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满网都在关注涿州水灾，有祈祷有愤怒，更多的是无奈。惋惜群众遭罪，指责当地官僚主义作风，哀民不幸，恨官无能，已经成了每次天灾人祸后的标准流程了。受了这么多灾难，就不能在悲愤之余想出点辙吗？

以前一遇到天灾就喊“多难兴邦”，就跟难产兴肚皮似的，现在也不好意思喊了。想从苦难里挤出美感，类似石头榨出油、蛤蟆捏出尿的贪婪，在糟糕的逆境里也盘算着顺走点什么，体现了“贼不走空”的主观能动性。从灾难中寻找经验教训，才对得起受过的罪。

就像承受着千年的治乱循环一样，华夏人辗转于干旱、洪涝之际，基本是听天由命匍匐在天灾人祸之下。迂腐的西方学者，发现东方帝国专制主义威风凛凛，权力蛮横无忌，于是就给这种雷厉风行的东方专制主义寻找存在的理由或借口。德国学者魏特夫找到一个理由，说是因为东方农耕社会需要灌溉，综合治水的需要便催生了一茬茬庞大专制政权，治水是东方专制存在的理由和基础。中国官方学界对魏特夫这个理论很反感，1990年代组织了多次研讨会批判魏特夫“治水社会与东方专制主义”。经过多次批判，主流学界得出的结论是：过去中国确实专制，但跟治水没有一毛钱关系，朝廷专制但不治水，专制就是专制，根本不需要拿治水当借口，真正的权力专横是无所畏惧的，不用治水给自己贴金。秦晖老师感叹：“我对魏特夫的感觉就是这个人真天真，真善良，这个人设想一个专制的皇上肯定是为人民服务的，他设想这个皇上就是大禹，为什么要专制，是因为我要治水。其实哪有这么回事，很多外国人就是想不通这一点的。”专制的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权力不绝对，绝对不权力，专门治人，不屑治水，术业有专攻嘛。有时搂草打兔子顺带尽一点责任都臊得慌，有损绝对权力的脸面。这符合东方大国权力运行学，专制权力凭的是做坏事的能力，若还自揽责任就不务正业了。当然，朝廷也怕灾民蜂起不利于政权，做些赈灾救灾标配动作，算是绝对权力的白璧微瑕吧。

现在东方大国已经不一样了，不但在经济上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更在社会治理上实现了全过程民主，治水是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看看水利部、水利厅、水利局各级架构，大江大河都有专门的机构，长江委、黄河委、淮委、海河委、松辽委等，专治水的各种不服。一旦洪水泛滥不服治理，那也是因为“二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缘故。说现在的东方大国是“治水社会”也不妥当，现在各国政府都有治水的责任，治水衙门多只是大国的行政特色而已。但说中国在治水方面是“棋盘”社会倒名副其实，“全国一盘棋”运用得淋漓尽致——在哪儿滞蓄洪，从哪儿分洪，到哪泄洪，淹谁保谁，弃卒保马或丢车保帅，一盘大棋下得溜顺。舍小家，保大家是“棋盘社会”的基本棋谱。

以前，雄安三县在白洋淀边坡，属于低海拔洼地，是华北平原的传统泄洪区。但雄安承担副都功能后，“大棋盘”的棋谱就开发出新招了，以前的雄安卒已晋升为副帅了，涿州等车马炮要舍身保帅了。于是，3亿多立方的洪水被羁留在涿州等地了。

滞蓄洪、分洪都是治水的必要手段，舍小顾大也是利益最大化选择，谁大谁小由上级“大棋手”说了算。但滞蓄洪、分洪的运行机制带有计划体制的深刻烙印，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

滞蓄洪、分洪泛区，相当于拆迁区。计划体制下拆迁基本是一声令下夷为平地，高效迅速低成本，因为大部分代价和成本都由被拆迁者承担了，被拆迁者只得到部分补偿。房地产市场化以来，虽然也有价钱谈不拢就霸王硬上弓的强拆现象，但靠拆迁而富足的现象比比皆是，在城乡结合部，居民盼拆迁好似“受苦人盼望好光景”，就是因为补偿的市场化得利。如果把拆迁补偿机制运用在滞蓄洪、分洪泛区，就会出现“舍小家，顾大家，换新家”的喜人局面。

泛区居民舍弃了自己的家园田产接纳了洪水，被保的“大家”得益肯定远远超过泛区的付出，就像地产商收益远远大于给拆迁户的补偿一样。那么，“大家”足额补偿泛区的损失既符合价值规律又暗合天理良心，还省去了许多扯皮麻烦，皆大欢喜嘛。公正的社会也不允许特定地区的人们生活在注定被牺牲被舍弃的阴影里，若让他们也像拆迁户那样等待“被开发”，季节性准备舍小家顾大家换新家，政府还愁民众对抗吗？在洪水泛滥前，让得益者和受损方提前达成“拆迁”协议，让各方利益最大化，这才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治理方式。

据说德国科隆地区2021年遭遇特大水灾，总计损失30亿欧元，德国政府立马给受灾者每人5000欧元，又陆续发放300亿欧元用于灾后重建，居民收入反而超过灾前。当然咱们政府不能攀比，得量力而行，好钢用在刀刃上，得先援助非洲更缺钱的黑兄弟，对自家人太客气了，就显得见外了不是。等政府手头宽裕了，若涿州损失一百亿就直接补偿一千亿也不是不可能，可政府需要花钱的事儿太多了，一时半会不会像德国人那样慷慨。所以，不是泛区的水灾，政府资助力度不大可以理解。但泛区是人为引导洪水造成的水灾，不属于天灾，泛区付出的代价应该由享受了保护的受益方接盘，得到受益方的补偿应该超出其损失才对。

如果把拆迁补偿机制运用到泛区受灾户上，打破僵硬的计划/命令体制，会给抗洪救灾注入新的活力。

202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