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马又吃回头草——刘元内蒙插队故事(8)
莫旗的胸怀
莫旗,我又回来了,你成了我的避风港,是我的救助站。两次踏上莫旗土地的意义完全不同。第一次来你家是洗刷灵魂,第二次来你家是找“饭辙”(出路)。
我们队的插友顾钢为了我回龙兴二队找了小队大队开证明。因为我的户口已经走了,如果再回来必须再重新走一遍手续。收容盲流不一定要什么手续。盲流能干活,反映的利益是直接的实惠的。而我一个妇女(当地人管姑娘家家的也叫妇女),不是壮劳力,给队里带不来任何实际利益,人家说不要就不要。所以顾钢要一层一层地拜爷爷过手续。
最难办的可能要算小队了,毕竟我是回小队,小队接受我才行。这里需用“接受”而不是“接收”。你回来、你的存在人家受得了吗。人家“受得了你”,才能谈到“接收你”。
后来听顾钢回忆说有人表示没兴趣,觉得我回来干不了什么活还得占一份口粮就不想收;有的人觉得青年纷纷走了,这丫头回来是拿龙兴二队当跳板,反正也呆不长,回就回吧。又不是多了她一份口粮就能饿死龙兴二队的人;还有人觉得这丫头挺好玩的,憨唬憨唬的,对我们没什么威胁,回来吧。于是一年后我在人们对我的错综感觉中又降落在莫旗的土地上。
莫旗,你的胸襟那么开阔,你养育了你苦难的各民族兄弟,收容了四面八方慕食而来的盲流大军,接纳了几千个知识青年,也包容了我这个自愿吃二茬苦的落魄知青。
周围的一切对于我这个曾经的莫旗人完全不陌生。透蓝的天,泛着油光的黑土地,在公路上奔跑的四挂马大轱辘车(这马车在临涣绝对看不到,老家没有牛马,光有蒙着眼睛拉磨的毛驴。地里的活全靠人干,拉货也靠人力);通往屯子的茅道,茅道两旁肥壮的庄稼……我欢欣,我又回家了,我还年轻,还有激情还有动力供我释放挖掘。
细算算,莫旗龙兴是我的“第四故乡”,北京——莫旗——安徽临涣——莫旗。人儿不大,故乡一堆。
一回莫旗,先把耳朵竖起来听听有没有北京来莫旗招工的信儿。听了几天啥动静也没有,我傻眼了,老老实实当莫旗人吧,这屡次换地方就像炒股买了就赔一样,再也折腾不起了。
分别一年多,龙兴二队不会有任何变化,还是前后两趟街,两排破农居,但是物是人非了。社员走了三家(不包括富农老杨家),他们透露了“六四事件”真相怕对立派报复,远走他乡。知青呢,只剩下三个人,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李文琪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好像是在内地找出路。人少房多,所以男生宿舍就卖给老乡了。男生顾钢住在女生屋,女生秀环住在老乡家。我就住在社员李柱云家了。我自己睡北炕,他家四口人睡南炕。东北农村都这么睡,甭管来什么且(客人),男女老少,结婚与否,都不遮不掩南北炕相对而卧。儿子娶了媳妇也睡一屋,顶多拉个帘子遮挡一下。
等虱子在我头发裤腰腋下暖洋洋的地方絮窝了,顾钢也办好病退回京了,我就回到女生屋了。秀环这时也策划着办回京郊老家。后来,李文琪也转到京郊了。我这时心里不仅沉还有哀。我感到自己像个瘟神,怎么一回来人们就唯恐不及地避开我?其实我瞎想了,我可以从莫旗窜到安徽,又从安徽窜回莫旗,就不兴人家从莫旗跑掉?
龙兴二队知青陆续走光了,很是合乎社员“想把知青打跑”的初衷,我想这倒是真正意义的平衡。
就剩我一个人了,和社员相处起来行云流水。社员心态也挺平和的,没有什么针尖麦芒的事,除了有一次和徐才吵了一架,早忘了为什么,是我在流水账日记里写了一笔;还有一次“寡妇门前是非多,孤女门前石头多”,我的屋门被小孩砍了石头,我出来熊了他一顿。我在这种孤立无援的环境里变得粗野厉害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六四事件”作俑者王国兴的闺女王丫蛋还跟从前一样热情待我。有一次到我屋来玩,看我冷锅冷灶炕冰凉,褥子也潮乎乎的,就非常不安地说大刘呀,这可不行啊,睡凉炕坐病啊。我说没办法啊,就一个人饭做得少,火烧的少,炕怎么能热呢。
她说你一个人做饭用大锅不方便,就想了个办法,让她哥哥在屋里炕头位置改道砌了一个小灶,能放下做一个人饭的小锅。她说这样外屋大锅烧水,屋里小锅做饭,一块烧就能暖和多了小灶离炕头近,能直接烧热炕头,丫蛋心细周到真让我感动。
我们一直没有因为丫蛋她爹参与打知青而疏远她,丫蛋是全屯最好的姑娘,热情善良,有这两个特点就足够了。她不是向知青讨好献殷勤那种人,她很自然地流露自己的本质。她爹人其实不坏,只是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明白她爹为什么要参与那件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神魂颠倒,有文化的汉奸走狗成堆,没文化的农民当傀儡更不要问为什么。
孤独的串门人
我在龙兴种过地,做过饭,喂过猪,教过书,种地的日子最长,是个城里来的“学生农”。
插队末期我这腰子因为强度干活,也因为长时间睡凉炕就经常疼痛难忍。歇气时像跑累的猪扑通一下瘫在垄沟里,老乡就劝我不能这么躺,地湿,坐病啊。我不听,先把我的腰子舒服一下是真的。歇完气儿艰难爬起,蹒跚挪锄,因此干活就经常落后。想当年铲地我还打过头阵呢,这才几年啊就成老朽了。
知青都走光了,我干活落后了也没人接我了。原来都是知青干到头再返回来接落后的知青,也有好心的、跟我们关系比较好的社员接我们。现在没知青了,也不敢指望社员能在我身上发慈悲。但让我踏实的是居然还有人接,这就是被那个“打知青”事件判了监外执行的王国兴和李福常,他们原来不下地干活。王国兴是大队班子的人,挣工分主要靠孩子们;李福常是小队会计,活忙的时候他才干。现在因为劳改,天天都得下地。王国兴估计那时才四十多岁,但看上去很苍老,像个有岁数的人,不过他干起活来轻松流畅熟练,毕竟是农民的根底。
他们接我好像是应该似的,其实我不落忍,觉得事情过去好几年了,互相早就没有芥蒂,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因为还在刑期内,可能觉得还得“老老实实做人”,亏欠知青的应慢慢找补回来。
恩格斯说“劳动是残酷的”。劳动确实太残酷了,一天累下来,晚上成宿成宿地睡不着,“累过度就睡不着觉”这毛病一直跟着我到现在。睡不着我就听敌台。黑龙江离“苏敌”最近,听他家台比咱家台还清楚。你不用费劲调台,只要听见与国内播音员铿锵振奋昂扬的声调不一样就找到台了。他们声调和缓柔婉,他们是用真情用心灵去播音。其实,黑龙江台的男主播声音素质非常好,只可惜那年月老扯着嗓子念“檄文”,都快把音色破坏了,让人痛心。
记得他家“灯塔台”最清楚,一点干扰也没有。深沉悠远的俄罗斯音乐,西蒙诺夫、果戈里的小说,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歌……听得我睡意全无,而那时咱家台连伟大的文化旗手鲁迅的东西都不敢拿出来。我经常听到后半夜才昏昏欲睡,四点钟的钟声也不理了,索性就不去干活在家洗衣服做饭写信整柴禾。
不干活的日子就去一队找三王玩。龙兴一队就剩下王刚王健王鸣——三王,仨眼镜,三肚子学问,来插队两个三年。
我们打牌做饭聊大天,有时候他们也来二队找我玩,仍然是聊天做饭打牌。但不是经常的,因为我要表现,要为将来的出走打下可怜的群众基础,所以我干活还算积极。
有几天我生病了,感冒很厉害鼻子不通气浑身疼,我也坚持冒着凛冽的寒风,穿着两个棉袄去干活。
王刚看我病成那样就送药过来。我在日记中写道:“昨天休息一天,吃了王刚给我的药好些了。王刚是个很能体贴关心人的人,而且心很细。”
王健那时被当作“可教育好子女”(什么屁话!谁属于不可教育好的子女!)有希望上大学了,正在备课高考,换常到我屋躲清静看书背英语。
有时他仨来我屋找饭辙,我宁可不去干活了。日记说:“早上冷风袭人。我鼻子还不通气,一点嗅觉也没有。随便吃了点昨晚剩的苞米碴子,扛起锹去干活。天气不好,鼻子堵塞,造成心情也不好。我坐在一边看着社员闹情绪发牢骚,队长无所措地分配活,耸着鼻子皱着眉骂完这人熊那人,我心里又抹上一层阴影,这个队换谁都弄不好,而我还要长时间地在此生存。默默地坐了半个钟头后,扛起锹又回家了。从来到走不声不响。王刚来找饭吃,过了会儿王健也来了,我正给他们做着,队长来问我干不干活了。我说,来且了,不干了。”
王鸣有个性,爱说俏皮话,打扑克、争论个问题爱起急,比他哥王健血冲有热闹。王鸣还是个书篓子爱看书,有一次我爸给我寄来一本书,打开包装一看是《基辛格》。那时,正值基辛格访华后就把他热炒起来。这书在当时挺难得,是我爸应该寄给他在杭州的老同学的,他老人家除了做学问非常认真,生活上的事经常颠三倒四,结果这书就寄到我这儿来了,而应该给我寄的书(是武装我头脑的政治书)寄到杭州去了。现在想起真逗乐,我爸的老同学,浙江美院的院长收到这摞政治气氛甚浓的书一定纳老闷了——我被洗脑一辈子了,老同学,您还嫌我没洗够?
这一颠倒,让我开了眼界。作者通过基辛格私人的,政治的,国内国际,和他人和总统的关系,生动细腻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基辛格的形象。书我还没看完就被王鸣拿走了。我没的看了,王鸣就给我推荐一本《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好家伙,你听这书名儿大的,气儿粗的,都是一些资产阶级哲学派对马列主义的认识。王鸣学问大,喜欢哲学的东西。我哪儿懂这些个晦涩枯燥抽象的玩意儿啊,更不会去看这类书的。我能记住《悲惨世界》十段话,不会记住该书一句话,但还是拿走了,整个一个“猪八戒夹着半刀火纸——充那文化人儿”。
更多的时候我被巨大可怕的的孤独包围着,陋屋里再也听不见吵闹欢笑的嘈杂声。那时龙兴一队男生沈小平经常坐在我们炕上拉手风琴,欢快奔跑的乐曲《小苹果》唱道:苹果苹果,半生不熟,高尔察克逃命去,逃出了乌拉尔……插友们都逃了,唯独我灰土土的又回到“乌拉尔”。
我用粉笔在土墙上写满了唐诗用来排遣孤寞和失落,记得最清楚的有两首。
一首是倾诉被锁深宫的怨恨: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一首是等待时机,树立让我的命运能改换天地的坚定信念: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为打发寂寞我经常去别的知青点串门。串大莫丁找崔红,走时把她拐走让她串我的门。
串西拉金的门最开心,有个知青有第二代了。这个小女孩真可爱,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玩的小孩了,圆圆的红扑扑的小脸,大大的眼睛,咯咯笑着在炕上爬。
串前兴农三队的门最糟心,一拉门被他们养的大白狗咬了膝盖,咬了一圈牙印,狗一看是知青赶快松口。老乡说这狗牙印必须得揪下一撮咬你的狗身上的毛,然后和上白糖在被咬的牙印上揉搓才能好。好家伙,让我再回前兴农揪它的毛,我还没死够啊。再说了前兴农屯子里的狗一个个凶得跟警犬似的,每次路过那儿心脏打鼓汗毛倒立。
我用串门打扫寂寞,有一次不小心差点串死。那天从龙兴一队串完回二队,快走出一队屯子时,突然一群马蜂乌压压朝我扑头盖脸袭来,我撒丫子就跑,越跑它们追得越紧,这时听见一帮孩子一串串幸灾乐祸的笑声。我明白了,他们看见我过来,就犯坏捅了马蜂窝,让马蜂蜇我,然后这帮小兔崽子躲到隐蔽的地方看我的狼狈相。结果我的右眼被蛰得青紫乌黑肿的像个大李子,只剩下“李子”中间一条缝,眼珠子缩在夹缝里困难地蠕动,跟忽闪明亮的左眼对比,您就想象是啥模样吧。蜂毒能致人死亡,那时什么药物也没有,靠着年轻排毒能力强否则我早就“咯儿屁着凉大海棠”了。
我串人家门,也有“人”串我的门。这门串得亲热惊悚,串得我终生难忘。
一天夜里醒来,朦胧中闻听耳边有匀称的鼻息声,啊!不会吧,那年月老百姓纵有冻馁之虞,还是安贫守道的。我的二道门黑天白日的从来不上锁,不会失窃,没人骚扰。今夜这是哪路大胆毛贼不仅进屋还上炕?我开灯望去,腾地坐起——一只大黄狗!就是顾钢养的那两只中的一个。天太冷他可能是回来找热乎,就和着炕上那点尿温躺在了我身边,脑袋离我不足尺把。它可能正在做春梦,然而我不领情,粗暴地把它撵跑了。
还有一次,也是半夜,被唧呱唧呱的咀嚼声惊醒了。怪事,我没有隔夜粮啊,这日子惨的锅碗都快倒扣了,顶多有碗剩苞米碴子等着我第二天早上吃,哪有什么好嚼咕让这人啃得这么香呢。我赶快开灯一看,好家伙,是猫正在我身旁扯巴一只几乎跟它一边大的老鼠。弄得炕席上血的呼啦的,这架势的,连气带恶心我浑身激灵神经痉挛睡意全无。外头广阔天地的,你说你搁哪个旮旯啃不行,非拿我的炕当餐桌。噢,你怕同类跟你抢食,那么大的耗子,别人吃点怕啥,瞧你这小家子气的,你抠门儿不要紧,万一它身上有鼠疫病菌我小命不就交代了!
您大姐刘海燕的故事什么时候能读到?她去了新疆,道路更加崎岖不平吧?
看您的画册小人书, 大串联时你居然在乌鲁木齐遇到她,此后还独自一人去伊犁,胆儿可真大啊 :-)。 盼望着读您画册小人书的续集。
非常感谢和享受您的生动回忆与精彩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