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阴影
一
1975年,我第一次上小学,可能我灵智未开,对这不到一年的读书生涯没有任何印象,也好像没有学到任何知识。但两件事留下永恒的记忆:有一天,有人在学校的阴沟里发现毛主席画像的碎片,老师被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他匆匆忙忙地跑步去报告给大队民兵连长兼校长;民兵连长立即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来到学校调查……
第二件事,大队的全体社员被统一组织起来批判邓小平,我们这些不知世事的小毛头,也不例外地被老师组织起来,统一参加批斗大会和呼喊斗争口号,其实,当时我连“邓小平”是什么玩意,都不明白,只觉得许多人在一起狂吼斗争口号,非常好玩!
二
1977年,我第二次上小学。老师是文化大革命时代的初中毕业生,依仗家族的关系,成为民办教师。对于《算术》中的思考题,如果不看《算术参考书》,他是不能为力。没有固定教室,五年的小学,我们至少换了六次教室,而且各个教室相距五百米到两公里之间;都是临时由其它房屋,简单地改造成教室,采光严重不足;毫无例外,都是石头课桌,板凳自备,夏天尚可,冬季每一个学生的手都被冻坏,如同过熟的烂西红柿。每天三次、四次来回往返家与学校(小学四年级开始,有晚自习),每个来回约三公里的崎岖山路。
当我隐居避世后,反思自己整个人生,才领会到我遇到这个脾气暴躁、教学能力有限的启蒙老师,是我人生的幸运:因为《算术》中的思考题,我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而启蒙老师却不能。正是因为启蒙老师的无能,我对他虽然有一种恐怖的尊敬,却在精神意识底里,没有完全地跪伏在他的威权之下。准确地说,在我的潜意识底里,对启蒙老师存在怀疑、鄙视的成分。因此在我形成人生观最重要的关键时候,没有真正的权威,能够完全主宰我的精神意识。即使在后来的中国填鸭式的洗脑教育的过程中,我的精神意识底里,始终保持能够怀疑权威、挑战权威,而不盲目崇拜迷信权威的思想意识底蕴。
感谢这个教学能力极其有限的启蒙老师!正是他的无能,让我能够勉强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
三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一本课外读物中(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上海钢铁冶建公司的工人,他有一些课外读物和连环画),读到欧美的一架飞机失事,仅仅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安然无恙,她在原始森林中,仅仅依靠几块巧克力生存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巧克力这个词:我从来没有见过巧克力,从这篇文章中,我仅仅知道巧克力可能是一种“神秘”的食物而已。但我却对那个小女孩非常羡慕:她有“神秘”的巧克力可以吃;她可以坐飞机,我仅仅偶尔能够看到像老母鸡一样大小的飞机从天上飞过而已!
当时高年级的学生复述列宁的名言:“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我对苏联人非常羡慕:他们有面包吃,有牛奶喝……可我:面包还从来没有见过,牛奶倒是看到过:小牛吸食母牛的奶,白色的液体从小牛的嘴角流出些许——我却根本不知道母牛的奶,人类可以喝!而且在当时,我根本不可能想象:母牛的奶,就是“列宁所说的牛奶”。
就在这些课外读物中,我知道“布娃娃”这个词,但我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布娃娃,仅仅猜测它可能是由破布制作的小孩偶像(因为当时布匹很贵,属于奢侈生活必需品,我所穿的衣服都是补丁相叠,两、三年才可能拥有一套新衣服,因此我只能想象它是由破布制作的)。我对书中拥有布娃娃的孩子,非常羡慕:因为他们拥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布娃娃!
四
在这几年内,川北大旱,高山上的泉水大多断流,人和牲畜的饮水,都必须走几公里的山路,到山下的河里取。一天,舅舅与父亲聊天,他们说毛泽东是“真龙天子”,华国锋是“火龙天子”——自从华国锋即位以来,连年大旱。当然,他们把毛泽东和华国锋都称为“皇帝”……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不赞同:因为教科书上是如此说,毛主席万岁,华主席万岁……而且“皇帝”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我们已经是生活在幸福美满的社会主义新社会里,怎么可能还有皇帝?……我便反驳他们:“毛主席不是皇帝,华主席也不是皇帝,他们是主席……”结果,父亲在我的前额上,狠狠地打了几个“磕榔锤”(钩起五指,打在前额上),打得我头昏眼花、眼冒金星……昏头昏脑了好几天!
父亲和舅舅气急败坏而恐惧万分的形象,永远凝固在我记忆的仓库里:我的幼稚之语,仿佛将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那是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五
这五年的小学生涯,给我一生的影响,非常深远而巨大。但其中也只有两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事,四年级的冬季,期中数学考试,我考了九十多分(满分为一百分),全班第一(第二名只有七十多分);可是不知为何,老师对这个考试成绩不满意,居然惩罚我(现在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我很高兴,老师认为我骄傲自满),笑眯眯地用教鞭狠狠地打了我一百个“手板心”,我的双手红肿了好几天,一个礼拜内都不能使用筷子吃饭。
第二件事,小学毕业考试,我只考上农村初中,而成绩远远不如我的老师的妻妹,居然考上了区重点中学。暑假期间,与我相好的同班同学——小学校长的儿子告诉我,我被老师的妻妹顶替了。
这件事对我的人生影响非常之大,以至于每当我处于精神紧张状态,或生活极度不如意时,在梦中经常出现这个人生片段:我被人顶替,我在重读小学四年级!
从此,我就得了忧郁症。每当我独处时,总会长吁短叹。即使后来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我都发出让家人不能忍受、不可思议的叹息。只不过,我本人并不明白自己得了严重的精神疾病,而且是非常难以治愈的精神病——忧郁症。忧郁症伴随了我三十年,一直噬咬我的精神和灵魂。直到成年后,我隐居避世,逐渐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我才治愈了忧郁症,不需要抗忧郁症的药物。
六
父亲与他关系好的老师商量后,决定让我从小学四年级重读,并且把我的年龄改小三岁。1982年,我进入镇小学复读,这是我第三次小学生涯。在农村地区,这是一所完善的小学,课桌是木制的,不用自备板凳。教师是分科教学,不像在村小学,一个班,就只有一个老师。我每天四次来回往返家与学校,每个来回约四公里的崎岖山路。
可能是我从小营养不良,个子瘦小,头发呈黄色,因此出身于城镇户口的同班同学,把我称为“黄毛丫头”。我很不喜欢这个外号,但这个外号一直存放在我记忆的仓库里。
在学校附近的镇供销社的肮脏的玻璃橱窗里,我首次见到面包和蛋糕,却从来没有吃过:因为那是昂贵的奢侈食品——不是像我这样腰无分文的穷小学生能够消费的,只能站在橱窗前拼命地吞口水而已。每当看到城镇学生享受面包或蛋糕时,我自然产生羡慕之意:他们的生活多么幸福美满啊!但是我对他们从来没有忌妒之心。
在第三次小学生涯里,我仅仅是在混日子,老师的授课内容,我都已经懂得。但是就是在这所小学里,我初步认识到社会的等级差别:中国城镇与农村之间的巨大的等级鸿沟。当我在炎热的夏季,行走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山路,炙热的稻田水汽冲击我瘦弱的身体,一种近似于中暑的病态感觉,让我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的生存状态的本能性的不满意……从那个时候起,我就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决不能让我的后代,过我一样的生活”的精神意念。我不仅仅羡慕城镇人的生活,而我要过上城镇人的生活,脱离农村生活的苦海。
七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头颅里面经常浮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幻觉。这些幻觉来源于日常生活,而又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而且这些幻觉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分场合、不分时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白日梦”,我就是“白日梦”患者。
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在现实生活的挤压下,我的“白日梦”才逐渐减少。
当我完全绝望,隐居避世后,生活中的一切压力消失无形之后,我的“白日梦”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