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买下这幢临湖的房子时,建筑商种了一颗树。
我对这颗树很不以为然,因为种在了正对着客厅窗户的位置,长大了会挡了湖景。我就每年修剪树冠,保持树高不超过一楼窗户,这样不影响坐在二楼观风景。有一年,树被虫害啃得光秃秃的,以为要挂了。可是转年开春,树又顽强地长回来了,而且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树冠覆盖了一大片草地和我的玫瑰园。我又开始琢磨怎么修剪她,甚至想,砍了算了,免得以后更麻烦。
直到前几天,看到一位网友关于木槿和芙蓉的文章,附有照片。我才赫然发现,这颗被我百般折磨想要砍掉的树,是一棵芙蓉树。而我妈的名字,就是芙蓉。
我惊呆地坐倒在地上,盯着窗外的芙蓉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颗树无声无息地陪我了六年,我却总想着怎么把她灭掉。我妈这几年身体时好时坏,是不是和我糟蹋这颗树有关?
我妈在瘟疫期间去世了,我因为没有签证没能回去送终,对我妈充满了愧疚。
令我愧疚的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我很长时间都认为,我不是我妈亲生的。小时候是认真的,后来长大自然明白了,但是已经习惯了这个悲惨的念头,一有情况就自动联系到我的出生秘密,家里人也一直拿这个开玩笑。我妈去世前一个月我打电话,还问我妈我是几点钟出生的。我妈一会儿说两点,一会儿说两点半。我说,看看,我不是亲生的吧?赶紧告诉我谁是我亲妈。我妈很无奈地笑。我妈曾经跟护士说过,四个子女中,我是最孝顺的。我姐有一次打开电话免提,故意问我妈谁最孝顺,我妈当着天天陪护她的我姐的面,说出我的名字。我是又心酸又高兴。我既没有养老也没有送终,愧对了我妈对我的一片信任。
我们家姐弟四个中,只有我是从很小就被送到全托幼儿园,直到上学的前一天才接回家。我一直归结于因为我不是亲生的,父母不想要我了。事实上我由此获益也不少。孩子在幼儿园启蒙早,训练守规矩,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相对散养的孩子也显示了优越性。但是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只是悲惨地认定,我不够优秀,被抛弃了。有一次我站在幼儿园的大铁门内,手拉着铁栏杆望着外面。我爸正好路过,我放声大哭,求我爸接我回家。我爸蹲下来哄我几句后就走了,我更坚定了我被抛弃的信念。有一次大门偶然开了,我就溜了出去,想找我亲妈。后来被人捡了送派出所,然后派出所把我寄养在别人家。三天后被家人找到又被送回幼儿园。我只记得在那家吃了盐水煮毛豆,挺好吃。
我妈住院期间,我已开始联络大使馆,办回国的人道主义签证。签证要求的其中之一是,需要证明我妈是我妈。那时家里人都在医院火烧火燎的,没时间去办这拗口的关系证明。后来我妈病情稳定出院了,这事儿就搁下了。有一天早晨,保姆喂我妈鸡蛋羹,前两口顺利,第三口就不配合了。保姆赶紧打电话给我姐我弟。我爸在另一个房间,保姆遵旨没敢惊动他。等家人赶到,我妈已经往生了。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能叙述这件事儿,每次都哭到不行。
我妈在最后的几个月,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我一直在电话里哄我妈,说我在回程的路上。我妈信以为真,觉得我马上要到家了,就差我弟去剁白菜给我包饺子。我弟只好到外面抽支烟。等他回来,我妈已经忘了,又差他去剁白菜,我弟又出去抽烟。这样至少要剁三颗白菜我妈才满意。
我妈是唯一记得我从小喜欢吃石榴的人。瘟疫前回国探亲时,我妈给我剥石榴吃,那个画面永远刻在我心上。我妈依着窗台坐着,初秋的阳光照进来,撒在她的微卷的灰白头发上,脸上的皱纹一根一根清晰可数。窗台上放着碗,碗里剥好的石榴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丹红欲滴。我妈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拍了很多照片,逆光下我妈的各种表情,每一张都往外弥漫着温暖和满足。我妈剥完把石榴递给我,看着我一粒一粒吃下去。回美国后,每次在店里看到石榴,我都忍不住站在石榴边,很失态地默默流泪。
我妈年轻时个子高高,身姿挺拔,走路脚下生风。上年纪后,就像一棵树老了一样,日渐枯萎凋零,变得矮小瘦弱。我推轮椅送我妈去医院,感觉轻得像推了个婴儿。眼见爸妈都日渐老去,风烛残年,来日无多,我每次离开家回美国时都是一场煎熬,觉得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每一次离别拥抱我妈,我都忍不住痛彻心扉地哭。尤其最后一次,我有强烈的预感,这次的分别,可能就是诀别。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分别时心底深处的绝望,和撕心裂肺地悲伤。
如今,我妈和我天人永隔了,我只能希望梦里见到我妈。可是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我哭醒了又睡,睡醒了又哭,我妈总也不在我梦里出现。不知我妈生命的最后一天晚上,是否梦到不孝的我。
望着窗外的芙蓉树,我擦了擦眼泪告诉自己,我以后一定要善待这棵树,我要陪着她,就像她无声无息地陪了我这么多年一样。无论我在湖边散步,还是坐在树旁的阳台上,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悉悉作响,就像我妈在向我招手。
海外游子心情是一样的,疫情之下许多遗憾,也不要太自责,你的心意妈妈知道的,照顾好自己,坚强快乐的生活是对逝去亲人最好的告慰!
失去至亲的那种打击可以说是痛不欲生的。我是让自己哭了个够,天天哭。然后有一天,我把生死想明白了。再以后,我痛得不那么窒息了,甚至我自己也不怕那个终结了。
给自己时间,顺乎自然。你会是坚强人类中的一员。
抱抱姐。
我小时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认为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想根子也是从幼儿园时种下的。那个幼儿园两个礼拜才让回一次家,我父母称工作忙,不接我回家。到了大礼拜的周六,老师就问,哪位小朋友愿意带某某回家?那个某某就是可怜的我,于是我就跟着班里的一个热心善良的小朋友,坐上一辆要开很远很远的车去她家过大礼拜。那时候的人真好,大礼拜天的照顾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那时候的父母心真硬,我曾经一个月一个月地见不到父母,让我觉得我像个孤儿一样。我幼年的碎片记忆里有不少悲凉的画面,所以我坚决不肯再送自家的孩子上全托。
我和我妈一直八字不合,聊不到一块,只能做母女,不能做朋友,可我还是爱这个我不咋喜欢的老妈。她的离世让我惊讶不已,我居然会这么难过伤心,很久很久走不出来,甚至比我老爸去世我还要难过。。。亲妈就是亲妈,她曾对我牵肠挂肚,我终生对她念念不忘。
花花节哀。
抱歉今天一直开会,不能及时回复。
抱抱花花,真是无尽的思念和心痛!
那篇博文是我写的,谢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