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哪一年(1968还是1969年)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哥哥姐姐都下乡了。那天天气非常好,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有的窗都开着通风。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窗户,面前放个菜盆,用擦板擦萝卜丝,准备晚上包馅。边干活,边看着窗外,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知道母亲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么一个平静的日子、一个安静的时刻家里突然冲进一堆人 ---- 我们学校的"群众专政队"押着母亲来抄家。
专政队的人翻箱倒柜,抽屉打开、箱子倒置、包裹翻出,所有的东西都扔出来,所有的角落都检查一番。衣服的口袋翻一下看看里是不是有东西;书籍翻一翻看看里有没有夹着什么;枕头捏一捏看看是否藏着什么。
我们家是一楼,窗户非常矮,窗上有一些上下贯通的金属条,就像监狱里的栏杆一样。很快窗外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看客。孩子们爬上窗台、抓着栏杆往里看。其中有我的同班同学陈连生。记得他是因为他离我太近了,只有一尺之遥,而且他说了一句:"这么多箱子啊!"(这里必须加一句:我一点也没有记恨窗外的任何人,他们只是在一个无聊的日子看一个热闹而已。)
那时候我们家没有什么家具,有限的几样东西:桌子、椅子、柜子、床都是租的。属于自己家的东西就是一个又一个皮的、木的、帆布的、大的、小的、方的、扁的箱子,装的爸爸妈妈的衣服、宝贝和我们换季的衣服。那时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包袱皮(其实就是妈妈的纱巾)包着自己当季的衣服。爸爸爱买东西。家里地方小。东西堆的满满的。
我的记忆中好像从头至尾没有和母亲说过话,不知道是没有机会说,还是不敢说。我似乎石化了,一直保持着开始时的位置。有时还下意识地擦几下萝卜。
不记得这次抄家持续了多久,不知道他们抄走了什么,不知道那天的晚饭吃了没有,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姐弟三人什么时候入眠。只知道他们把母亲带走了,家里翻个底朝天,东西扔满地。还在门口留下一张半个门大的、白纸黑油墨的大字报。
抄家时弟弟妹妹都在外边玩。他们回家时被门口的大字报吓坏了。我们谁都不敢看、也不敢碰那张恐怖的东西。
大字报第二天就不见了。后来知道是被住在粮店附近的杨胖子(杨文生)扯掉了。
杨胖子是比我高一届的同校同学。他的哥哥杨文杰和我哥哥是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母亲记得她在学校劳动改造期间遇到过杨胖子。他指着母亲对附近围观的学生说:我认识她。她是好人。你们都不许打她。
一直没有见过杨胖子,希望有一天可以当面感谢他。
后面的话:
这张照片的背后有我母亲的笔迹:1964.8.9于抚顺市。
P.S. 我们的姥姥、姥爷只有两个孩子;母亲和舅舅。舅舅是母亲的弟弟, 一直在武汉。
下面的话是舅舅(母亲唯一的弟弟)的女儿绮丽看完我的文字后说的话:
想不到我们远在天边,命运是一样的。
我爸是1952年大学毕业国家分配到鞍山钢铁公司,1954年调回武汉钢铁公司,一直在武钢工作。
文革十年我们家也成了街房斗争的对象。两次抄家,姥姥遗送回乡,绮文姐姐下放五年抽不回来。家里就剩了我和晓东,晓东被人勾引而学坏了。整我们家的那个人后耒遇车祸而死,我妈说"老天有眼,报应啊"[Sob]
我爸先是到五七干校放牛几年,后又被关压地下室一年。我妈在学校扫厕所四年。文革结束了,正用上他们时又退休了。真是亲眼目堵了老一辈人冰火两重天、翻烧饼似的悲惨人生[Sob][CoolG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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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这些事情的目的不是记恨哪一些人,而是感激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同时也希望这些残酷的事情不要再度发生。
这是2018年5月贴在“美篇”上的文字。
注:2022年1月上旬,突然发现以前从美篇拷贝到文学城博客里的照片全部丢失。这篇文章的照片是 1/21/2022 重新上传的。非常感谢文学城里几位朋友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