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个题目,是因为我家大孩子21岁那年,要从西班牙一个海边城市度假返回。飞机是早上9点的。按此往前推,他必须于早上6点20离开所住公寓,去长途汽车站,乘7点的大巴,8点到机场。我当日6点即起床,发他手机短信,告诉他离开公寓前的注意事项。我写了四条短信,总共35个词,他只回了两个“oui”(yes)。6点10分以后,再无消息。我和老婆便很着急,生怕他误了车,误了飞机。焦急中,我想起了1971年,我第一次独自旅行,说给老婆听,结论是,我16岁就能独自旅行,在长途车站的条凳上过夜,他现在一个21岁大小伙子,用不着为他担心。
我16岁那次独自旅行,是初二的暑假,到我二哥处玩。他是文革前入学的老五届大学生的最后一届,70届,毕业分配到安徽省郎溪县农机厂。我去的行程,是从马鞍山坐火车到芜湖,在长途汽车站呆一夜,乘第二天早上的长途汽车,开大半天,途经宣城,下午到郎溪县。那时当然没有手机,也不知道找公用电话打电话。我父母亲要等至少一星期,收到二哥或我的来信,才能知道我是否安全到达。这期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根本不可能知晓,更无从帮助我,告诉我怎么办。难道那时的父母,就不担心出门旅行的孩子吗?当然不是。是没办法。哪像现在?父母以随时随地,即时知道出门旅行的孩子的行踪,一、二个小时没消息,便要担心。
那次去,在我二哥那里住了一个月。回来换了路线,先坐长途车到南京,再乘火车回到马鞍山。这样的旅行,比我家大孩子汽车+飞机+火车的旅行,要复杂。因为南京长途汽车站与中华门火车站离得老远,而且也不知道火车钟点。必须临时起意,临场发挥,鼻子下面就是路。然而,我还是安全地去,安全地回了家。我对老婆说完了我的那次旅行,感慨道:那时的社会秩序真是良好,半大的孩子独自旅行,没什么危险,哪里像现在,到处是骗子、小偷,还有恐怖分子,防不胜防。
还有一件事,也须说一下。那次旅行回来,我顺了二哥同寝室同伴的一本书,《李希凡(1927-2018)文学评论选》,带回马鞍山,仔细琢磨。因为我实在太喜欢那书,在二哥那儿的一个月里,看了几遍都看不够:我决心要像李希凡那样写批判文章。
(李希凡,1975)
后来,二哥写信来问,东窗事发,我妈问我,只好禀实招来,到邮局把书寄了回去。很多年里,我以此为耻,一想起就羞愧,尽管我上小学时就读过我三哥语文课本里的《孔乙己》,知道君子窃书不算偷。那天早上,跟老婆说完此事,心里好像忽然卸下了包袱,不觉可耻了,反倒生出些许自豪:原来,我60岁上的写作,基础是在我16岁时的旅行途中,在安徽省郎溪县农机厂我二哥的宿舍里,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