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您是否喜欢相声,如果对文学艺术有兴趣,这篇文章都值得一读。
郭德纲的这篇论述是放在他的某期相声里的,有逗乐的地方,但所涉及的话题不仅严肃,甚至可以说沉重,令人震撼。我个人在过去十年间也写过不少段子(链接在最后),对这个行业算是有一定了解,还从未读过一篇类似的文章,对中国在建国前后的那些老艺术形式进行如此深刻和坦诚的分析。
于是在这里将郭德纲和张文顺的这段对口相声中的精华提炼出来,便于大家阅读(原视频链接见最后)。
大伙都熟悉——张文顺张先生,相声界的老前辈,自幼从艺,北京市曲艺团头一科的学员,那一班的大学长。 学生我叫郭德纲,相声界的一个小字辈,从七八岁开始学,到今年干了二十多年了。从今天说起,今天是相声的开山祖师——穷不怕,朱少文先生诞辰176周年。从有相声界,也没有人想到过祭奠这位前辈,但是在中国相声史不能不提。
朱先生,不是第一个发明相声的人,在他前面,象张三禄,还有很多老先生们,是大家共同的智慧创造了相声。可是从“穷不怕”先生这儿,把他发扬光大,才使得相声代代相传。在相声界,认为朱先生是我们的开山祖,第一代祖师。身为朱先生的徒子徒孙,我们有义务,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宗。这是第一步,不管你多大的腕儿,没有祖宗,你也不是干这个的!(这里我要为郭德纲鼓掌!)
总而言之一句话,心中要知道这位老前辈。自打穷不怕先生把相声这个东西完善了之后,是代代相传,一直到相声八德的年间,相声达到了一个很繁荣的位置。
想当初啊,有一批德字辈的演员,最著名的是相声八德,这个门长叫裕德龙。外号叫瞪眼裕子,为什么呢?他是旗人,眼珠子大,一瞪眼都害怕。这一房儿的大门长,还有这个万人迷,李德窃。张德泉、刘德志、马德禄……
德字以下就是寿字的了。有一位相声泰斗叫张寿臣。张寿臣、李寿增、尹寿山……寿字以下是宝字的,相声大师侯宝林,单口大王刘宝瑞……宝字以下就是文字的,就是我们这辈儿的。张文顺,王文林,邢文昭,李文山,刘文享,魏文亮……
但是这几年相声很不景气,巨星限落,去世了很多位前辈。王世臣先生去世,这是相声界的巨人呐。马季先生的话:“王世臣呐,是我心中的相声巨人。”刘文享去世了。郭全保,那么大的艺术家,一把火烧了。
大伙儿爱听相声我们爱说相声,但是现如今的相声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这有很多原因。
咱们现在这个地点叫天桥,天桥当初,四海驰名啊。多少个能人在这儿,打把式卖艺的,人人跟这儿,指着街头卖艺能吃饭能养家糊口。今天不行了,为什么呢?过去这儿是天桥,旁边这儿有个地名叫山涧口。山涧口早先是人市,早晨起来,这些个卖力气人,拿着铁锹的,拿着扁担的,跟这儿等活。
比如说一会来人了,“永定门火车站卸车!要四个人,卸八个车皮。一个人给两块钱,有去的么?你你你你。走,跟我走。”拿了东西就跟着去,十冬腊月的也脱一光膀子,卸这车,吭哧吭哧卸完了,一人拿着两块钱往回走。再有活都不去了,这两块钱够活着了。
每天周而复始有大批的这种闲散人员,保证了当初这么火爆。而且最主要一点,当初的艺人们各个是身怀绝技。平地抠饼对面拿贼,我站这儿说你站那儿听,听完了好你才给我钱呢,不好扭头就走。现在买完票进场子,不听走你活该,不退钱。总而言之一句话,要给人家真东西。
历代的相声艺人们分别受到不同的打击。刚一解放,要求说“新相声”。你说这帮人他打小学的就是这个,四五十岁让他学新的?很困难,有的老先生没办法,跟台上说一些那个所谓擦边球的相声。可是呢,提心吊胆,工作组不知什么时候就来。门口得安排一个眼线。可是老先生有些他不会别的啊,一听来了,说着半截儿,怎么办呢?
文革的时候,史无前例,不光是相声,所有的艺术界全受到了冲击,所有的名家都受到了打击。当然了,那会儿年轻一点儿的相声演员还是很积极上进的。我们有一位前辈叫王双福,唱快板儿唱太平歌词说相声,在天津虹桥区曲艺团。全团大会批判反革命,王双福噌就上了桌子了:坚决要跟反革命斗争到底!一宣布名单头一个儿,大反革命王本林,他爸爸。王双福打桌子上吧唧就掉下去了。
这是当时很无奈的事情。马志明马先生跟随他的父亲,相声泰斗马三立下放到天津南郊。生活条件很苦啊,连饭都吃不饱,多亏少马爷聪明,偷老乡的萝卜。
八十年代的时候,相声得到了复苏,大批的演员,纷纷又走向了舞台。但这会儿也有大批的相声演员以外的人士,以种种借口混到我们这个圈儿中来了。怎么办呢?没学过的,现瞳儿,说两句就敢上。当时这批人呢,现如今也成为中流砥柱。
咱们相声界从业人员很复杂,很多人从南到北四处走穴,有挣钱的有不挣钱的。当然了,也有留守在剧场里演出的,比如说北京茶馆里头有一位孙宝财先生,九十多岁高龄,依然在舞台上演出,表演双簧。九十多岁了啊!当初咱们杨尚昆同志亲自接见过,握手之后,杨先生往这边去,孙大爷回头问别的演员:“这人是谁啊?”说这人是杨尚昆。“哦,谁徒弟啊?”大伙直给解释,别胡说了,那是国家主席。“哦,我说他不喊师哥呢!”
真事儿。九十多岁,但是呢,虽然说坚守阵地,可有一样儿,这个演出是为了旅游团演出,老爷子八年了就说一段儿,想换一段儿,剧场方也不让。只能落一个有名无实,这对相声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后来呢,我们也提出来了,相声要想二次繁荣,必须要回归剧场。1996年的时候,我们首先提出了这个理念,并于同年,开始了这项活动,在我们之后,1998年,天津于宝林先生也发起了相声大会。2003年,北京其他的相声演员也终于在剧场里说相声。在这点来说,应该说我们和张先生是这个事情的发起者!
仨人干一相声大会,我们爷儿俩加上李菁,就是我们后台那位丐帮的少帮主,大眼儿板子李,两点开始,张先生先说一个小时的单口相声,我再说一个小时的单口相声。下去歇一会儿,李菁出去唱板子,都唱大的。他唱完了,我们爷儿俩出去说一对儿的,说完对儿的把李菁再叫上来,爷儿仨再说一群的。连续演好几个月,每天这么干。
后来啊,一年一年的这么努着往前走,逐渐的扩大我们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很尴尬,最少的一次台下就一个观众。一个观众我们也照演不误!
那天是邢文昭先生开场,站台上说,台上一个人,台下一个人。说了半截,台底下这位大爷手机响了,邢先生站那儿看他接电话。他也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马上就完事啊,”关了电话坐这儿接着听。上台我就告诉他了,“你要好好的听,上厕所必须跟我打招呼。我们后台人比你多得多,关上门打起来你跑不了!”
经历过十冬腊月大雪纷飞,也经历过大雨倾盆,什么天气我们都赶上过。只要是有人听我们就说,曾经有一年轮到在广德楼演出的时候,天寒地冻,大栅栏上连条狗都没有。全体演员都上门口,拿着板儿,呱唧呱唧呱唧往里边叫人,这个日子我们也曾经有过。经过这么多年转战南北,换了很多剧场才有今天。
我们特别希望相声能够火爆,为什么呢?这是咱们的传统文化。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了,现如今人们应该对我们的传统艺术重视一下。
我认识一小孩,大学生,会七八国外国话:英语日语德语韩语法语,南斯拉夫语,北斯拉夫语,西斯拉夫语。反正他会好些个话,跟八国联军坐在一块儿对着骂街他能不重样。我说你去听听相声去吧?“我不去,我听不懂。”法律要是不管我早打死他了!七八国的外国话你都听的懂,中国话这相声你听不懂了?
作为演员来说,我们的目的是要培养更多的观众。我们演员内部有人抱怨过,没法儿干啊!观众太少。胡说,真正能看懂芭蕾舞的也没几个,对不对 ? 心甘情愿看交响乐的又有几个,是不是?炸酱面你都不吃,忘了本了!
当然了,培养观众一方面是观众的事,另一方面在演员自己。第一要有人,第二你要有作品。你天大的能耐,你再是相声泰斗相声大师,你就会一段儿半,观众也不爱看,人都有个腻的时候。
首先说演员你必须要内行,举个例子来说,北京京剧院唱京剧的,连跑龙套的都是在戏校学了七年,毕业之后他才能跑龙套。好的,你去唱当间儿唱主角儿;次的,拉幕的那个也是从戏校学出来的。如果说今天,北京京剧院没有人了,重新招人,从社会上招了一批各单位下来的,充实到京剧院去,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啊,这帮人不是唱戏的,他没学过。
可是对相声,大家就把这一点忽略了,相声啊,更注重基本功!应该是从七八岁开始学,学到十八九岁出了徒,跟着师傅在台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岁,逐渐的找经验,到三十来岁,成熟期。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可是,中国相声界百分之九十五的相声演员,在二十五岁之前都是从事别的工作的,没有学过相声。
我们曾经统计过,我们有一单子,但是因为伤人太重不能念。我们算了算啊,厨子居多,饮食业的多。厨子,面二的,炒菜的,清真馆儿的,这最多。完事各种工厂的多,房管站的,有瓦匠,有交通警,太多了,百六十行,哪行都有。都是那行混不下去,转到我们这行来的,你琢磨他好的了么,好的了么?
另外来说,很多演员很多笑星,没等学会他就红了,你知道么?你扭头儿让他再学,他下不了这心了,已经是艺术家了。
中国的演出市场很好混,会一段儿会两段儿,走遍天下。为什么呢?比如说我到山西,榆次,我到一个地儿演啊,演一段儿,五分钟,拿了三万块钱,今生今世我可以再不到这里来。中国地方大了,到死都赚不过来,慢慢骗去吧。
更多的原因是我们相声界内部的问题。首先说啊,有人说了,“抛弃传统相声,”这就值左右开弓一千四百人大嘴巴。真的,有相声大腕儿说过,我们宁可要不完善的新,也不要完善的旧,这是糊涂,无知者无畏。由打清末到现在一百多年,这么多老先生,把中国语言里边能够构成包袱笑料的技巧都提炼出来摆在这儿了,你无论说什么笑话儿,这里边能给你找出来。
有现成的你不用,你非把它抛开了,单凭你一个人,你干得过一百多年这么些的老先生的智慧吗?你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好比说厨师炒菜,你可以发明新的菜,但最起码你要知道什么叫炒勺哪个叫漏勺,你拿个痰桶炒菜说是革新,那他娘的谁敢吃啊?
这一批无知的相声演员,无能的艺术家们,应该对现在相声的尴尬处境负最大的责任!不是我咬牙切齿声断力竭,我愿意相声好,《茶馆》里有这么一句话:“我爱大清国,我怕他完了。”我同样用这句话,“我爱相声,我怕他完了…… 我爱他,TM谁爱我啊?”
另外来说,有关部门对相声确实太苛刻。要求太多,比如说啊,台上不许打人,打喂不允许,我们很多大师也提到过。不对!不是两个演员上来,一鞠躬,拿起来你打我我打你,太低估观众们的能力了。
知道吗,打开电视你看去吧,咣一刀被人杀了,咔嚓一刀死了,大伙都知道那是假的,相声这不是真的。比如说我们有一段传统相声,叫拉洋片。我扮演一个拉洋片的人,混横不讲理,他扮演一个看洋片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一种小市民的心理,两个人在街头相遇。我们演的是这个人物,你们怎么会当真呢?不是为了打人而打人,这是有情节的,大伙看电视看戏都知道是假的,为什么一听相声就认为这是真的呢?俩演员这么大的仇儿么,不可能啊,对不对啊?
包括语言的限制,好多话不能说。剧场里还好点,你要去录音啊录象啊,都不可以说,和尚俩字不能说,非典俩字不能说,印尼海啸不能说,文革俩字不能说。不能说的太多了,能说的没有什么了,可是你打开电视看那个电视剧,骂街的,杀人的放火什么都有。怕我们相声杀伤力太大?这太高估我们了,既然我们这么大能耐,这收入怎么上不去呢?
不是我抬杠,也不是我玩儿了命的胡说八道咬牙切齿,都不是,咱们就事说事,包括说相声必须要有教育意义要用相声来宣传什么,这是大错而特错的,这是灭绝人性的说法。一百多年前有相声是为什么?演员是为了挣钱吃饭,他是剃头修脚的手艺,观众来说是哈哈大笑。
尤其现在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缺钱的,缺车的,缺房子,缺德的……缺什么的都有。进了这个屋,我给不了你这些个,我保证这一下午你能够忘掉这些烦恼,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这个年代,说有这么一地儿让你开心,不好找啊。
谁说的,相声必须要教育人。听这段相声要学会什么,听那段就得拦惊马去,不可能的事儿啊。中国京剧院唱一《三岔口》,看完了受什么教育了?中国杂技团,耍狗熊的,你看完了受什么教育?十五个人骑一自行车,你受教育,他违反交规你知道么?
非得让相声教育人,非得每段都有教育意义,我不服知道么?让人受教育的形式太多了,放了相声吧,饶了它吧,它也没害任何人,我觉得很好了已经,不用这么苛求。
作者自己的文学城原创相声集锦:
我原先写的《艺术与黄——我看郭德纲》,也请你多指教: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7469/202112/23764.html
啥事也都是应该用来enjoy的,呵呵。
另外,我觉得学习中文,应该让孩子学会欣赏相声。记得我女儿小的时候,对歇后语特别感兴趣,里面很多都是来源于对生活的观察和浓缩的。结果就有人问:学这个有用吗?唉,学语言,不仅仅是写字发音啊。
后来我带女儿去天津,在估衣街有百年历史的剧场听相声,闻烟味,喝茶嗑瓜子,很有味道。那晚上她听明白的几个相声,一直记到现在,还能活学活用。这种文化艺术,要是变味儿失传了,真可惜。
全团大会批判反革命,王双福噌就上了桌子了:坚决要跟反革命斗争到底!一宣布名单头一个儿,大反革命王本林,他爸爸。王双福打桌子上吧唧就掉下去了。————好家伙,这段把我看得心里五味杂陈,却又忍不住要叫好。以智慧与幽默来表达人生百相,正是相声的魅力:)
一直都觉得高妹应该给相声大家投稿:))
文化艺术的监管这方面,国内这几年真是倒退了。老江去世之后,起点这些中文网站里,一度将所有彩色网页和书封,全都换成了黑白。无言的悼念。其实对一个大国来说,无论中美,作为一个领导人最大的功绩就是“别搞破坏”。政府体系已经很完善,民众也有很强的吸纳灾难的能力了,和平时期若是能“无为而治”,就是最利民的。
最后一个链接,内容很多,独缺“流行时尚”那种的《个人影集》,请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