷火在地上滚动、跳跃,听来让人恐惧。服苦役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大概只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从法国作家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里才能看到对这一场景的描写。但当我身临这里时,一切想象都变成空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著名战地 记者埃米耶·派尔1944年在诺曼底写道:“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只有一片狼籍——没有生命的残骸,阳光,花朵和死一般的沉寂,一个人在战后的废墟中走着,可怕的孤独感紧紧包围着你,一切都已死亡——人,机器,动物——只剩下你孤零零的。”我因此体会着这位殉职于战场的美国人生前的感受,而眼前夕阳下广袤的大地凝固为一片厚重的、耀眼的金色,我如置身于干戈久息的古战场,感受自己以幸存者的姿势孤独地立于天地之间。几只乌鸦一动不动地站在斑驳的碉楼顶上,沉默成浓黑的剪影,我的影子、乌鸦的影子和所有废墟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越拉越长。一种莫名的苍凉以恐惧的方式挤压着我,并慢慢浸润进我的心中。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些当年的犯人来自何方,他们因何来到这里,后来的结局如何。也许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再会有人去在意他们。但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我们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
第二天上午把工作做完,大家提议到远处的戈壁滩去玩,于是我们两辆车结伴而行。沿路向西走出30多公里,便离开公路向北进了一马平川的大戈壁,涉过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便上了一块广阔的台地。这时我发现远方有一大群藏羚羊在飞快地奔跑,长长的犄角像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我们顿时欣喜若狂,两辆车加速包抄上去,有人拿起自动步枪就打,一阵哒哒的枪声响起,远处地上冒起一串白烟,枪响后藏羚羊马上散开向四处飞跑,白色的臀部像一串串曳光弹快速消失在天际。当然我们那时的行为在现在肯定是既违反法律又违背人类公德的,但在上个世纪 80 年代的中国,由于中共长期宣传“战天斗地,征服自然”,人类高于自然的意识形态,因此大多数人保护自然和野生动植物的意识非常淡漠,即使我们这些执行法律的人也一样。
太阳西斜,我们开始返回,我驾驶一辆车走在前面。到了来时的那条小河附近,我的车轮突然下陷,原来走进一片沼泽地。大家急忙下车,我挂上前轮驱动,加大油门,几人一起用力推,在发动机声嘶力竭的轰鸣中折腾了半天,车子不但没有出来反而越陷越深。而且地下开始冒水并涌进车里。此时我们都束手无策。在西藏的戈壁中行车遭遇沼泽是最无奈的事,因为沼泽和所有的其它的地面一模一样,你根本无法分辩,只有车上去之后才发现是软的。这时后面那辆车告诉我们原地等待,他们绕过沼泽地赶回矿上叫大车前来救援,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如此。于是我和普次、顾伟便走到河边,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河水很浅,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的细沙,许多数十厘米长的大鱼对于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仍在水边缓缓游动,似乎伸手可捞。这是一种生长在高原的冷水细鳞鱼,皮特别的厚,但肉却特别细嫩美味。跟随我们一起来的西藏自治区工商局的一个汉族小伙子发现用步枪的刺刀很容易刺中那些鱼,于是他便沿小河开始他的捕杀行动,普次则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后面,不停地把他捕上来放在地上的鱼又扔回水里,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当然我知道藏族不吃鱼,而且还反对捕鱼,所以我只是在水边悠然旁观。
天色渐晚,黄昏辉煌的金色已被黑暗代替。而救援的车子仍然没有消息,气温也开始急剧下降,尽管白天戈壁上气温高达30多度,但到夜里往往会降到零度以下。这就是高原荒漠的气候特点。由于我们出来时没带皮大衣,所以现在冻得发抖,大家先是不停跑动、跺脚,后来实在不行就钻进车里。当时我们的通讯手段极为落后,既没有移动电话,又没有无线通讯设备,一旦离开拉萨,相互之间便无法联系。现在自然只好死等。这时我发现车外的夜暗中有一些绿色的星光在闪烁,思索一下突然明白这是狼群在外面游动。我们赶快把枪上膛对准车外,并打开车上的红色警灯,这样一来可以使狼群不敢靠近,二是能使救援的车子能在远处看到我们。这一招果然有用,红色的闪光在夜空中旋转,狼群走了,我们也感到一丝温暖。
夜里9点多,回去求救的另一辆北京吉普车终于带着两辆东风牌自卸大货车找到了我们,赶来的一些工人在车灯的照明下指挥大货车冒险开进沼泽,打算把我们的车拉出来,结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两辆大货车也陷住了。大家只好又去推大车,努力半天仍纹丝不动,沼泽上没有着力的地方,只有分头去找石块往轱辘底下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车子不但没有出来反而越陷越深。我看两辆车丝毫没有能出来的迹象,而且刮起了大风,气温也越来越低。于是我叫那辆北京吉普车从白天我的来路绕到我们这辆车后面,用钢绳联接好后,两辆车加大油门,再加上人推,这一下果然奏效,一阵欢呼声中车子被拖了出来。大家商量决定两辆大车留弃原地,明天用推土机来拉,所有人挤上两辆小车回矿上。
回到矿上已经凌晨1点,我们已冻得说不出话来,急忙喝下一碗滚烫的羊肉汤并吃了一顿饱饭才缓过劲来。一天的冻饿加劳累,只想一头钻到床上埋头大睡。我们住的地方是一间破旧的土坯平房,一排用石头搭着的木板就是大家的床。矿上的人告诉我:夜里屋顶常似有人走动,据说是当年死于此地的犯人鬼魂出来活动。那天刚躺下不久我听到屋顶噼啪作响,起身披衣开门一看,鬼魂倒是没见,只是下起了暴风雪,四周已一片雪白,大风刮得屋顶摇摇欲坠,所以发出响声。我心里一阵庆幸和后怕,如果我们的车子晚几个小时才拖出来,那大家会全冻死在戈壁荒漠,与当年的鬼魂做伴。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的范围和强度都很大,为常年所罕见,后来知道范围甚至包括日喀则以南中印边境一带,并且冻死了一些人,造成了灾害。不过那天早晨我并没有意识到有这么严重。我走出门外发现外面的积雪已深达30厘米左右,在晨曦下无际的雪野闪烁着绚丽光彩,那些悲凉的废墟被积雪所覆盖,满目疮痍的历史在风雪后显现出的是一种奇异的凸凹起伏。唯一不变的是那些乌鸦,仍然半闭着眼如雕塑般散布在雪地上,仿佛对人世间的斗转星移早已熟视无睹。
大雪阻滞了我们返回的行程,而且气温也已降到零度以下。中午我们去给救援昨夜陷在沼泽的大货车的工人送饭,一路积雪很深,我们到陷车地点时,看到工人们头发、眉毛甚至眼睫毛上都结满冰霜。推土机还在路上,仅靠这些工人的肩扛手推,恐怕是无法把这两辆车弄出来。回到矿上大家商议,富有戈壁行车经验的藏族司机罗布建议等两天再走,因为路上积雪太深,道路无法辨认,一旦半路陷车则无法获得救援,大家都同意现在走风险太大,于是决定等待。两天之后,积雪融了许多,我们离开矿区开始了返程。这时的风景与来时大不一样,暗蓝色的天穹下一望皆白,除了一些起伏,根本无法分辩道路、坑壑或湖滩。行进速度不快,但还是陷了几次车,有一次车子整个掉进大坑,雪沫溅起几米高,车里的人全都腾空而起,头撞到车顶。这时大家下来挖雪,用麻袋垫住轮子,然后一起推出来。中午到达一条河流,这就是藏北高原上自西北流向东南的扎加藏布江,这条江据说是怒江的上游,河面约有近百米宽,只有一座用粗大的枕木搭建的简易桥梁,一次只能容一辆空车通过。我们下车徒步过桥,摇摇欲坠的桥身在脚下发出苍老的嘎吱声。水流平缓得像静止不动,极目望去,河流如一条黑色的项链斜斜地挂在无际的雪野上,数百只红嘴海鸥在水面交叉盘旋,点点白色时而轻盈掠过水面的深黑,时而似箭矢直射空中的幽蓝。这种心旷神怡的景象只有在藏北这片无人打扰的土地才可能看到。
过河后进入一片冻土沼泽区,雪水和泥浆没过车轮,四处看去都是一个个隆起的冻土丘,车子只能慢慢在土丘间迂回前行。路边一辆老旧的解放牌大卡车陷进泥里无法动弹,几个身穿皮袍的藏族汉子浑身泥水地在车旁折腾。我们停车,原来他们的车子陷住已两天多了,现在无法发动。发动机摇把也坏了,所以也不可能用手摇发动。他们已派了一个人搭车去班戈县城求援。于是我们的车挂上钢绳想把他们拖出来,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车轮在泥沼里打滑摩擦得直冒黑烟还是没有丝毫动静。这时罗布又想出一招,用千斤顶将大车后轮悬空顶起并挂上一挡,然后大家使劲转动后轮,试图把发动机带动起来。从理论上讲这是可以的,但实际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克服发动机巨大的扭力,我们弄到精疲力竭车子还是了无声息。当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之后,那些藏族汉子十分愧疚地对我们表示感谢并劝我们赶快走,他们从车上拿出煮茶的用具开始用牛粪升火,准备在此过夜。事已至此我们也别无他法,只好嘱咐他们一定注意安全,等待救援并祝他们平安顺利,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天色已晚,无法赶到班戈,我们在一座小山下的一个道班住下。晚饭后罗布神秘地叫我跟他一起到那座小山上去。我俩快到山顶时,我影影绰绰的看到远处像有许多人分散躺了一地,暮色中五颜六色的衣服隐约可见。我问罗布怎么回事,他说由于藏北人烟稀少,无法天葬,长年冻土,无法土葬,缺少燃料,无法火葬,因此葬俗为人死后露天放到山丘或荒野,任其风化,称为风葬。藏北高寒干燥,遗骸不会腐烂,所以没有什么影响和危害。由此这个道班的地名便被人们称为“死人道班”。其实我的家乡也有这种葬俗,只不过仅限婴儿夭折,但要用草席包裹放到大树枝杈之上,让其自然消失。如此当时我还是有点毛骨悚然,拉着罗布返回。晚上躺在床上,想着有这么多死去的人与你相邻而居,心里总不是滋味。转而又想起在沼泽地里陷车的那几个藏族汉子,不知他们在严寒的夜里是否会出什么意外,不过我相信他们是不会沮丧而只会是快乐的。第二天出发,因司机普次昨天在雪野里开车患了雪盲,所以一辆车由我来开。下午我们找到了离开几天的益桑副院长姐姐家的帐篷,进去一看,帐篷地上遍是酒瓶,益桑喝得酩酊大醉。原来几天大雪,天寒地冻,益桑来时未带皮大衣,完全靠酒御寒。我们几人把他扶到车上,然后上公路直向那曲驶去。
从1986年以后,法院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工作秩序也规范了许多。我也随之被任命为法官(当时称为审判员)。在征得最高法院的同意之后,西藏高级法院经济审判庭根据西藏的特殊情况开始受理一审案件。同时我们花了很大精力在全西藏的法院推行公开开庭审理制度,并且率先自己进行公开开庭,组织下级法院进行观摩。因为过去法院审理案件的习惯是书面审,法官也没有公开开庭的经验。另外还建立了对下级法院的案件质量检查制度。通过检查,发现下级法院的各类法律文书存在大量的问题,于是我在庭长赵佩的支持下开始编写法律文书的规范文本,并且印刷后下发各下级法院作为标准范本。庭里还率先确立了法律业务学习制度,规定每周有半天时间专门组织全体人员学习法律业务知识。这一系列改革和改进在当时全中国的法院系统中都是比较领先和超前的。而当年又有几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到庭里工作,因此这些改革也有了更好的基础和保障。1985年,最高法院为改变中国在职法官文化素质低,普遍未受过专门法律训练的状况,建立了“全国法院干部业余法律大学”,按大学专科课程设置进行教学。西藏也设立了一个分校。在中国内地的分校学员是不脱产的,利用业余时间上课,学制3年。而西藏的分校则设立了一个脱产的全日制班,学制2年。我随即也被指定到分校任教师,主要讲授《经济法》和《民事诉讼法》。其它的任课教师都是脱产专职教学,不再参与庭里的工作,而我除了授课任务外还必须承担庭里的案件审理和其它工作。这时我过去的许多同事甚至领导都自然成为了我的学生。分校刚建立时设在拉萨北郊天葬台的对面,有时早晨我去上课,远远看到天葬台的山坡上白色桑烟缭绕,乌鸦和鹰鹫在低空盘旋,就知道那天要举行天葬的仪式。后来学校迁到东郊10多公里外的蔡公塘,是一个绿荫环绕,环境优雅的院落,据说过去是一个香火兴盛的寺庙,后来便荒废了。但不知是否此地就是建于1175年的属于藏传佛教蔡巴噶举派的蔡巴寺。由于这里环境安静雅致,我有时会把学员带到院内草地上席地而坐进行集体讨论,场面激烈时颇有点僧人辩经的感觉。当然学校的教学任务除正规的大专班之 外,还临时办了一些短期专题培训班,如县法院院长培训班、合同法培训班等。这样一来,西藏大部分县法院的院长(西藏所有的法院院长都是藏族,汉族只能做副职)都做过我的学生,加上大专班在各地法院工作的学生,使我在今后几年中不论去到西藏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熟人和朋友。
这段时间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普法教育,这是在全中国开展的第一次全民普及法律教育的运动的一个部分,其目的是使中国的普通民众对法律有一些基本的概念和具备一定的法律意识。这是中国在经历了几十年法律空白之后重建法治的一种初始努力,我自然也被指派到各种部门和单位去讲一些基本的法律课程,甚至有一次是向西藏自治区的高级官员讲授有关合同方面的法律。同时也受邀请去参加一些政府执法部门关于行政管理方面法规制订的咨询活动,如工商行政管理、海关及建筑工程招投标管理等。而法院审判方式及体制在改革的初期也给习惯于按传统方法办事的下级法院带来许多的不适应,因此要经常的下去解决各类碰到的新问题,这段时间我戏称自己是“消防队”,哪里有问题就被指定赶往那里。加上固定的上诉案件审理和对下级法院的案件质量进行检查,使我有机会走遍西藏的大部份地区。而与我同时进藏的许多在其它部门工作的学生则没有这么幸运,有的人在西藏工作多年,却连拉萨都很少出过,更不用说四处游荡了。
第一次去林芝是为办理一个上诉案件,附带的任务是为林芝地区中共机关和政府科长以上官员和人民银行职员分别讲两次法律普及课。林芝位于西藏东南部,距拉萨约400多公里。由于位于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因此雨量充沛,气候暖和,遍布茂繁的原始森林,是西藏典型的农业区。
林芝的首府是八一镇,距拉萨车行要一天时间。我和我的书记员顾伟和司机西庆乘一辆北京212型越野吉普车沿拉萨河顺川藏公路东行,过了城郊蔡公塘后,宽敞的柏油路变为颠簸尘扬的砂土公路,在距拉萨80公里的墨竹工卡县的止贡地方,有藏传佛教止贡噶举派的主寺止贡替寺,但因急于赶路而没有去拜访,而以后也再没有适当的机会前往,实属一大遗憾。出了墨竹工卡县城后,拉萨河改称雪绒河流进山谷,河床也开始深深下切并变得狭窄。中午至工布江达县城吃完饭后,往前便一直是陡峭盘山的路段。这一带的景色与藏北截然不同,由于已接近横峙川、滇、藏三省的横断山脉,因而群山漫延,山上满是绿色的植被,看去颇似我的家乡云南。这条路线是历史悠久的古驿道,在过去西藏没有公路的时代,这是拉萨前往中国内地的主要陆上通道。沿路前行,爬上积雪覆盖的米拉雪山,景观大不一样,满眼没有一点绿色,只有一片片白色积雪和土黄色的苔藓地衣。辗转下山后又进入葱笼的树林,尼洋河忽左忽右与公路共舞,河水时而低沉轰鸣,时而轻柔婉转,不时可以看到飞架河两岸的人行铁索吊桥上经幡飘动,扬扬洒洒。岸边丛林中露出村舍的一角,隐约听到人声犬吠。不过在这宜人的风景中行走也不可大意,由于弯多路险,这一带常出车祸,西藏著名女作家龚巧明就是在一次到林芝采访途中,因车子翻入尼洋河中而遇难。因此我们便小心翼翼,缓慢行进。
时近傍晚,路上车辆极少,我们的车子一叶飘零,沿着崎岖的山路曲折灰尘四扬地爬行,才过不久,忽然拐过几个弯,还来不及细想便站在了八一镇的街头,几个藏族青年围着摆放在路边的一张陈旧的台球桌,不时发出“砰砰”的击球声。四周的建筑已没有了大城市的气派和高大,却多了几分山野的恬淡。街道上没有拥挤的人群,多少显得冷清,夕阳的最后一束光线穿过云层直射地面。一个穿着色彩斑斓藏式长裙的女孩从容不迫地走过,令人炫目。
八一镇是中共林芝地区政府所在地,这个城市的规模较小,人口不多,但由于1966年中共将上海的一家纺织厂迁到林芝,称为林芝毛纺厂,这也是西藏最大的现代工业企业。另外这里还有西藏3所大学之一的西藏农牧学院。所以人口综合素质要高得多,加上这里森林遍布,木材采伐和加工业及商业发达,又是西藏南部通往中国内地的川藏公路上的交通枢纽,因此成为西藏南部的一个重要城市。
在林芝武警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便开始工作,一切顺利,只是住的地方每天早晨6点半就吹响起床号,紧接着部队出操的口令声此起彼伏,难以入睡,于是我们只好又搬到林芝地区行署招待所去。案件办完后,讲课就是我一人的事了,顾伟和西庆便抽空到米林县玩了两天,回来后两人嘴唇发紫,据说是在山上大吃野葡萄染的。余下的时间便是在林芝的藏族和汉族朋友们那里喝酒、玩耍。
后来又几次去林芝,渐渐感到这个地方很有特色。这个位于西藏东南部的地区东靠四川、云南,南接印度,海拔较低,南边的察隅和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墨脱都是温湿的亚热带丛林。八一镇东边有一个建于1985年的巴结古柏自然保护区,占地仅8公顷,是世界上最小的自然保护区。此地密密地长满巨柏(又称雅鲁藏布江柏树),平均树高50米,胸径100厘米,最大的一棵胸径达180厘米,树龄2500年以 上。这些柏树都是西藏特有种,价值极高。林芝在过去被称为工布地区,分布着除藏族以外,还有门巴、珞巴、登人等民族,大多是小区域部落自治,加之这里自古以来就是西藏通往中国内地和南亚的驿道,当年达赖喇嘛的西藏噶厦政府对这里的管理十分薄弱,因而各民族之间民间商业及文化往来十分频繁。藏、汉和其它民族文化在这里都表现出不纯粹的特点,看得出多种文化在此交融混合,呈现出一些奇异的状态。这里的藏族以农耕为主,与藏北和西藏其它地方相比,不论民居建筑、饮食、服饰甚至语言都有较大区别。少了些粗犷彪悍的豪迈,却多了些细腻体贴的温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