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蔡天辉老师
蔡老师离开我们快四十年了,可他当年激情讲课时汗流浃背的样子,给我谆谆教诲时的音颜笑貌,恍如昨日,是那样清晰,那样真切,每每想起,我心头总会涌起阵阵惆怅、感伤和怀念。
一九七九年八月份,我和蔡老师差不多同时进了县一中。那时候的县一中,因为七七,七八,七九连续三年非常高的高考录取率,已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即使在湖南省,也小有名气。蔡老师作为优秀物理教师,抽调到县一中,我是初升高,全县普考进的县一中。
蔡老师家和我家同属一个公社,两家相距大约十五六里地。我在进县一中前,通过我妈的转述,已经耳闻了蔡老师的一些”事迹”。
蔡老师是文革前湖大物理系毕业的,毕业没有多久,因为讲话直,被打成了”右派”,遣送回老家务农。说是务农,因为蔡老师戴了”右派”帽子,不仅要集体出工干活,还要包下队里没人愿意干的重活累活,比如队里放电影,挑送放影机;春耕夏收之前,去公社为队里领取农药化肥。蔡老师的背就是那时候给压驼的。
七七年下半年,蔡老师作为民办教师,调到镇里的公社高中教物理。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两年后,这届公社高中毕业班居然有几个学生考上了中专、大专、大学,其中一个女生还考上了湖大物理系。蔡老师的名字一下子在公社、县里传开了。这届学生一毕业,公社高中并到了相距不到两里地的县六中,蔡老师民办转正式,调到了县一中。
那一年,县一中高一新生七个班,蔡老师刚好是我们39班和隔壁40班的物理老师。我们两个班不在教学楼里,而是两间单独的平房教室。蔡老师肩阔膀圆,个头一米七八、七九的样子,在湖南人里算是大个了。蔡老师讲课嗓门大,老远都能听到他高亢宏亮的声音,写字也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特别用力。八月底九月初,湖南的天气依然很炎热,教室里没有风扇。蔡老师讲课的时候,时不时要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掉额头上一排排的汗珠。一堂课下来,湿透了白短袖汗衫沾在宽阔但有点驼的后背上,能拧出水来。
几堂课下来,大家有点熟了,蔡老师也会和我们开点小玩笑,比如他会故意放低声音,指指隔壁教室,笑着对我们说,“那边的老师对我提意见了,说我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声音”,那笑容无辜灿烂,还有些许得意。然后蔡老师试着压低声音讲课,可过不了两分钟,声音又高亮了起来。
蔡老师讲课讲得好,尤其是对难题的分析讲解,学生们受益,其他物理老师也都非常服气。蔡老师整个身心都扑在教学上,尤其是高考前的一个学期。教室后墙壁上有块大黑板,数学、物理老师会经常在黑板上留一些题,让同学们自习时做。有时候,蔡老师看到一道好题,或者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他会在我们自习的时候,悄悄地走进教室,把问题写在黑板上。记得高考后,我去看望蔡老师,见面第一句话,他问我,”考题中最后一道题,与我曾经在黑板上留过的一道题一模一样,数字都没改,你把我留的题都做了没有?”,我那时候比较懒,不管老师留多少题,一到自习时间结束,没做完的题都归还给老师了。我不好意思地避开蔡老师的目光,低声答道”冇做这道题”,蔡老师听后,很是替我惋惜。
大概因为是”右派”分子的缘故,蔡老师一直单身。和大多数单身男人不一样,蔡老师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房间也整理得井井有条。一直到我高二快毕业的时候,蔡老师才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师母。
蔡老师为人和气,见到他认识的学生,都会主动打个招呼,或者笑一笑。大概因为我和蔡老师是同一个公社来的,他对我又多了一份关心。我那时候有点失眠,我妈跟我说,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有助睡眠。当时只有老师才能进厨房打热水,我妈有一次来学校时,带来了一只暖瓶,她找到蔡老师,希望他每天打开水时替给我多打一瓶,蔡老师毫无推辞,立马应承下来。但我用过两三次蔡老师打的热水后,觉得不好意思常去麻烦蔡先师,就没有再去蔡老师那里取暖瓶。之后一段时间,蔡老师一见到我,都会主动问我,”怎么不来取热水了?”。这件事让我妈感动不已,后来好多年都屡屡提起。大学放假回家,我妈都会提醒我去看看蔡老师。
记得是大一寒假回家,去学校看望蔡老师。从我家到县一中,上坡下坡,曲曲弯弯,二十四五里小路。那次真是运气,在离学校还有三四里地的小路上,我正好遇到了回老家的蔡老师。蔡老师领着我,折返回学校,学校也放假了,除了带家属常住学校的几个老师外,校园里空荡荡的。蔡老师在他房间里用电炉子炒了两个菜,师生俩边吃边聊,吃了饭后又一同上路回家。
大一暑假回家,我妈跟我说,”蔡老师得了肝炎,住进了县医院,你要去看看!”。隔天,我带了水果,在县医院传染病房见到了蔡老师。蔡老师明显消瘦了许多,但精神状态还不错,对重返讲台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等到我第二年回家时,却惊悉蔡老师已经病故辞世,留下了师母和一岁多的女儿。
算起来,蔡老师从大学毕业到去世,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真正站上讲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就五六年的时间。动荡的岁月留给了蔡老师太多的遗憾,但蔡老师从未牢骚满腹,怨天忧人过,仿佛苦难从未降临到他身上,对老师和同学总是那样宽容、和善,对未来总是那样充满信心、期待。
时光的流逝,洗涤了许多往事,对蔡老师的追忆,却愈发强烈。愿蔡老师在天之灵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