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懂了,为什么爸妈叫我“篮子”,是让我不要忘记从哪里来。
解放不久,爸爸赴任将乐县,也就意味着我和生父、生母和哥哥姐姐们的离别。期间,爸妈曾寄过我的照片给他们。妈妈又说,“当初离开苏州时没有通知你的亲生父母。他们一定还以为你跟着我这个养母在享福呢,谁会想到我的命这么苦”。说到这,妈妈哭出了声。
妈妈像是找到了多年遗失的钥匙,一下子把她的记忆大门打开,说起了她的身世。
妈妈的父亲在扬州是渔民,每天天未亮,就摇着小船到江里打鱼。有一天一只乌鸦停落在他船上。乌鸦是不祥之物,他父亲用竹竿去打,没站稳,竟一头掉进了江里。虽说他水性好,可抵不过那天水流的汹涌澎湃,只得喊叫救命。渔民们都很迷信,相信从船上掉下去的人救不得。还说谁救了谁倒霉,水鬼会找上门。她父亲在水里拼命挣扎了几下就永远地沉了下去。他死的时候,妈妈的母亲肚里已怀着妹妹。
从此,母女们靠给富人洗衣为生。十四岁那年,妈妈在送衣服去东家的路上遭人贩子拐骗,被卖到了福州的妓院。因为年纪还小,就先打扫卫生、做杂物工。碍于面子,妈妈一直没有和在家乡的母亲和妹妹联系。
很快,抽烟、打牌、嗑瓜子、招呼客人,这些都成了妈妈的长项。“后来我从妓女院逃出来,跟了个军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不过,这男孩病死了。再后来,这男人随部队逃到了台湾。” 妈妈顿然失语,她在重温噩梦。我多么希望她能在这悲惨的记忆里找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快乐。
此后,妈妈再也没有与我谈起她的过去,我也没问她是怎么认识爸爸的。
自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心情激动了两天也就静如死水了。穷人活着的所有追求不就是能有饭吃吗?除此外,没有什么事值得深思熟虑和哀叹。
深秋的一个下午,离家已有一年的爸爸回家了。他手上提了个破筐,穿了件破背心,每次回家他都是十足的叫化子样。妈妈对爸爸又是谩骂了一番:“我当你早死在外面了。你还记得这个家?你心里有没有数,我们跟你来苏州差点饿死。老天无眼,死了这么多人怎么不见你死!” 爸爸还是老样子不吭声。
这时,妈妈说要出去透透气,并朝我挤了挤眼,示意我盛饭给爸爸吃。没有比妈妈更尖刀嘴豆腐心的人了。
爸爸回家后没活干,只得再去拾荒。1960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家穷家里更穷,多数人家都吃不饱。每人每月只有二两豆腐渣、半斤糕饼劵和二十五斤粮票。蔬菜吃不到,更别提吃肉了。肚里没油水,最容易饿。爸爸生过浮肿病,领到一点糠,加水制成饼来填肚。糠饼硬如石,难以下咽。
爸爸对口粮没有计划。才几天就把一个月的指标全吃完。妈妈决定我们和他分开吃。他本来就不是个硬汉,肚子一饿更没有尊严。我和妈妈在一旁吃饭,他目不转睛地瞅着我们的饭碗。看着他的可怜相,我们也吃不下。结果总是妈妈故意避开,让我盛点东西给他吃。
这段日子真苦,连爸爸这样马虎、苟且偷生的人也会绝望。他徘徊在铁路轨道企图自杀,被人发现押送回家。当时穷人家风行把女儿嫁到浙江富农家当童养媳。有人向妈妈提了这事,妈妈回绝得彻底,说她舍不得我,饿死也在一起。我松了口气。
实在没办法了,爸爸试着写了封信给我在邵武的亲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