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
江岩声
白水大学的工作虽然给那系主任搅黄了(见《巴西纪行:家住白水》),可巴西的居留证却批下来了。当初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递上去申请的,跑了三趟南大河州府的移民局,每趟来回要坐13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准备的各种文件, 多达二十三份,钉在一起,厚厚的的一摞,好像一本博士论文。再说,圣保罗有个学术会议马上要开 了,曾和老杨合作投过一篇稿,不去交钱参加的话,有可能不给发表。虽然这两件事都是鸡肋性质的,但是将两根鸡肋加起来,还是有些分量的,于是决定再去巴西跑一趟。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20天,到旅行社订去巴西的飞机,没票!又跑了两家旅行社,还是没票。到了第四家旅行社,结果还是一样。我就问旅行社那位态度和蔼的胖姑娘,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这个时候往巴西跑呢?”
“您那个会议很大吗?”
“不会超过一千人的。”
“那是有些奇怪。”
说完,她又埋头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然后抬头对着我打量了一番,问道,“先生,您怕不怕从美国走?”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从比利时到巴西,是往南飞,美国在西边,于我何干?犹豫之间,她又说道:“您要是不怕的话,DELTA倒是有一个位置,您先飞亚特兰大,然后再飞圣 保罗。”
我看看她打印出来的一张表,从布鲁塞尔到亚特兰大要飞九个半小时,再到圣保罗还要飞十个半 小时。也就是说,几乎等于直飞圣保罗的两倍时间。而且,来回在亚特兰大转机总共要等待18个 小时。
“票价呢?”
“754欧元,比直飞还便宜一点。”
“就是说,等于免费到美国一趟,如果我不怕死的话?”
“是的,先生,而且您还能多带40公斤行李。”
行李不行李无所谓,这次去又不是搬家。倒是能再去一趟美国还有一些吸引力。我去过两次美国, 最后那次距今已有八年多了。美国是什么味道,感觉上已经很淡薄了,确实需要实地再回味回味, 于是就定了票。
出发前的一天,82岁的老父忽然从国内打来电话。这可是我出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倒不是劝我 不要从美国走,是说有个老乡最近探亲要回比利时,想托人家给我带个收音机来,“是最好的, 可以收听全球的电台。你对国际上的事情没我清楚!” 老父如是肯定地说。曾在列日交响乐团拉低音大提琴的捷克朋友的遗孀特意从捷克打来电话,祝我一路平安。晚上看电视,有报道说基地组织要劫持货机袭击美国。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天之内,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加起来却足够把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也许这次真的是有去无回呢?”我对内弟说。那天晚上,我俩一边给孩子包饺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不会的。”他说。
第二天真正上了飞机,心情就不紧张了。是波音767, 机舱里稀稀拉拉地散坐着一些乘客,数了数, 至少三分之二的位置是空着的。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最边上一个,靠着舷窗。我这才明白,为什 么从美国绕道比直飞还便宜。我问走过来的一个空嫂,能不能换到前面几排中间的座位上,那里一 排三个座位全空着。“Absolutely! Absolutely!” 她连连点头。
把三个座位的扶手都掀起来,背就能放平了躺下来睡觉(腿当然还得蜷着)。我坐过很多次飞机, 像这样的运气,是极少极少有的。人一舒服,就不免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之间,又回到了1986年。
毋庸讳言,对每一个从小就学英语而又去不了美国的中国人来说,美国永远是一个梦。它若有若无地飘在空中,其味道就像那挂在墙上的葡萄,或甜,或酸,任你想象。在过去17年间,我到过二次美 国,我的美国梦因而变了两次味道。
1986年,我第一次去美国,是到波士顿麻省理工学院开边界元学术会议。在那个时候的出国留学人 员的大话语汇里,出席国际学术会议,介绍论文,那是和“文革”时期入党差不多的光荣。所以, 在台上发言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那个梦完了,就和老婆坐着灰狗,周游美国,还去了加拿大的 温哥华。路线是这样的:波士顿->纽约->亚特兰大->大峡谷->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好莱坞-> 黄石公园->温哥华(86年国际博览会)->水牛城(尼亚加拉大瀑布)->纽约。总行程应该在一万公 里以上吧?
在波士顿开会期间,曾在一家中国餐馆的门上看见一张告示,招一个厨房打杂的,月薪800美元, 相当于我那时三个月的奖学金。这很让我动了一阵心思,盘算是不是应该黑在美国,不回比利时了。也 许是那个谁说的信念在作怪吧?没有决定在美国黑下去。现在想来,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如果留下 的话,那么仅仅三年后的“六四”馅饼,或许也能掉到我的头上? 我人生以后的路,肯定和现在的不一样。至于好坏, 就很难说了。人这一辈子,总是要面临选择,选择完了,还总想着那些被放弃的可能。
那时是里根当政,美元对比郎的汇率很高,一美元值54比郎,相当于现在的1.35欧元。我虽然比现在穷很多,可是花钱却豪气很多,一下就敢把银行里的全部家当都取出来。兑成美元后,约有两千,腰里揣一半,内裤衩的兜里缝一半。我和老婆两人,在美国要呆五十天,每天的开销须控制在40美元以下。旅行途中,每天记帐,如果当天超支了,第二天就要想法省出来,比如不住旅馆, 不坐Bus,不进饭馆,不买热狗。那50天里,不知吃了多少煮鸡蛋,以至于那以后的几年里,我一看到煮鸡蛋,鼻腔里就升起一缕鸡屎味。
在美国转悠了一圈,眼界大开。最突出的感觉,是各行各业都见到有色人种当差,例如当警察的,卖票的,扫大街的,看大门的,开出租车的,等等。而在比利时,这些位置上,是一片白色“恐怖”。 在美国,我感到扬眉吐气,以为有的是工作机会,将来毕业了,一定要来美国,这里才是移民的天 堂。那次旅行,美国给我留下了一个玫瑰色的梦。
第二次去美国是1995年夏天。那时我已经博士毕业八年了,在比利时一家计算流体力学软件公司谋 得了一份差使,过上了有车有房的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到美国是出差,住在纽约,在曼哈顿日本三菱公司的大楼里上班。我的任务是给美国客户提供使用软件的支持与培训。或许是因为正在男人的所谓年届四十的危机中打滚,感觉很不好。天气非常炎热,整个纽约热浪滚滚,就像一个大蒸笼。在街 上看见两次打架:上班的车流里,钻出两个人来,互相揪着对方的领带;一个肥胖的老者被人从商 店里打出来,在人行道上滚了两圈,像个皮球。
那时我住在一个公寓里,底层,一室一厅,月租金1600美 元。厨房水池上方是个窗子,洗碗时就面对窗外的天井,那墙壁灰突突,脏兮兮的,到处爬着蟑螂。 后来每次读图雅在《吃鸡三境界》的描写,“圣诞之夜,无亲无朋,一人独坐,两眼苍茫,鸡肉入 口,如嚼木屑……隔壁美国胖子,不早不晚,偏于此时经过,摇摇晃晃,眼见他走着走着,成了 一只鸡”, 我就想起纽约那间公寓,想起那个灰色的爬着蟑螂的天井,仿佛看见那个美国胖子从那窗前走过。那次美国之行给我留下了一个灰色的梦。
梦短话长,一觉醒来,机舱里灯火通明,空嫂们来回穿梭,正在给大家分发入境报表:飞入美国了!
亚特兰大这地方,1986年我和老婆来过。买过半只烤鸡,两人坐在街上吃,弄得满手油。还参观过 可口可乐公司总部的大楼。记得那大楼的一份宣传材料里说,可口可乐之初,一周只能卖18瓶。现 在我又来了,却一点也想不起那城市的模样。在机场向一个值班老头打听如何去市里,他连连对我 说,快天黑了,城里非常危险。看看表,17点还不到。我不信他的邪,就去了。坐地铁到了FIVE POINTS。打听附近哪里有书店,没人知道。到街上转了半个小时,看见许多闲杂人等,都是黑人。 天色在渐渐地暗下来,想起那老头所言,不敢多呆,就回到地铁站,在附近的一个快餐厅吃一 盒中餐份饭,五美元。心想,1995年在纽约,也是这个价。回到机场,见那老头的值班台是空的, 想是下班了吧?去登机口的走廊里,看见一个橱窗,里面照片上一个黑人在盯着我。走进看看才知道,亚特兰大竟是马丁·路德·金的故乡,有一个纪念馆。又路过一个书报店,买了一本戴尔·卡 耐基的《How to Win Friends and Influence People 》。这本书,我家里英文的、中文的都有。中 文的是老父十年前从国内寄来的。不知为什么,书名被译成“人性的弱点”,薄薄的一册,是缩译 本。老父说,他年轻时在南京街头地摊上第一次看到这本书,读了以后,影响了他一生的为人处世。 我现在买,是为送给白水老杨的儿子。16岁了,成天只想着在计算机上玩游戏。希望这本书能影响他,哪怕一天也好。
一个月以后,我从巴西回来,在亚特兰大转机要等12个小时,可以从容做一件事情,就去了马丁·路 德·金的纪念馆。路挺远,从机场到FIVE POINTS,再转车向东乘两站。早上九点,空旷的地铁站里,寥寥几个黑人,或坐或站。街上不见行人,家家紧闭着门窗,没有一点活动的迹象。看看手表上的 日历,12月9日,周二。也不是周末呀!心里就有点紧张,是不是走到了黑人区?纽约北部的黑人区 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看街两边的房子,又不像。正犹豫间,眼前开阔起来,到了KING MEMORIAL。
一进门,正好赶上一拨小学生由导游带着,要出发去参观马丁·路德·金的故居,就和他们一起又出了门。先参观了一个救火站,里面停着一辆老式救火车。导游说,马丁·路德·金小的时候肯定看过这辆车。然后,出来走了几步,拐一个弯,就是那故居了。是栋木房,挺大的,房前房后有花 园。这房若搬到比利时来,肯定比我的那栋百年老房要值钱。导游说,马丁·路德·金是在这栋木 房里出生的。餐厅里摆着精美的瓷器和餐具。这些东西,就是我现在的家里也不趁。马丁·路德·金 小时候家里生活不错啊,我心里想。于是,又想到老毛、朱德、周恩来他们那些人,其实家里生活都很好, 并不需要革命。
参观完故居,出得门来,小学生们排在故居前照相。我这才注意到,都是些白人子弟。中间的一个,两手拉开一张导游图,有一尺长,上面印着一行大字,“I HAVE A DREAM”。马丁·路德·金一生 发表演说无数,只有这一句话世人皆知。戴尔·卡耐基说,写句英文,比挣一百万美元还难。千真万确。
参观完马丁·路德·金教堂和墓,我就离开了那帮小学生,独自回到纪念馆,看里面的展览。有一些3K党残杀黑人的照片。知道了马丁·路德·金曾到印度向圣雄甘地学习非暴力抵抗理论。想到了一个 跑到美国当右派的人,曹长青。如果他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知会加入哪一派?在纪念馆门口,有几本 留言簿。想想我今年跑了三趟巴西,只为找一个工作,三次无功而返,就顺手写下一句留言:I have a dream too, a job, 签上名字Yansheng Jiang,放下笔,默念一遍,忽然觉得很无聊: 你个虚岁五十的老头,还有资格做这样的梦吗?
不管有没有梦,肚子都是要饿的,就乘车到了市中心,向一个警察打听后,找到一家中餐馆,见那门面豪华,迟疑了一下,想这种地方不是我进的。看看门上贴的菜谱,有三鲜炸酱面,就推门进去了。 一个打领带穿西装,老板模样的中国长者向我扑来,用手指着我,“你!几位?” 我回答:“一位”。 指着我的那手臂,向左平转了90度,“那边!”。
那边,是靠门的几张台,没有台布,是靠着酒吧,喝酒,喝咖啡的地方。我坐下来,侍者端上来一小蝶酸黄 瓜和一杯冰水。我边吃边打量餐厅。装修得倒是金碧辉煌,不过也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全世界讲究一 点的中国餐馆都这模样儿。酒吧那边,是正式的餐厅,桌子都铺着雪白的台布,朱红的木椅上坐着的衣冠楚楚的白人,吃着谈着笑着。正是中午用餐的时间,一定都是些公司里的白领吧?八年前,在比利时,我也是这种人里的一员。这家餐馆生意真好!
炸酱面端上来了,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那末回事,吃起来却全不是那个味道。厨师肯定没舍得放多少酱,净往面条里浇老抽王了。不过小费还是要给的,趁结账的时候,赶紧问侍者附近有没有书店。答说有,就在旁边的商业中心。
找到那家书店,买了哈金的《等待》,美国2003年最佳短篇小说选和最佳散文选。大众心理学方面的书很多,四个大书架排得满满的,比小说还多。买了戴尔·卡耐基的《How to Stop Warrying and Start living》,只要8美元。这样便宜的英文书在比利时的书店找不着。看到一本书,论述好人之间 为什么关系会处得很坏,想买,看看价钱,放下了。心理学和做爱的书放得很近。就手抽出一本, 是《做爱365:一天一招》,厚厚的象块砖头,拿在手里翻了翻,每一招都有一幅图,心想, 晚了,去巴西的时候要是看到的话,买一本送给老杨,多好的一个礼物,他一定喜欢。
回机场等地铁的时候,站台上满是人,绝大多数是黑人。想到马丁·路德·金1963年在林肯纪念堂前 发表“我有一个梦”的演说,距今整整四十年了。可是,看看我周围的黑人,想想中国饭店里坐得满满的白人,他的梦有什么用?这次来美国,无梦。(2004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