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拜飞往北京的飞机上,甚是无聊,勉强吃了航空公司提供的机餐,喝过阿拉伯空姐微笑着递过来的热茶,睡意接着就袭来了,因为不能平躺,总是睡不踏实。餐后旅客站起走动发出的声音,发动机微弱的轰响,以及空姐来来回回散发出的香水味搅扰着我的睡眠。很多旅客都在听音乐或者看电影,我嫌前座椅背上视频播放器太刺眼宁可不看。只能闭目养神,无聊之中思乡之情逐渐浓烈起来。
从疫情爆发之前的九月份出国至此刻回乡已近四年,我对故乡已经生疏了,恐怕故乡也早已把我忘记了。其实这四年我有很多机会回去,但是我始终坚守着我的底线和倔强,把对故乡和亲人朋友的思念压在心里,只在失眠的夜晚咀嚼那份苦涩。因为疫情肆虐,很多人被迫打那种针,特别是跨国出行的人,必须拿出接种的证件才能通过海关严格的审查。我反感强人所难,我讨厌被隔离,我质疑针的药效,于是我成了众人中的异数,只能待在只要不出境就不强迫打针的这个国家。
直到疫情消失了,直到各个国家海关取消证件的审查,直到荒唐的隔离棚子全部撤掉,直到令人恐惧的疫情像一场噩梦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我终于登上了回家的飞机。我为我的倔强所付出的代价可谓不小。
在外面的这些年里,跟家人朋友都能电话微信联系,唯独爷爷奶奶不能,他俩上了岁数,耳朵有些聋了,即使在叔叔和弟弟们的帮助下打开视频让爷爷奶奶看着我,他俩也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有面对面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声喊才能听得明白。我曾经给奶奶买过一副助听器,可能不习惯电子设备,也可能是弟弟没有调试好,总之没怎么用上排场。我还没怎么尽孝,他们就已经老了,总是在外谋生的我连陪伴他们的机会都不多,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孙子,在我成长过程中他们对我的好我至今历历在目。
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学校就要求我们上晚自习,那时的乡村经常停电,每个孩子都要准备一根蜡烛,电一停,教室里一片黑暗,黑暗中嚓嚓响起划火柴的声音,接着教室里摇曳起几十朵淡黄色的烛光,蜡油的味道弥漫到教室的每个角落。学校在邻村,晚自习结束后的夜晚一片漆黑,走出校园很久才能模模糊糊看到坎坷不平的路和路旁的树枝田野以及远处黑乎乎一团——我们的村庄。我们一群孩子从村西头进村,我家在最东边,走着走着同伴们都散进自己家所在的胡同,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往东走,对夜的恐惧刚刚在心头升起,脑袋刚要因紧张而膨大时,则看到爷爷手持着冒着火星的旱烟杆慢慢走向我。
小孩子永远吃不饱。跟着爷爷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奶奶便笑着掀开锅给我端出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或者鸡蛋汤,又拿火钳子弯腰从锅灶里扒开灰烬,里面藏着一块黑乎乎的地瓜,外皮已经烧焦,里头却软嫩香甜。粥、地瓜、餐桌上摇动的烛光、爷爷奶奶看着我大快朵颐满足的样子以及他们因烛光的摇动而投射到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是我童年最幸福和快乐的记忆。
当然,北方男人大都慷慨耿直又大男人主义,甚至有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女人善良又懦弱。我爷爷奶奶也不例外。北方主食是馒头,包子饺子偶尔吃一次。那时蒸馒头不用酵母粉,也许那时的酵母粉太贵,农村消费不起,女人都用上次已经发酵的老面和在面粉里,加水在盆里揉成团,盖上盆盖端到炕头,再拉一条被子盖上,让面慢慢醒。醒面很考验农村妇女的经验和技巧,炕烧得不够,面醒不开,蒸出的馒头就成了死面疙瘩,颜色青黑,吃着硌牙;炕烧得太热,容易醒过头,蒸出的馒头发酸。只有把炕烧得正好,蒸出来的馒头才又白又宣又香。我奶奶蒸的馒头几个婶婶都比不了,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爷爷在家请客,奶奶也许是因为紧张,竟然蒸出了一锅发酸的馒头,爷爷很生气,等几个客人一走,他端起剩下的一锅馒头扔到了猪圈里,我听到那几只猪的欢腾和呱呱的咀嚼声,回屋看到奶奶坐在炕沿上抹眼泪。因此我憎恨起我爷爷,后来还发生过一件事,让我对他的恨意加深了。我们那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家里大人都要去帮忙,到了开席的时候,帮忙的人的孩子一般也过去蹭一顿。有一次爷爷在人家的忙活了半天,中午开席我心安理得的跟小伙伴们入了座。我爷爷在忙碌中瞅见了我,立刻厉声喊我,揪起我的胳膊到一边,对我说,听话快回家,你奶奶已经做好饭等你回去吃。那一桌子的鸡鸭鱼肉远我而去,我留着涎水肚子咕咕叫着极不情愿走回家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爷爷的良苦用心,那是教育我不要轻易占别人便宜。
在我的记忆里我更多时候是跟奶奶在一起。那时候的夜晚漆黑又漫长,总有谁家的孩子受惊了或者不舒服而哭闹,那哭闹的声音持续很久,很让孩子父母的心里发慌。这时奶奶的一项特技就用上了排场。晚上做完家务奶奶总是坐在炕沿上纳鞋底,或者一边纳鞋底一边跟别家来串门的奶奶们聊天,总有年轻的父亲或者母亲慌里慌张来请奶奶去安抚孩子的情绪。奶奶起身放下鞋底,从柜厨里拿出一个小包,带着我就去了有孩子哭声的人家。到了他们家里,孩子一看有客人来了,好奇地抬头看几眼,竟然忘了哭,好奇劲一过仍哭而且哭得更起劲。孩子妈妈苦恼而心疼地抱着怀里的孩子,坐在客厅椅子上,奶奶把小包放到茶几上,打开,里面是小米,一个塑料杯,一块方巾,她把小米倒进杯子,满满的,然后用方巾将杯子蒙住,方巾的四端固定在奶奶紧紧握着杯子的手掌里,奶奶开始施法了,把杯子倒置过来,杯口贴住孩子的头顶来回摩挲,她口里还念着一串咒语,应该是驱邪避鬼之类的,我完全记不起来了。杯口在头顶摩挲几回,咒语念上几遍,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孩子竟然睡着了或者安安静静躺在妈妈怀里开始吃奶了。我们那一代的人或者比我们小几岁的孩子们都受益过奶奶的这种神奇疗法,虽然现在看来完全是迷信做法,但奶奶每次给孩子摩挲,都极为虔诚端正。再后来奶奶年龄大了,年青一代都进了城,就是在家务农的也不相信这一老套的做法。奶奶的这种神奇疗法和杂物房里的织布机一样都被人遗忘了。但奶奶乐于助人的善良和勤劳的天性都印在了我不灭的记忆里。
上了高中大学以后,我回家次数渐少,他们对我的思念肯定大过我对他们的思念,那时我忙着看书忙着谈恋爱忙着工作,没心没肺的年纪对于亲情看的不重,至少不比现在重。现在想想真是罪过。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国外,与爷爷奶奶联系的更少了。有一次弟弟对我说,爷爷奶奶很喜欢看新闻联播,一播到外国打仗的场面他俩就紧张得不得了,就不停地问是不是你那里,是不是你那里。我弟弟总是安慰他们,不是,不是,远着呢。
往事历历在目,总也说不完。
我终于回到家里。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爷爷奶奶的公寓里,四婶子照顾他们。爷爷已经九十一岁,身体消瘦但还硬朗,精神也不错,看到我来到门口,他急忙站起来迎接我,我赶忙走过去扶他坐下,奶奶坐在爷爷身边,对着我笑,说,你咋来了?我奶奶是那种年龄越大越慈祥的老人,我说我来看你了奶奶。八十六岁的她,像一尊佛散发着慈悲的光芒。
我四婶子从厨房端水出来,走进奶奶身边,贴近她的耳朵,大声问她,你知道这是谁吗?
奶奶仍然笑着说,娘哎,年龄大了,想不起来了。
我这才觉出奶奶的异常。我担心的终于发生了。
我四婶子说前几个月她还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才多长时间就不认识你了。我转过头,泪水再也掩盖不住。
人生无常,我为我的坚持和倔强付出很多不必要的代价,但我都能接受都心甘情愿。唯独这一次,悔恨交加的泪水让我不能自已。我知道,这种疾病目前没有好的疗法,奶奶再也认不出我了,这种遗憾让我感受到了亲情的珍贵和爱莫能助的那种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