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宜梅庄。魅羽一早起来,硬着头皮去和兮远道别,做好准备被他数落一顿。
不料来到兮远住的屋外,见几个师妹们都围在门缝和窗边,在偷听着什么。
“嘘……”浅芸把手指放在嘴前,轻声说,“罔宁师太在里面。”
一听是罔宁师太,魅羽立刻来了兴趣,挤到浅芸和兰馨中间,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什么王倩张倩的?我现在连她名字都记不住,”兮远气急败坏地说,“我那时就是鬼迷心窍。你走了之后她不也跟着消失了?唉,要说这都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这坛老陈醋也该晒干了吧?”
“谁老了?谁干了?”罔宁师太尖着嗓子说道,“你整天对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看不上老太婆了?”
跟着是桌椅翻倒在地的声音。几个女徒弟在门口捂着嘴,拼命忍住笑。虽然她们知道,以屋内二人的修为,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偷听。
“不管怎么说,”兮远的声调明显软了下来,“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这件事你不能袖手旁观。算我求你了!你不是也一直很讨厌那个老女人吗?借此机会吓唬吓唬她,也是好的。”
罔宁嗯了一声,应该是消了气了。“王母娘娘这个老□□,这么多年来也不知拆散了多少对儿有情人。迟早得让她尝点儿苦头。”
接下来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真的沉默了,还是在用暗语或者文字在交流。最终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响,几个女徒弟赶紧从门窗边闪开,假装在院子里散步。
门开了,罔宁师太出现在门口。这还是魅羽第一次见她。听说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最多四五十的样子。线条明晰的丹凤眼,颧骨有些突出,一看就不是温柔贤淑型的。虽然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但魅羽注意到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胭脂。
“你就是魅羽吗?”罔宁看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到魅羽身上。
“是的,师太。”魅羽恭敬地行了个礼。
罔宁点点头。“好样的,够勇敢。我年轻时要像你这样就好了。”
说完后叹了口气,也没等魅羽回过神来就走出了院子。
罔宁走后,魅羽进去和兮远道别。对方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我管不了你了!你现在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魅羽的眼泪哗哗就流下来了。一半是真的,一半也是知道这管用。“张二公子那种毛头小子实在是嫁不去!学识和胸襟还不如师父您一半儿,也就骗骗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况且陌岩长老说了,任务完成就把我送回来,还是师父的乖徒弟。”
兮远瞪了她一眼。“又来这套!”但神色明显缓和了。冲她摆摆手。“快走吧,好自为之。”
于是魅羽又坐进了来时的那辆马车,车里堆着衣服首饰和胭脂花粉。她现在既已回复女身,到龙螈寺便不能再一个包袱、几件僧袍过日子了。
马车要离开魇荒门师徒下榻的小院时,兰馨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堆着的绫罗绸缎。
“咱家小妮子这是要出嫁了呢。”
“兰馨,”魅羽正色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兰馨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你给大师姐找了个好情郎,给我也物色一个吧。”
“你难道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魅羽这话倒不是信口开河。她之前便多次留意到,一到了聚众的草坪上,兰馨平日那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样子就收了起来,甚至有些紧张。只不过,会是谁呢?知道不是陌岩,难道是乾筠?总不可能是看上三王子沁峦了吧?
果然,此刻的兰馨也变了脸。“胡搅蛮缠的小妮子,不和你说了!”说完便急匆匆消失在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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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魅羽的马车在回程中,便加入了龙螈寺的车队。车一启动她又开始紧张起来,因为这段路程就算走得再快,到龙螈寺也要五天。不知道陌岩什么时候会再来审问她,也不知自己之前编的故事、想出来的说辞能否顺利过关。
关于为什么要去浮生观,就说那帮人作恶多端,凡习武之人都欲除之而后快行吗?
但除此之外,魅羽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居然还能重回龙螈寺,再续师徒情分,真是做梦都料不到。
马车行得急,没过多久却停了下来。她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前方大路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停在那里,看派头和旗帜像是喇嘛国王室的队伍。
估计公主又要和咱家长老道别呢。魅羽哼了一声,坐回车里。正合计着如果一时三刻还说个没完没了,那她就使点手段把对方车队里的马都给惊了,呵呵……
正想着,不料有人来到她的车前。“魅羽姑娘请到前面去。”
魅羽叹了口气。肯定不会是公主想见她,多半又是那个令人头大的三王子。下车没走几步,果然见沁峦迎了上来。
“羽儿姑娘受委屈了。”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握她的手。
魅羽把两手放到背后,低下头。不远处公主和陌岩也在说着什么。她凝神倾听,好象是公主邀请他们一同回喇嘛国,但陌岩说要急着赶回去,以防涅道的支持者们有什么动作。
“我过几天就去龙螈寺看你,”沁峦搓着手对她说。
魅羽暗自冷笑。过几天恐怕你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
沁峦又道:“你不要急,回去我就禀告父王,说蓝菁寺、印光寺,和瑟塔寺离经叛道,图谋不轨。叫父王把他们都给捉起来!……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一直都带在身上,殿下。”总不说话也不好。
“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你若是不想继续和那帮僧人待在一起,拿着玉佩去王宫找我,我替你出头!”
好不容易应付完沁峦,魅羽抬头望见前方陌岩和公主也刚好结束谈话。两个女人用眼神远距离交换了几轮刀光剑影,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马车。
龙螈寺的车队重新启动了,很快把王室的大队人马远远甩在后面。谁知没走多久又停了下来。
“魅羽姑娘,师父叫你过去一下,”门帘外是陆锦的声音。
来了来了,要问自己肥果的事了!魅羽忐忑不安地下了马车,一直走去最前面停着的那辆,掀开帘子,探头进去。“长老,找我有事?”
“什么玉佩,我看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于是从腰间解下,递了过去。不知道他要看的是什么。
结果他看也没看就收入袖中。
“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先替你保管着。另外,你目前得管我叫师父。”
“哦,好吧。”她不解地揉着发梢。为什么要收走玉佩?还真怕她逃跑去找沁峦求救不成吗?
“还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虽是俗家弟子,穿成这样在寺庙里出入也不合适。待会儿路过静思庵的时候,去里面买几套僧服。”
魅羽握着头发的手僵住了。“不用把头发也剃光吧?”
她最珍爱这头长发,平时用的都是兮远派人在深海采回来的淤泥保养的。
“你若是愿意,我也没意见,”说到后来,他的脸上却也隐隐有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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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走了大半天,傍晚在静思庵门口停下后,鹤琅陪魅羽前去敲门。里面的尼姑得知二人的来意,有些惊愕,不过还是转身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拿出来几件尼姑穿的浅褐、浅黄、灰白色的僧服。
鹤琅付了钱后,魅羽接过来翻了翻,摇摇头。“太小了呀!我肯定穿不上。”
对面的尼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不是吧,姑娘你这么瘦,穿上肯定宽宽大大的。”
魅羽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肥果了。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便忙不迭地走回马车去。
无论如何,她所担心的审问总归没有来。打上次从她那里收走玉佩之后,这一路上陌岩不仅没再找过她,连吃喝住宿时不得不接触的时候也是以礼相待,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疏远。
这一闲下来,魅羽又有时间看书了,找出那本讲鞭法的《致用集》,用心啃起来。这次回龙螈寺,她不能再使手□□法。新学的天星术虽然潜力无穷,自己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倘若真的跟敌人打起来,还得靠《致用集》里的凌厉招数。
直到离龙螈寺还剩一天路程的时候,一行人实在累坏了,决定傍晚就找家客栈,吃过晚饭后便不再赶路。来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小镇,打听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魅羽刚巧这天不太舒服,下车后跟在师兄们后面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不接待僧人,”柜台后面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说道,“家母笃信道教,认为和尚不吉利。再往前走五里就有个庙,各位长老不如去哪里碰碰运气吧。”
“岂有此理!”何杨说道,“和尚怎么不吉利了?每到节日来寺里找我们祈福加持的信众多的是。”
“实在是抱歉,”掌柜满脸堆笑,却毫不退让,“家母之命不敢违抗。”
魅羽见状,只得强打精神,从师兄当中穿过,来到前台。
“这位掌柜可真是个孝子呢!”边说边冲对方抛了个媚眼。“令堂能有这样的好儿子,定是多世修来的福气。”
掌柜和背后的伙计突见几个僧人中间冒出个红衣妙龄女郎,眼都直了。
她又掏出一块帕子,捂在嘴上笑了笑。“只不过呢,这孝子要是想为母亲积福啊,还应该——啊呦!”
不知是什么小石子之类的东西撞到了自己后脑勺上,怪疼的。她转身,也看不出是哪个师兄打的她。莫非是站在最后面的陌岩?他的脸色可很不好看。
这时鹤琅走上前来,将一锭银子响亮地拍在桌子上,吓得掌柜和伙计浑身颤了一下。
“什么和尚不吉利?多半是之前哪个僧人给的钱少了,就开始狗眼看人低。赶快收拾几间屋子出来,否则叫你们关门大吉。”
七个人随后围了一桌吃晚饭。饭厅里只有他们这一桌,也不知这个小客栈还有其他客人没有。魅羽胸腹胀气、食欲不振,只吃了几口面就不吃了。待诸位师兄吃完依次回屋去,她站起身,却被陌岩叫住。
“你留一下。”
她只好坐了回去。
他四顾无人,压低声音说:“你虽是作为俗家弟子暂时待在这里,可也代表了本寺的颜面。以后那些美人计之类的东西通通都给我收起来。”
她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话说兮远道长平日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他有些没好气地说,“女孩子家要知道爱惜自己,况且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是值得一个人出卖色相的。”
这点魅羽不能同意。兮远虽没明确和她们谈过这件事,但他的意思大致就是:只要不给人真的占到便宜,那就无所谓。所以在魅羽之前的几次任务中,会经常用到自己外貌的便利。不用白不用嘛!即使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也不介意在必要时候摘下她的斗笠和面纱。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想着该怎么反驳他。“那要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非做不可呢?”
“那要是你根本就不存在呢,别人还不活了?”他直视着她,问道。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世间事皆有定数,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我们可以尽力而为,但必须坚持自己的底线。”
她撇撇嘴。“稍退一步都不行吗?”
“退一步就会退十步。底线之所以称之为底线,就是半步都不能让。否则你就是在向自己暗示,你的原则不重要。”
说完站起身。在离开之前,把桌上残留的半碟馒头推到她面前。“多吃点,太瘦了。”
太瘦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一边勉为其难地慢慢吃着,一边心下嘀咕。原先胖的时候要她减肥,现在瘦了又要多吃点。到底要怎样他才满意呢?
此时饭厅里只剩下魅羽一人。她朝靠门口的柜台方向撇了一眼,掌柜的和唯一一个年轻伙计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儿。这种人烟稀少的小镇难得有客人来,搞不好客栈里除了他们师徒七个没别的客人了。轻易不开张的地方,一下子来人把大半个客栈住满,会因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不要银子了,反把他们推荐到前面的寺庙去?莫不是前面已经埋伏好了?
正想着,伙计端着大铁壶走了过来。虽然只剩了魅羽一人,还是热情地把茶壶加满水。
“这位姑娘,为何会跟一群和尚在一起啊?像我们这种犄角旮旯,便是一万年也见不到姑娘这么标致的人儿。”
魅羽快速合计了一下。虽然陌岩刚刚警告过她不要牺牲色相,可关系到整队人的安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谁愿意跟来啊!”她把馒头扔回盘子里。“我家在中原地区即便不算大富大贵,也好歹是个殷实门户了。”
“看得出,看得出。”伙计满脸堆笑。
“谁知年初祖母得了怪病,现在也不见好。家里人听信了神婆的话,说只要把我送来六大寺做一个月的俗家弟子,虔心为祖母念经,祖母的病自会好转。”说着掏出帕子,往脸上假意拭了拭。
“那可真委屈姑娘了。”伙计提着铁壶,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躬下身,在她耳边说道:“女孩儿家出门在外要小心!夜里要是听到啥动静,可别随便出来。有哥哥在外面保护你,不怕。”
说完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魅羽故意抬起头,瞪着迷惑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冲她一笑,便拎着茶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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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房后,魅羽洗了把脸就躺下了。今天真是又累又不舒服,一躺下便睡着了,快到子时才醒来。从床上坐起,几乎后悔没有听陌岩的话了。瞎打听什么呢?搞得觉都睡不好。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呗。
一边懊恼着,一边把散在背后的头发随便绑了一下。魅羽有个习惯,睡觉必须把头发散开,否则睡不着。随后从窗子跃出去来到后院。此时整个客栈的灯都已熄了,半点儿声响也无。她来到之前观察好的那棵大树下,两个起落便跃上了树顶。客栈以及周遭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异样。觉得无聊,她便仰头望着清澈的星空,不知不觉又开始琢磨起天星术来……
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扣到了她左手的脉门上,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扭过头,看到一张神一般威严的脸。此人半蹲在树上,脸色发紫,身躯宽大修长,比常人要高一两个头,却能不声不响出现在她身后,连树枝都没晃一下。除了修罗界四大护法之一的鹰裘还能有谁?
“小丫头,骗人的本事倒不小,”他依旧按着魅羽的脉门,和她缓缓在树上站起来。“上次害得我去西蓬浮国找了半天。只可惜你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呵呵,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