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战老兵朋友 刘海鸥(铿锵猪)
美林之谜——我和美林的故事之四
被美林父母赶出来,一回到旅馆,我就给美林打电话,是她家的佣人接的。我说:“我是戴维,请美林接电话。”
佣人说:“主人有吩咐,不允许美林接电话。”
我说:“求求你,请你告诉她,我打电话来了。”
佣人说:“对不起,我不能。”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打,佣人一听出是我的声音,什么也没说又挂上了电话。我又打,这次是她妈妈接的电话,她说:“请你不要再来找麻烦,否则我们要报警了。”
假期剩下的几天,我天天到美林家的附近等待,希望看到她出来,每次一走近她家大门,卫士就端起枪来喝斥我。而美林从来也没有出过门。
我回到营地,心里十分悲哀。
同事问我:“怎么了戴维?”
我说:“我爱上了一位姑娘,我是真心地爱她,可是她家里不允许。我怎么办?”
他们说:“现实点吧,戴维。”
我还是抱着希望,我每个假期都去西贡,在美林常去的地方转,期望能够遇见她。
老天有眼,我终于找到了她。
那天我到一个酒吧喝酒,直到把身上的钱全花光。我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见到一个白衣女子骑着车,飘飘然驰过,黑发飘扬起来。是美林!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可以在这见到她。追过去喊道:“美林!美林!”她跳下车,站在我面前。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身后的落日在她身上镶了一道金边,好像从天上下来的天使。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美林问:“你怎么喝那么多?”
我说:“因为这样就没有大象挡我的路。”
美林笑起来:“西贡没有大象。”
我说:“我喝了酒就有大象了,再喝就没有了。”
她问我:“你要上哪儿去?”
我说:“不知道,我的钱都花光了。”
她说:“我借给你5元,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我们去喝咖啡,边喝边聊,只有在这时候,才是我在越南最幸福的时光。喝完咖啡,她说:“我要回家了。”
我一把拉住她:“别走,去那间房子。”
她明白我要去那家杂货铺。她说:“不行,我们家里不让我在外面过夜。也不同意我和你好。我得回去了。”
我说:“我求求你了,我必须要和你谈谈心,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讨厌打仗,我想回家。陪陪我,我简直要发疯了。”
她温柔地说:“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到了杂货店。美林跟老板讲了几句越语,然后告诉我,老板说没有房间了。我把美林借给我的5美元给老板,求他帮帮忙。他说:“真的没办法,房间里有人了。”
我失望地走出来,天已经黑了,没有地方可去。
“去旅馆开房。”
“不。”美林向来拒绝去旅馆,她认为只有妓女才去旅馆开房。
她说:“我得回家了。”
我问:“我们明天能见面吗?我等着你。”我想好了,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借一点钱,到旅店开个房间。
她说:“好吧,但是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约定,明早在杂货店的门口会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杂货店等美林。不久,美林的侄子骑车来了。我问他:“美林在哪儿?她怎么没来?”她侄子说:“美林今天早上在餐馆里吃饭,被飞机投的炸弹炸死了。你回去吧。”
我根本不相信,她侄子说得很轻松,脸上一点悲伤也没有。我知道,他是在说谎,是她父母拒绝我再见到她,因为我没有钱,因为我的军阶低,她的父母是不会把美林许给我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美林,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渐渐淡出我的记忆。但是我从此喜欢上亚洲女孩。世界上没有任何女人能比亚洲女人好。
这以后的日子,我非常悲痛。生死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志愿参加一切战事。志愿做Point,和一切最危险的工作。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海鸥注:美林故事戴维反复讲过好几次,但是每次的结局总不大相同,上面的结局说得最多,我想真实的可能性最大。另外两个结局是这样的:)
结局之二:第二天,我一直没等到美林,只好回到旅馆。中午,美林的侄子到我的旅馆说,美林死了,就在今天上午11点钟,她在餐馆里吃饭,被飞机投的炸弹炸死了。我飞跑到那个餐馆,在一堆废墟中我看到一只手臂伸出来,那是一支女人的手,白色的袖子上面有蓝色的蝴蝶,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购买的的那件长裙。手的中指上戴着一颗戒指,是我第二次见到她时买给她的,在市场上,很便宜,假的宝石(海鸥注:此结局给他们的爱情故事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但我觉得太戏剧化)。
结局之三:美林没有赴约,后来长官告诉我说她实际上是越共的间谍。我将信将疑,确实,她和我在一起时经常问我军事上的事情,可是我也受过间谍训练,嘴非常严,即使我喝醉了,她也从我嘴里得不到东西。大概她觉得我没用了,就离开了我(海鸥注:这个结局听戴维说过几次,但他不愿意承认美林是间谍,因为他想在心中保留她最好的形象,也想保全自己的面子,只是当他喝了酒,真话就流了出来)。
我永远不会成为士兵
美林“死”的那天我在街上无目的地转悠,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只是想着美林,美林。我知道即使她没有死,我也永远见不到她了,因为是她自己离开了我。
我向酒吧走去,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动我的枪,回头一看是个小男孩,他正把我的枪往外抽。我按着枪说:“小孩,滚开。”他说:“你想和我姐姐睡觉吗?”在西贡,我见到的男孩子都在问,要不要和姐姐睡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姐姐非常漂亮。”我说:“你去叫她来。”男孩去了很长时间,带来了一个女孩。大约十七八岁,穿着越南传统的白色长裙和黑色宽腿裤,很漂亮,但是比不上美林。
我问女孩:“你真的想和人睡觉吗?”
她说:“我需要钱。”
我问:“多少钱?”
她说:“20美元。”
在西贡的妓女中,这是极贵的。
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多钱?”她低头不说话。
我给了她钱,问:“我们去哪里?”
她说:“听你的。”
我住在一个旅馆里,房间大约2美元一天。我把她带到了旅馆。问她:“你干这个多久了?”
她说:“我从来没有做过。”
我问:“那你为什么愿意干呢?”
她说:“我家太穷了,已经没有吃的了。我需要钱买吃的。”
我说:“把衣服脱了吧。”
她顺从地脱了。
我说:“躺在床上。”
她顺从地躺下了,闭上了眼睛。我坐在她身边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美丽的胴体,心里想着美林。良久,她睁开眼睛,问:“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说:“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就想看着你。”
后来我睡着了,也可能是醉倒了。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在人群中晃动,我大声喊:“美林!美林!”
那个女孩摇醒我,说:“我不叫美林,我叫玛丽。”
我说:“这不是越南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叫什么?”
她说:“叫清。”
我说:“你为什么不用你的越南名字?”
她说:“别人告诉我,应该有个英文名字。”
我说:“我不喜欢英文名字。清,多好听。”
她说:“我还没有为你做什么事。”
我说:“好吧,去替我做一杯咖啡。”然后我又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清已经不见了。我觉得非常恶心,我喝的酒太多了。我跑到厕所去呕吐,吐了三次。又继续喝酒,我喝了大约三瓶沃特卡,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依稀听见电话铃不断地响。
我惹了大麻烦,那天我本应该向上级汇报工作的,但是我想美林,我只想喝醉,这样我可以忘记。上级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我都没接。这在军队里叫AWOL(Absent without official leave,擅离职守),和开小差的意思差不多。在战争中,严重的会被判处死刑。
第二天军警来了,敲门敲不开,用脚把门踢开。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们放了一澡盆水,把我扔进去,洗了澡,又给我冲了一杯咖啡。他们说:“伙计,你惹下大麻烦了。”我说:“有我在,别担心,你们不会有麻烦。”他们说:“醒醒吧!长官找你。”
他们把我放进汽车,带到长官办公室。我开始有点清醒了。但是我什么也不怕。上司说:“戴维,你知道吧,AWOL在战争中是一级犯罪,可以被处以死刑。”
我说:“我不在乎,我只想回家。”
他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我恨战争,我恨这种生活,我想孩子,我要回家。”
上司拿我没办法,叫人把我送到军队监狱,扔进一间屋子,算是关禁闭。我踢门踢墙,大声喊叫,没人理我。他们把饭送到门里,我不吃,我喊:“给我沃特卡,让我出去,我要见美林,我要回家。”
三天后上司来监狱看我说:“戴维,你或者shape up(戴维解释它的意思是:Start to conform the army。大概可以翻译成约束自己,服从军令),或者回家。”
我说:“我要回家。”
上级生气地说:“你必须对国家负责,你知道吗!”
我说:“我只对自己负责。对D.G.D.(戴维名字的全称)负责。”
他问:“回家是可以的,但是难道你愿意后半辈子就在监狱里生活?”
我说:“不是,我只是想回家。”
他说:“现在回家就是这个结果。戴维,每个人都会回家的,迟早。”
我说:“好吧,给我制服吧。我要conform the army。但是我告诉你,我恨我现在做的一切事情。”
上司摇摇头出去了。警卫拿来我的制服和枪,说:“滚吧。”我答:“谢谢。”走出监狱,有一辆澳洲的军队吉普车在等着我。回到军营,士兵们拍手欢迎我。他们说:“老兄,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回到军营第一件事就是去食堂买一瓶沃特卡,又喝得一醉方休。但是第二天我很清醒,我得去上司办公室。
上司问我:“你是打算遵守军纪还是继续反叛?”
我说:“将军,我已经反叛了一辈子,是改变不了的了。”
他笑了,说:“出去,管住你自己。”
我决定了,不再过分地反叛了,我要服从军队,尽管我恨这么做,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再也不能忍受关禁闭的滋味,我在里面因为看不见人,紧张得呕吐。
从那以后,我给一切上级军官敬礼,甚至包括美军,我恨他们,但是我给他们敬礼;我给南越军官敬礼,我恨他们,但是我给他们敬礼;我给墙壁敬礼;给篱笆敬礼;给我面前的一切敬礼。上司很高兴我这样做,他说,你终于成为一名战士啦。
我说:“对不起,只要我还在喘气,(在这里戴维实际上说的是一个句非常粗鲁的话:while my asshole point to the ground。意思是“只要我的屁眼还朝下”)我永远不会成为士兵。”
上级笑了,摇头。我知道我是无可救药的了。
我没法控制地去想美林,我是这样爱她。在越南的三年中,她是黑色隧道中唯一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