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之关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他的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发表。
正文

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三章 (1-3节)

(2019-01-30 07:20:32) 下一个

(1-3)

《一》1961年,杨凡高扬案甄别平反。右派也将从石料场返回原籍原单位。当时气氛宽松缓和了许多。高扬返回省城前想安慰柏逢时,就相约柏逢时登上石料场北面的羊角山。羊角山上有佛殿道观,站在山上看,南面汝河如带,西面群山起伏如浪,东面平原如画,真是一派好风景。站在山头看峡石石料场,安宁而静谧。如果一百年后,有人来这里,他们怎么会知道,都是谁曾在这里开山劈石呢?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来过这儿的人的种种辛酸与痛苦。人生中的种种欢乐与痛苦,只有你自己知道,只有你自己才能真切地感受那欢乐与痛苦。那欢乐与痛苦,只有对你自己才是重要的。你的欢乐与痛苦伴随着你的生命,也与你的生命同消亡,并永远寂灭于宇宙之中。柏逢时想,人生是如此短暂,然而你却必须无端地遭受这无谓的苦难,他心里痛恨万分却无可奈何。高扬现在已经平反,他有一个温暖的家。他可能还会有一个远大的前程。可是,自己的家是已经破碎的了,自己头上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如一个折了翅膀的鸟儿,只能苦苦挣扎。人生苦短,未来又将如何?柏逢时原来想消除自己心里的苦闷,没有想到,登高远望,反而增加了自己的许多惆怅。

过了不久,石料场劳教的右派分子,分批返回到各自的工作单位。柏逢时回到县上后,刘璞说不缺文科教师。他最后被安排到县剧团当编剧,并被摘了右派帽子。

柏逢时审视自己,觉得过去,自己只埋头读书工作,很少向领导请示汇报,更不要说巴结奉承了。但是,在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国家里,对于有权的人,你怎么能轻视疏远呢?即使是一个十分豁达的掌权者,他也同样需要服从和尊敬,他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尊严和地位受到挑战。任何权力,都追求无限,都要伸展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只有受到阻遏,它才不得已而停止。在中国的现实中,你跟领导的关系,往往决定你的命运。你既然不能离开你生活着的这个社会,那么你就应该学会在这个社会里生存。你必须适应这个社会。

为了适应这个社会,你就要改变自己。你必须腾出时间向领导请示汇报,你必须反映你周围人的思想动态,你要成为领导的耳目爪牙。你必须献出你的忠诚。你必须要迎合领导,谈你不感兴趣的问题。你坐在领导那里,有时被冷淡,有时是令人尴尬的沉默。柏逢时试着去做,他不适应,他感到痛苦。

我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改变我自己呢?祖国啊,你为什么不能像大自然一样,既容小草与乔木同生,又任月季与牡丹争妍?你为什么不能既听松涛怒吼,又让修竹摇曳;既使春桃烂漫,又容秋菊高洁呢?难道不是,正因为自然的宽宏,天宇之下,才是一片生机,大地之上,才有万物争荣么!你为什么不能给每一个人以自由选择的权利,使每个人,各得其所,各尽其能,各行其道,各享其乐呢?压制和摧残,真的会让你强大起来吗?强求一律,迫人所不能,难人所不愿,真的对你是那么有意义有价值吗?自然的法则,人性的法则,难道不应该也是社会的法则吗?

 

 

夜阑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他的俊逸。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俊逸,你那秋水一般明亮的眼睛,你那披在如玉般洁白肩头的黑髪,你那逗人迷人的倩然巧笑!你现在在哪里?啊,俊逸,有了你,家里才条理井然,家里才温暖快乐,我的心里才泰然安然。你现在在哪里?他的俊逸像一只蝴蝶,像一只白鸽,在他的想象里飞来飞去。他多么想把他捉在手里,抱在怀里,亲她吻她!可是,她还是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在白云间,消失在迷蒙的田野里。他想她,万分地想,绞心地想,杜鹃啼血般地想,春蚕吐丝般地想!他日夜萦回般地想她,却得不到她。她过去那千种体贴,现在却变成了条条绳索缠得他喘不过起来;她过去那万般柔情,现在却如条条毒蛇吞噬他的心灵,让他隐隐作痛。柏逢时知道必须要跟过去告别,必须要跟过去割断关系。既然回想过去已不再有用,回想过去已成为一种负担,回想过去已变成一种煎熬,那么就不应该再沉溺于那种迷幻般的回想里。既然你已不可能再爱,不能够再爱,你再爱也爱不着,你再爱只有烦恼,你何必一定要沉溺于那过去爱的泥潭里而不能自拔?忘记过去,面对现实,构造未来,也需要勇气。不再逃避现实的痛苦,不再害怕现实的痛苦,你就不仅仅在摆脱,你已经在超越了。把痛苦的体验变成精神资源,你就深刻了,你就厚实了,你就更有勇气和智慧了。对,必须爬起来,必须站起来,必须继续勇敢地前行,必须在行进中寻找你自己,使你能够尽可能地成为你自己。这就是你人生的责任与使命。

柏逢时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丰满的肌肉,他感到自己身体里蕴蓄着力量,那力量在他身体里,就犹如岩浆在地壳里滚动着,燃烧着,寻找着喷发的缺口。他是男人,他需要女人。

他需要女人。但是,他现在看女人,已经能够平静与超然了。他在心里暗暗品评着她们。有的活泼天真,却显得幼稚。有的温柔娴静,却胆小而忧郁。有的精明能干,却桀骜强悍。有的聪明不漂亮,有的漂亮,却如泥雕木塑一般。他现在能够保持超脱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第二次跳进那令人备受折磨的爱的苦海中去了。深情就是无边的苦海。他要自己成为一个客观的美的鉴赏者。

 

 

编剧是一个闲差事,剧团多用现成的剧本。柏逢时只作文字修饰,有时则稍加改编。或者在排练中,给演员讲讲背景知识和历史掌故。闲暇无事,就帮助美术师刷布景。美术师赵永全夸柏逢时:“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你对色彩的感觉还是挺敏锐的么。”

“老赵,西方美术界里,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是怎么回事?” 柏逢时问。

“我倒要问你,西方文学界里这主义,那主义是怎么回事呢。”赵永全不做正面回答。

“咱们总说,什么西方文学艺术里这派那派,是资产阶级没落的表现,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真的如此,如何评价毕加索?他画变形画、立体画,也画和平鸽子呀?”柏逢时问。

“你提这问题咱没水平回答。我看,你喜欢看的就说好,你不喜欢看的,你看不懂的,就否定它。”赵永全有点意在言外的说。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们也看不懂,难道也否定它?”柏逢时用意也不全在反驳赵永全。

“否定它!”赵永全说,口气有点愤然了。“对于绝对,仅仅相对这个词儿,就已经让它如芒刺在背了。”

“可是,你能否定得了?”柏逢时说。

“否定不了,也得否定。我看,说不定那一天就要否定它!德国纳粹已经否定过它一回了。有第一回否定,就会有第二回否定。”

“否定之否定,最后岂不成了肯定?”

“对。否定之否定,说不定到某一天就得来个肯定。”赵永全突然变得滔滔不了。他说,“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如果,只肯定自己喜欢的理解的,而对自己不喜欢不理解的,全都排斥否定,那么,这个世界对我们还有什么?我们还敢去探索去创新吗?我们的眼界,只能越来越狭小,我们只能变得越来越孤陋。现在,不论什么,好像都是确定不移的,难道事实是这样的吗?‘五四’以后,我们崇尚科学,科学给了我们以新观念新方法,可是,艺术同样也能给人以新观念新方法。就拿毕加索的画来说,我们看他的画会大吃一惊,怎么会是这样?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形象,怎么能集中在一个画面上?你要进入他的艺术世界,就意味着,你必须以一种新的方式去思考它,去感受它。你一旦进入他的艺术世界,你就会惊叹它的奇妙和独特。他所表达的情感与思想,会震撼你的心灵。原来,由艺术家内心投射出来的作品,是那么地,跟自己息息相通,心心相印。那种情感共振,思想认认同,所表达的,原来是共同的人性。你在欣赏中,也就改变了自己,丰富了自己,你也会变得更为广阔。多角度多层面的思考感受与想象,也将使你进入一个新的境界,站在一个新的高度。我们这个世界是多姿多彩的,我们的内心世界也应该是多姿多彩的。可是,表现这丰富多彩的人生与世界,只能够有一种形式吗?不过,这些,只能咱们两个私下说说。”

“你怕我吗?”柏逢时低声说。柏逢时从赵永全对绘画的议论中,看到了他的内心世界。他们能感到,互相之间的心心相印,灵犀相通。然而,仅仅心心相印,灵犀相通,并不能保证政治上的安全。连续的政治运动,对人们心灵的暴风雨般的打击,已使人们心有余悸,尽管现在气氛已明显宽松。

“不怕你。你如果揭发我,我就说,那是你把你的想法强加于我。再说,也是空口无凭呀。”

“唉!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柏逢时叹息地说。

“草绳也可以置你于死地的。”赵永全说。

“怕的没有价值!其实,任何一个社会,总要有些东西让人心存畏惧,不然社会就乱了套。但是,我们现在是,全拿一些没有多少价值的东西,让人去怕,悲哀就在这里。”

“可是,人们习以为常,认为本应如此啊。通过控制民众的心灵与思想,来巩固权力,谋取私利,难道不是世界上,所有特权者常用的伎俩吗?”

两个人默然。这是一个言出祸随,动辄得咎的时代。你不能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柏逢时回到宿舍里,长时间想着,他跟赵永全的谈话。他从赵永全身上看到,有许多人跟他一样在思考着。不过,这思考现在被禁锢在每个人的头脑里。如果,准许自由思考,这些头脑里的创造性能量,就会迸发出来,变成改变世界的物质力量。世界本没有异端。也许,我们见过的太少,我们才把我们没有见过的事情,说成是异端,无谓地蜀犬吠日,桂犬吠雪了。《儒林外史》里范进匡超人马二先生那些人,在那个时代里,也许可以算是有知识的人了,可是,看着他们,个个以举业为至上,以八股为精髓,以做官为目的的,那自我感觉良好的嘴脸,岂止是似曾相识,不也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吗?愚蠢的读书人,并不感到自身的荒谬和可笑,却还以为自己,走在历史的前头,领导着世界历史的潮流。这不正像,走向屠场的带头羊,脖子上挂着引以为自豪的铃铛,骄傲地扬着简单的头颅,炫耀着自己头上那粗壮的弯弯尖角,对自己的命运茫然不知,反而认为,自己可以引领同伴,走向幸福,进入天堂。如果有那么一头羊,不知不觉中越轨离群,它便怒气冲冲地从羊群中跳过去,猛然低头,鼓足底气,用那坚硬的角,去狠狠撞它,教训它,以后别随便自己作主儿,离开羊群。我们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儿呢?其实,如果有一头羊真能离开羊群,说不定,倒是寻着了一条生路。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非撞它不可呢?我们谁都免不了愚蠢,可是,我们为什么虽然愚蠢,却还要装得绝顶聪明呢?那带头羊,装模作样地,走在羊群前面,以领袖自居,自以为,把羊群带着走在金光大道上,可真的又能把同类引领到何处呢?谁又能掌握绝对真理呢?也许,人人心里的欲望里,才含有那真理的鳞片,可是,我们的圣哲先贤,要干的大事,就是想办法压抑它、揉碎它、摧残它。害怕人自己的欲望,岂不是害怕人本身么?一个不断摧毁个人欲望的民族,真的会强大起来吗?

有一次,柏逢时又帮助赵永全刷布景,他们说到西方东方,赵永全说:

“有必要把西方东方,分得那么清楚吗?我们现在用的油彩,是西方发明的,用着不是很好吗?有人会说,那是技艺。技艺可以用,思想是万万不能用的。过去,清朝把西方叫做蛮夷,现在换了个名儿:资本主义。受西方思想影响的,叫资产阶级思想,名称不同,骨子一样。”

柏逢时说:“其实,西方的英美法,所承续的文化源头,何尝是他们创造的。他们在自己的砧木上,嫁接上希伯莱宗教,嫁接上希腊罗马的文艺科学与法律,从来就没有感到有什么耻辱。希伯莱人既作过尼罗河埃及人的奴隶,又被掳掠到两河流域,作过巴格达的囚徒。希伯莱的宗教,就是在这动荡与耻辱中,就在这不得不与其它民族交融中,创造出来的,《圣经》就是在这种境遇中诞生的。难道一个民族,能在与外界的隔绝与自我孤立中发展吗?给跟我们不同的人带上一顶帽子,当作敌人,拒绝来往,自我蒙蔽的心态与满清又有何种不同?”

赵永全说:“这就叫历史是不能割断的嘛。你刚才说,希伯莱人通过跟别的民族交往才创造了打破民族屏障的一神教。其实,希腊又何尝不是如此?希腊人通过航海与东方不断交流。尼罗河的数学,两河流域的天文学,腓尼基人的字母,说不定还有印度的哲学,都被希腊人拿去。希腊人从来没有忘记,从东方借来的,这一笔从来没有偿还的外债!为什么东方人,现在连讨还这一笔债,都感到耻辱呢?世界文明是在交往中发展的。可是,我们为什么就那么热衷于闭关自守,有那么多的自恋情结?这自我封闭,可能来源于恐惧,也可能是对自己缺乏信心。”

柏逢时说:“很有可能。有人总说西方有的,我们祖先早都有了。若从源头上说,我们有过,凌驾于世俗之上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宗教精神吗?我们有过,雅典人的民主制度吗?我们有过,罗马人独立审判与辩护的法律制度吗?无怪乎鲁迅借一头疮疤的阿Q的嘴,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的祖先比你强多了。真的就一定强吗?其实,那悠久的历史,对我们的现实与未来,并不一定就有多重要。美国加拿大英国法国德国,都没有多少悠久的历史值得骄傲。他们现在不也都是,世界上既强大又富裕的国家吗?只有创造精神,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创造,才有生路,才有希望,才有后来居上的辉煌。可是,现在你能创造,你敢创造吗?”

两个人默然。因为,他们都知道,创造是本于个性的自由独立精神的。而现在,个人的自由独立精神,正是打击的目标。而恰恰这一点,正是富有朝气的西方,与死气沉沉的东方,最本质的不同点。如果我们不能在这一点上明明白白,我们就永远也不会赶上西方。柏逢时接住说,“从文艺复兴开始,西方就一步一步地推崇个人价值,高扬个人的自由独立精神。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中,才有了哥白尼、牛顿、达尔文、才有了达·芬奇,米开朗其罗、莎士比亚、贝多芬、才有了亚当·斯密、洛克、孟德斯鸠、伏尔泰,才有了康德、黑格尔、尼采,以及以后的弗洛伊德与马克思。他们从不同的方面,不同角度,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不断弘扬人的创造精神,维护人的尊严,为个人的自由独立,清除障碍,开辟道路,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而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理学家以理杀人,现在以‘资产阶级’的名义杀人。我们仍然把个人的自由独立作为敌人,把个人的自由独立作为敌人的民族,会强大起来吗?”

“当然不会强大起来。你刚才提到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中国的社会里,都会被看作异端。自由独立的个人,永远是金字塔权力结构中,当权者的敌人。当权者,为了自己的权益,把个人驯练成为驯服的工具,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自然而然的了。西方在驯服统治者,我们则驯服人民。”赵永全说。

“东西方的文学里都有悲剧。西方的悲剧,多是伸张个人自由与权利的悲剧,是普洛米休斯式的悲剧。中国的悲剧,则多是奴隶被摧残的悲剧,是窦娥式的悲剧。我们中国总把最高的那一个人,捧为神圣不可侵犯,但,那一个人,何曾给了我们什么?秦代就已经用铁锨翻地镰刀割麦,汉唐是,宋明是,现在仍然是。”

议论嘎然而止。因为他们突然意识道他们的议论已走得太远,不期然而然地闯进了禁区。他们心里互相推测对方:运动来了,他会不会是一个揭发者,或者告密者?仅仅这一个疑问,就使他们悚然而惊。他们本应因为能够谈心交流而欣喜,因为找到知交而欣喜。但是,他们心里却是后悔与担扰。以致于,以后有好几天,他们都不自觉地回避对方。他们心里都告诫自己,以后这类问题决对不能再谈。禁止思想自由的时代,必然是耻辱的时代。

《二》

柏逢时跟赵永全心照不宣,见面后再也不谈与政治有关的话题了。即使文学艺术也很少涉及,以免遭到不测之祸。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刷布景,赵永全对柏逢时说:

“老柏,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咱们团那些丫头,你看上那一个,你就说,我给你牵线搭桥,作红娘怎么样?”

柏逢时听赵永全这么说,笑了笑,摇摇头说:

“我现在有条件谈吗?”

“怎么没有条件?一表人才,气度非凡,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女人的危险年龄,你现在魅力四射,她们能经得住你的吸引吗?”赵永全说。

“笑话。人过四十莫谈妻,每月25元,刚够养活自己,还有政治上这顶摘了帽子的右派。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已由不惑之年正踏上知天命之途。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历史之命运加到我头上,我认了。”

两个人正说着,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啊哟,你们说什么悄悄话,那么亲热呀?”

两个人回头一看,是芮琴,剧团的台柱子。

“我告诉你这悄悄话,我们正给你物色对象呢。”赵永全笑嘻嘻地说。

“赵老师,你再胡说,我就走了。”芮琴不好意思地说。

“那可别走,有什么事吗?”赵永全问。

“《牡丹亭》里有几句唱词,人人都说它好,我总不明白它好在哪里。求你给我讲讲。”
   “啊哟,求我讲?恐怕不会吧?好啊,我讲!那可得拜师啊。拜师可得要磕头行礼,摆酒请客啊。”赵永全开玩笑说。

“现在谁还兴封建那一套?”

“嗬,帽子不小?没酒,别想让我教你。老柏,你也别讲。要讲,就得提条件,你提条件,我保证支持。”赵永全说着,对柏逢时眨着眼睛。

“柏老师哪能像你,你总是,——那么油儿。”

“好好好,柏老师好,柏老师哪里都好,怎么样?”赵永全笑着说,并用含有别意的眼睛望着柏逢时。

柏逢时不理赵永全,他从芮琴手里接过书本,轻轻吟诵,并作解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你看过《红楼梦》吗,噢,看过。看过就好。咱先说这几句。这几句为什么好呢?你想象,杜丽娘把‘姹紫嫣红’跟‘断井残垣’比,‘姹紫嫣红’是什么?在阳光明媚里,在春风轻拂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千姿百态,娇艳绚丽。那景色该有多好!可是,这么好的景色,没有人欣赏,只有长满荒草的废井与倒塌的残垣断壁,陪伴她。其实,我们也不妨把‘姹紫嫣红’看作少女富有青春活力的生命,那活泼的青春生命,在杜丽娘心里洋溢。那‘断井残垣’,就是那破败的腐朽的社会环境。下面把眼前的‘良辰美景’跟心里没有‘赏心乐事’比。为什么面对良辰美景,心里反而不快乐?大自然一片生机,春景泛滥着生命活力。而杜丽娘青春生命的欲望,却被压抑在心里。多么鲜明的对比。杜丽娘满怀青春的苦闷,她怎么不痛苦?她又怎么不悲伤呢?在西方,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跟它有共同的地方。他们不仅充分地写出了这种苦闷,还写出了这苦闷由于社会习俗,传统观念的压制,而尤让人倍觉伤痛。”

芮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听着,这些解说深深地拨动着她心灵的琴弦。这些,都是她以前未曾听到过的。

“《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国以前有郭沫若的译本,对青年人影响不小。现在,咱们回过来说,《红楼梦》里林黛玉读了这一段唱词,为什么如醉如痴,心痛神驰。你想想,林黛玉青春少年,如春花一样‘姹紫嫣红’,而个人命运,却又如‘断井残垣’。她美丽,有才情,却寄人篱下,无依无托。她对宝玉满怀柔情,却难以表达。个人的豆蔻年华,就在这揉搓中飞流消逝,她内心怎么不痛苦?她读了以后,心灵怎么能不深受震撼?汤显祖、曹雪芹、歌德,都透过作品中的人物的悲剧命运,来悲叹着青春欲望遭受压抑和摧残的痛苦。当然,这痛苦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的痛苦。李后主有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西厢记》里,‘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都一样地表达了,对生命飞速流逝、青春不能永驻的,深深悲叹与哀痛。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更是忧伤深广了。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跟孔夫子站在河边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表达的感情是一样的。人总是寻求幸福和快乐,结果却是一连串的痛苦和不幸。这痛苦与不幸,塞满了飞速消逝的短暂的生命,怎么不令人痛惜!……”柏逢时突然停止解说。难道他是在解说古人的作品吗?他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痛苦难道真的是人类所不能摆脱的吗?柏逢时陷入了沉思。

芮琴被柏逢时旁征博引并触动自己情感的解说,深深震动了。自己现在已经29岁,真是年华易逝,青春不再。自己意中人又在何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找得着,那能与自己心心相印,灵犀相通的意中人呢?柏老师一定读过不少书,心里不知该有多少典故。她喜欢的就是这类人。她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偷看了柏逢时几眼,没有想到柏逢时也打量自己。两眼相遇,不觉一片嫣红飞上脸来,却仍然不失少女娇羞之态。芮琴微微低头,轻轻咬着嘴唇。赵永全听柏逢时旁征博引,也毫不示弱地插过来说:

“有许多艺术作品都是痛苦的产物。可是一旦产生,却又能给人以精神享受。人们或读或听或看这些作品,有时受到启迪而思索,有时因经验相通而感动,有时因激发情感而宣泄,有时因情景之美而愉悦,并引发诸多想象,使你经历你未曾经历的,从而让你升华丰富。总之,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总能让人在欣赏它时受益,或净化你的心灵,或认识那复杂的人生,或治疗你的疾痛,或激发你的灵感。对青少年,则可以培养其智力,发展其情感。他们在欣赏时,思考着,回忆着,想象着,感动着,他们的大脑细胞被激活,而发育着,联系着。好的文学艺术作品该会给人间多少慰藉、所少美丽、多少享受、多少活力!我不知道柏拉图因为什么,要把诗人赶出它的理想国,我们古代那些当权者卫道者,也看不起文人,把文艺看作雕虫小技,还常说文人无行,‘一入文人,无足道矣。’可是,诗人到底也没有被赶出社会,李白杜甫的知名度,也不知高过多少台辅大臣跟皇上老儿。我不知道,有人为什么那么狭隘地看待文学艺术?文学就是文学,政治就是政治,文学为什么必须是政治的奴仆?”赵永全立刻觉得自己失言,急忙打住。

芮琴听柏逢时他们谈自己不大懂的问题,就好奇的听着。芮琴要走时,赵永全犹犹豫豫地说:

“芮琴,——”

芮琴立住,等赵永全说话,赵永全犹豫了好一会儿,又说,“你有事,你去吧。”

芮琴走了以后,柏逢时问赵永全,要对芮琴说什么,为什么又不说了。赵永全拍着自己的脑瓜儿后悔地说:

“我这个人就是爱说,就是爱说!我刚才想对芮琴说,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可是一想,这一描,不是越描越黑,越描越明显了么?算了,不说了。”

“你也太多心了。”柏逢时安慰赵永全。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我看芮琴不是那种人。”

“谁又是天生的那种人?没到那份儿上。到那份儿上,你能保险?”

柏逢时默然,赵永全突然对柏逢时说:

“你看芮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柏逢时问。

“别装蒜了好不好?你哄得了我?两个人,刚才眼睛都打近距离秘密电报了。你当我没有看见?你把芮琴脸都看红了。”

“你呀,别开玩笑了。”柏逢时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不开玩笑,说正经的。我看芮琴就很合适。注意,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柏逢时笑了。他需要女人。他是男人。

 

芮琴并不特别美丽。猛一看,只有一双小眼睛,两片厚嘴唇。但一登上舞台,那双小眼睛,特别灵活明亮有神,那两片厚嘴唇,出人意料的乖巧伶俐。她唱起来,吐词清晰,音质甜美,音域宽广。她不论演什么角色,都能依照人物的心理性格,根据具体情境,把握表演分寸。她的一招一式,都不瘟不火恰到好处。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给人以美感。她演红娘,泼辣俊俏,幽默诙谐,伶俐机敏,妙趣横生,真让你目不暇接。她演穆桂英,穿上旗靠,戴上花翎,挥舞长矛,威武华贵,精悍中不失温柔。你看着,不由你不啧啧叫绝。她演秦香莲,唱起来或激昂慷慨,或爱意缠绵,或悲愤欲绝,那跌宕起伏中有酣畅淋漓,那抑扬顿挫中有低徊曼妙,你听着,真是如沁心脾,那也真是,既赏心又悦耳。柏逢时认为,在剧团里,她绝对的出类拔萃。

然而,柏逢时经历了人生种种磨难,他再也不敢放任自己。他为了控制自己压制自己的欲望,他在内心里自己奚落自己,自己贬低自己。他想起小时候,常常看见,叫驴突然停下来,把嘴头紧紧插在驴粪蛋里,迫不及待地用劲全力嗅着,嗅一会儿,便仰起头,翻着鼻头,香喷喷地吮吸。那样子,真像瘾君子,吸食毒品一样陶醉入神。这时候,主人无论如何用皮鞭狠狠抽打,驴子决不理会,也不在意。它陶醉得忘掉一切,一直到它,品足了那神秘得令它神魂颠倒的气味后,这才得意洋洋,兴奋快乐地摇着尾巴,背着长长的耳朵,激昂响亮地嚎叫,轻快舒畅地奔跑,享受着生命所给予它的快乐。我难道像这驴子一样吗?唉,我真的像这驴子倒也好了。那样,虽然人类骑着我,打我,只喂我干草,我仍然有快乐了。

可是,自己终究不是驴子。自己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有着清醒的意识。自己能去爱吗?有条件爱吗?爱情本是一件奢侈品。现在,你必须先有政治经济的皮,然后,才会有斑斓的爱情的毛。民以食为天,人不能饿着肚子去爱。爱需要面包牛奶去滋养,才鲜润可爱。在自然生物界,爱的优势是力量。人类是同样的,只不过,变成了经济和政治实力。自己现在没有条件去爱,那么,何必为没有结果的事自寻烦恼呢?他清醒地认识到,必须否定自己的欲望。他嘲笑自己。他不愿陷入爱的泥潭,跳到爱的深渊里了。他不愿意,再给自己寻找无谓的痛苦和烦恼了。尽管,他动心于女人的顾盼巧笑,尽管,他企望女人的温柔缱惓,尽管,他渴望去吻女人湿润的嘴唇,去抚摸女人细腻的肌肤,去拥抱女人纤细的腰肢,去揉搓女人绵软软的乳房。然而,他不能。

 

他回避芮琴了。芮琴排练时,他再也不去观看了,那对他曾经是消遣和享受。若有芮琴演出,他就到剧场以外去。一个人悄悄地散步。然而,在静静的夜里,芮琴那婉转悠扬情深悦耳的唱腔,伴随着节奏分明清亮有力的板鼓的敲击声,却是更清晰地飘在了柏逢时的心里。他不能平静了。他的心里被激起一层又一层情感的波涛。人永远不能摆脱你自己,不能摆脱你内心的欲望,这就是命运。不,我不会做我欲望的奴隶,我应该驯服我的欲望。不是为了实现我的价值,而仅仅是,为了避免烦恼和痛苦。他又用读书来平灭他欲望的火苗了。

柏逢时读《资治通鉴》,他学顾炎武,一边读一边抄。别人夸他勤奋好学,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为了摆脱爱情的诱惑。他之所以要摆脱这诱惑,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没有前途。他不愿自寻烦恼,也不愿拖累别人。

他晚上熬到十二点一点,第二天五点起床。他不让自己有剩余的精力。他什么活都干,扫地,刷制布景,整理道具。凡是重活体力活,他就抢着干。他不让自己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多余的事情。然而,历史上的种种问题又困扰着他了。什么是中国历史上的祸害呢?是外戚吗?是宦官吗?是藩镇吗?是文人吗?是女人吗?是党人吗?东汉末年不是清除了宦官了吗?不是禁锢了党人了吗?宋太祖不是根除了藩镇的力量了吗?明末不是杀了魏阉了吗?清代不是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文人吗?女人不是从来就被压制着吗?是外族吗?可是外族入侵时,中国地盘小吗?中国人口少吗?中国物产不丰富吗?柏逢时质问着,思索着。祖国啊,千百年来,你总是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维护长者、尊者、高位者的权力,你总是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压制摧残少者、低者、位卑者的权利,你怎么能不乱,能不弱?有权力的人,可以任意盘剥压榨那些无权的人,有权的人,怎么能够苛责无权者,去承担天下兴亡的责任呢?人们不会用生命,去保卫一个,自己在其中不能享受权利的国家。各个朝代的覆亡是偶然的吗?各个王朝不是亡于人数少的外族的入侵,就是亡于内部卑弱者的暴乱,是偶然的吗?不受制约的权力,由于必然的腐败堕落,而衰败,而倾覆,从而使中国处于循环的治与乱之中,难道只是偶然的吗?可是,我们现在却仍然希求一个绝对权力,拯救我们于苦难之中,给我们带来幸福,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梦幻啊!

刘邦杀了季布韩信,朱元璋杀了李善长胡雄庸。乡间田野里佝偻着的庄稼人,不知道这些,不管这些。他们用镰刀割麦,汉代这样,明代这样,现在还这样。刘邦重要吗?朱元璋重要吗?他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把他们看得重要,把自己看得不重要。他们利用权势和阴谋,逼着我们把他们看得重要,把自己看得不重要。我们应该把自己看得重要,把他们看得不重要。我来到这世界上,绝对不是为了他们才活着。那么,我为谁活着?我为什么活着?我怎么活着才算活得好呢?柏逢时原本是为了逃避现实才读书的,原本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欲望与内心的骚动才读书的,然而,书却激起了他另一种欲望,一种思考的欲望。生活像一个螺旋,你想逃避,你自以为逃避了,不料又回到原处。终点仍是起点。你还是你,你仍然有欲望,你仍然受欲望的煎熬,你仍然感受着那欲望引起的痛苦。

 

《三》

有人敲门。

柏逢时开门,是芮琴。

这出乎柏逢时意外。柏逢时十分高兴。他热情地让芮琴进屋,他急忙给芮琴搬凳子,凳子上有灰尘,他一时找不着抹布,就掏出手巾来擦。他殷勤地给芮琴冲茶,又给茶里放糖。没有勺儿,他就掂起糖筒来倒,倒了半杯子。他把茶杯递给芮琴,小心翼翼,唯恐不周。这一切,芮琴都看在眼里,她心里的喜悦,化作笑意轻轻泛在嘴角。

柏逢时原想让自己安宁。他不能像和尚,靠清除欲念来求得解脱。他知道,孽根是斩不断的。芮琴来问一些历史掌故的来龙去脉,柏逢时对芮琴如数家珍般娓娓而谈。有一次芮琴看着柏逢时的床说:

“你的床单该洗洗了。”

柏逢时不好意思却也淡淡地笑了笑。

“啧啧,你的枕巾!”芮琴把被子移到一旁一条不干净的枕巾亮出来。芮琴把那枕巾展开,像展开一面不光彩的旗帜。柏逢时有点儿尴尬,却也只能任其自然。

“柏老师,我给你洗洗。凡是要洗的都拿出来。”

“噢,千万不能,千万不能。”柏逢时没有想到芮琴要给他洗,急忙想阻挡。可是芮琴已撩起床单,床下面没有洗的衬衣衬裤袜子露了出来。芮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嚷起来:

“噢,这么多!”

柏逢时脸红了。就急急地说:

“这不能让你洗,这不能让你洗。”

芮琴敏捷利索地把那些衣物抱在怀里,柏逢时想夺过来,无意中却碰着芮琴丰满而柔软的胸部。他赶紧缩手,芮琴在一刹那间,如触电般猛地一愣。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个人都有点不自然。还是芮琴抬头赧然一笑,说:

“我走啦——你可真懒!”

芮琴抱着衣服走出屋门,回头拉门时,飞快地回瞥了一眼,那目光如闪电一般明亮。柏逢时心头立即回应,隆隆地响起雷声。他坐在桌前品味着那目光的意味:是特别关照?是亲热俏皮?是深情温柔?他慢慢琢磨着‘你真懒’的意思:是亲密的戏谑?是善意的讽嘲?是非常关系的表示?

吃罢晚饭,芮琴来送洗好凉干的衣物。她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枕巾床单给柏逢时铺好,把衣物叠得楞楞的放在床上。柏逢时望着一下子整齐了好多的床铺,一种温馨的感觉充满心头,洋溢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个家该有多好。柏逢时芮琴互相吸引着,慢慢地向对方走去。

 

芮琴是柏逢时屋子里的常客了。

有一次,她翻柏逢时桌子上的书,看着那高高的一摞书问:

“这些书你都看过?”

芮琴在生活中,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这么爱看书的人。她在学校里,原本是学习上的尖子。因为父亲被镇压,通不过政治审查,频频落榜。她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剧团,当了演员。上大学读书,原本就是她的梦想。她从心底里就喜欢那些爱读书,有学识的人。

“有的看过,有的只是翻一翻。“柏逢时说。

“书里都说些什么呀?”芮琴问。有些是古文,她看不懂,那对她是一个多么神秘的世界。

“驴推磨。“柏逢时说。

“什么驴推磨?你说的什么呀?”芮琴对柏逢时的回答迷惑不解。

“中国历史大体上像驴推磨,一个朝代一圈。统治者的法律是磨盘,群众是粮食,那些当官的是拉磨的驴,皇帝是吃粮的人。”柏逢时这话源于鲁迅:中国历史中,只有三种人:主人,奴隶,狗腿子。

芮琴不懂柏逢时话里的意思。她对历史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柏逢时的感情世界。她想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你有《西厢记》吗?“

“原来有,后来丢了。”柏逢时说。实际上不是丢了,他所有的书,杨俊逸调走时全带走了。他有时想读那一本书,想找那一本书,查查资料,就想起杨俊逸。他就想起了那个温暖然而现在已经破碎了的家。现在他又想起杨俊逸来了。不过,他不好说出来,现在他想讨好芮琴,芮琴会成为他新家的女主人吗?

“还有别的什么好看的书吗?”

“我喜欢的,你不一定喜欢;你喜欢的我不一定喜欢。你说,你想读什么,没有的,我可以替你去找。”

芮琴并不想找书读,她心里最想读的就是柏逢时这本书。他心里都有什么秘密,她真想打开一切,看个明明白白。

“你看我表演都有那些问题。”芮琴问。

“依我说,你演什么都好。唯独不适合演闫惜婆、潘金莲。”柏逢时说。

“那你是说我演的不好啊。”

“我看你更适合演穆桂英、秦香莲。”

“其实,闫惜婆潘金莲我也能演好。”芮琴说这话时,用眼睛看看柏逢时。那眼睛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也在寻求理解,也传达出一种信任与亲密。

“噢,”柏逢时突然明白了似的说。“我知道了。你是怕演活了,人们真把你当成了闫惜婆潘金莲。我看着你演得好像有点草率,有点不经心嘛,原来是这样。”

芮琴听柏逢时这么说,不由抿嘴一笑。她很高兴柏逢时能理解她。她把话锋一转问:

“你原来的爱人为什么跟你离婚?”

“我是右派呀。”

“我不信。”

“真的,我不骗你。当时,我在峡石石料场劳教。她调回到西安,我估计离婚是她父母的主意。”

“噢,她把你甩了,你还为她辩解?可见你心里爱她。你现在还想她吗?”

“想有什么用呀,尽量不想就是了。”

“尽量不想,说明你还想。”芮琴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那语气里不无嫉妒,她嘲弄柏逢时,“人家把你甩了,你还想人家?没有意思。”

“你说的对。破镜不能重圆,河水不能倒流。但愿她日子幸福。”柏逢时顺着芮琴的话了。她在有意无意之间已经向芮琴靠拢了。他跟杨俊逸毕竟已经过去,芮琴就在他的眼前。她不是也很聪明吗?她不是也很漂亮吗?

“你的心真好。她把你甩了,你还希望她好。难道你一点也不生她的气?”

“不生气是假的。气有什么用?那不是白生气?现在嘛,也不怎么生气了。”

“亏你想的开。”

“不想开也得想开呀。”

“你们吵架吗?”

“吵呀,牙跟舌头还打架呢。不过,每次吵架,我总是甘拜下风。有理没理,总是我的错。总是我来道歉,赔不是,不停的哄她。”

“没有出息。”芮琴眼睛斜睨着柏逢时说,虽带嘲讽却也亲密。“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呢?世上难道就再没有你看上的了?”

“这可不像山里人买猫,伸手从布袋里随便抓一个就行了。”

“只怕你心太高了吧。”

“我心还高?能高起来吗?不高,自己有多高,自己还不知道?想高也高不起来呀?每月工资二十五元二角五分整。”

“要看人好不好。不能光盯着钱。”

“没有钱,拿什么吃?拿什么穿?”

“两个人合起来不就凑合这够啦。”芮琴话刚说出口,自知失言,就随手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说,“我拿去看看。”不等柏逢时应承,就说了一声,“我走了。”一转身就飞快地出了房间。

芮琴离开房间,柏逢时的心像湖水里扔了一块石头,好久不能平静。是的,他喜欢她。柏逢时问自己,人一生真能连续不断地去爱吗?巴尔扎克、雨果、歌德,都有过情人。历史上的帝王,也常是三宫六院嫔妃成群。掌了权的女人,如武则天,如叶卡琳娜,也跟男人一样有许多情人。燕妮那么才貌双全,马克思不也跟她的女仆,有过一段引起家庭风波的情缘吗?我不是在寻找情人,我是在建立家庭。我需要家,一个不让我再感到孤单,不让我再感到漂泊不定的家。每个人都在依着什么样的方式去爱的啊。为什么我爱起来,既像贝多芬那样的如闪电雷响,汹涌激烈,又如肖邦那样,如春蚕吐丝,情意缠绵呢?芮琴啊,我爱你。我不会如杜牧般薄幸,我不会如纨绔那么无常。我要长久地专心地爱你。我已经知道世上有许多好女人。然而,尽管,有桃李芬芳,有牡丹华贵,我将如陶渊明,只爱那高洁的菊,如周敦颐,只爱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莲一般专一。我只爱你。恋爱常使人想入非非。在柏逢时的想象里,芮琴的面容,是如莲花般清丽了,芮琴的身材,是如莲影般摇曳多姿了,芮琴在舞台上轻盈移步,那长裙是如莲叶飘动在绿波之上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芮琴给他洗过的衣物捧在手里,抱在怀里,贴在脸上。他再也不试图用苍白的思考去驱赶那,鲜活,饱满,让人不能不爱的女人了。他因为爱,而想到权力了。如果他手里有权,他还会这么犹豫苦恼吗?他还会感到自己卑小无力吗?啊,权力,你在中国,为什么这么万能?你在中国,为什么会这么法力无边?可是,你又给中国,造成多少灾难啊!

 

芮琴为什么快三十还没有结婚成家呢?差不多十年,前芮琴在舞台上已崭露头角。那时,芮琴跟宣传部一个年青人热恋。后来,那个年青人调到专员公署,两个人的关系就中断了。显然,芮琴的地主家庭,父亲被枪决,是一个重要因素。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芮琴不能忘怀,她曾是那么深深地热恋过的情人。那是她的白马王子,那是她心中的偶像。后来,虽然不乏追求者,但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在风度才华上跟那个年青人差肩比美。也或许是,有前程的青年回避她,而未能进入芮琴的视野,而争强好胜的芮琴,也难随意俯就。十年一眨眼,就这么在蹉跎中过去了。近三十岁的芮琴,已错过了选择佳偶的良机,处于高难攀低难就的两难处境之中。现在,柏逢时进入了她的感情世界。柏逢时虽然四十刚出头,却谦恭宽厚,随和平易,工作勤勉,好学不倦,博学多识,风度儒雅。聪明的芮琴,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她不愿再生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的男人。但是他爱她吗?

芮琴的父亲,是在解放战争中,以反革命罪被处决的。然而了解实情的人,都知道是一宗冤案。尽管是冤案,却没有人想着去为他平反。那么,芮琴的父亲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1926年,芮琴的父亲芮文华跟同县的杨凡一起在北京上大学。当时南北分裂,国家政局动荡不宁。那时,冯玉祥的国民军,控制京津一带。因为日本军舰替奉军运送军火,冯玉祥驻守大沽的国民军,就奉命向日舰开炮。西方八个国家就依据《辛丑条约》,向北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1926年3月18日,学生游行抗议。队伍走到国务院门前,段旗瑞的卫队竟悍然开枪,四十多个青年,喋血府门,横尸雪地。人们痛恨北洋政府丧权辱国而又横暴残忍,纷纷南下。芮文华杨凡也就在这时到达南方。他们到达广州后,随即参军北伐,可是就在北洋军阀节节败溃,北伐革命节节胜利时,发生了4·12政变。杨凡那时已是共产党人,理所当然地,参加了反对国民党的武装斗争。芮文华虽然不满国民党滥杀无辜,排除异己的残暴行为,却也不愿冒险革命。他家里有寡母孤妹,他不能想象,从小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成人,又送他上大学的母亲,痛失孤儿爱子的情景。他回到家乡,他喜欢农业。他目睹家乡农民生活的困苦。他决心发展农业来帮助他们。当然,他也通过发展农业积累财富,并寻求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先在自己的土地上,引进小麦良种,引种美国岱字棉。他根据土地气候条件,在土塬上栽植苹果。到抗战初期,已初见成效。农民从他那里套换良种,学习新技术。为了满足农民学习技术的需要,他办农业技术培训班。他积累了一部分资本后,就投资创办轧花、面粉等小型工业。抗战中,他曾任县政府的建设科长,他因为不满官场腐败,又不善于经营复杂的人事关系,就又回到自己家里,搞他的农村建设,以实现他农业报国的理想。1947年,黄原县第一次解放。任纵队政治委员的杨凡,同时兼任地方分局书记。他骑马来到芮文华家里,好友重逢,畅谈通宵。芮文华支持土地改革,愿意交出全部土地。他希望将来担任县的农业技术顾问。能把新技术推广到全县,他就十分满足了。可是形势骤然发生变化,解放军后撤。黄原县地富组成民团反攻倒算,乱捕滥杀。芮文华听说县里关押了四十多个农会骨干,准备全部枪杀。他急忙骑马到县里求情讲理,结果无效。那些被枪杀的人中,有许多是芮文华培养的农业技术骨干。1948年,第二次解放后,土匪猖獗,社会极不安宁。国民党残余武装合围二区政府。当时猝不及防,且寡不敌众,弹药用尽后,大部分牺牲,其中有五人被俘。国民党武装,突然听到县大队已来救援,就用刺刀把五个俘虏戳死在大院里。县大队战士到达后,看到战友牺牲的惨状,悲愤交加,一起朝天鸣枪致哀。枪声回荡在令人悲痛的天空里。

县临时政府下令在全县大搜捕。凡是过去在国民党政府里任过职的,全在搜捕之列。在逮捕芮文华时,当地农民跪在地上求情。芮文华以为,到县上可以说清楚。押到县上以后,随即就跟过去的官僚恶霸地痞土匪关押在一起。当时正处于拉锯之中,形势紧张,没有时间详细审理甄别,就下令全部处决。芮文华不认识县上那些领导。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当他要被反绑起来时,他挣扎声辩告求,全都无济于事。夜晚,在押赴刑场的路上,他自知玉石俱焚,不免一死。就高喊口号: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执行的战士,害怕暴露目标,就把刺刀戳进他的嘴里,并勒紧他脖子上的绳索。他就这样,含着满嘴鲜血跟那些他憎恶的人倒在一起。柏逢时在峡石石料场,听杨凡讲起这段故事,深感惊异,悲叹不已。杨凡自己倒是十分平静。他只是轻轻叹息,无可奈何深感惋惜地叹息。杨凡说,芮文华是不应该死的。新中国需要这样的人。但是杨凡也知道,在革命战争年代,被自己的同志枪决砍头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人比芮文华更忠诚。他们的死,有的比芮文华更惨烈。柏逢时想,难道人类中这些悲惨的事,是一定非要发生不可的吗?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的民族能够制止这类事件的发生,那么,那一天,将是我们民族新生的纪念日。

 

柏逢时和芮琴都在主动地寻求接触的机会。在搬布景时,柏逢时碰着芮琴的手了。柏逢时知道那一双手,是丰满的,柔软的,细腻的。但是,他还从来没有,碰过它,握过它。尽管,他很想把那手握在他的手里。现在他的手碰着那手了。芮琴手没有动,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样。她只是朝柏逢时笑笑。她眼里闪着光亮,含着脉脉温情,她感到快乐。时间对他们俩时既快又慢,有时快,有时慢,他们在一起,感到非常非常的快,他们一旦离开,就又感到非常非常的慢了。

在食堂吃饭,芮琴坐在柏逢时身边。有时吃卤面,芮琴借口自己不吃肥肉,就把自己碗里的肉,拣到柏逢时碗里。在一个贫穷的国家里,吃永远绝对是第一位的。见了面先问吃了没有。重要的事,利益攸关的事,就用吃来表示:吃紧、吃亏、吃味、吃开、吃瘪、吃苦、吃香、吃透。这是两个字的。吃小灶、吃偏食、吃老本、吃官司、吃干醋、吃独食、吃不住、这是三个字的。吃闭门羹、吃后悔药、吃大锅饭、吃里爬外、吃现成饭、吃哑巴亏,这是四个字的。还有“吃不了,兜着走”、“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吃不上,涎水肚里咽”,“眼睛盯着看,脚板围着转”等等。这是好几个字的。好处,常有油水来表示。肥肉是有油水的,芮琴把自己碗里有油的肥肉,自己不吃拣给柏逢时吃,那关系一定非同寻常。打板鼓的老钱看在眼里,就故意大声嚷:

“芮琴不要偏心,芮琴不要偏心。”

芮琴脸红了。柏逢时低头只管自己吃,心里乐滋滋的。不料老钱得寸进尺

起来,说:

“我会观面相。芮琴脸红扑扑的,一定是有喜事了,什么喜事呀?”

芮琴那嘴从不饶人。今天被老钱步步紧逼,只好反击,就说:

“我也会观面向。让我看看,你长得是一双罗圈儿腿,一张老婆儿嘴,一张猴儿脸,一双八字儿眉……”芮琴话没说完,人们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大家原来没仔细看仔细想,经芮琴这么一说,心里一想,是这么个样儿。那特征就像一张漫画一样,一下子夸张地显现出来。柏逢时抿着嘴笑。他想,芮琴嘴利是因为反应快,观察细,这才不被动,这才能摆脱困境。他心里喜欢。虽然芮琴那话,有点儿尖刻不厚道,但也是被逼得没法儿。到底是女人嘛。他欣赏女人的聪明甚于脸蛋。芮琴聪明机灵。

老钱见大家笑他,就认真起来,大声说:

“对啦吧,哟!啧啧,哟!芮琴,你还值得拿别人开心?你那一双眼睛是大的来?小小的,老鼠眼睛!你那一双嘴唇,厚厚的,像什么?我不说也罢。你自己琢磨去。”老钱到底是男人,开玩笑掌握着分寸,尤其是芮琴还没结婚,还算是姑娘嘛。

大家听老钱那么说,都望着芮琴笑。芮琴却也不说什么。她知道老钱让着她了。不过她的心病却让老钱打个正着。要在以前倒也罢了,可现在不同,她回去照镜子,左照右照,反正,不管怎么照,都是眼睛小,嘴唇厚。她眼睛尽量睁了睁,嘴唇狠狠地抿了抿,看起来好像眼睛反而更小了,那嘴唇反而更是厚不楞楞的了,心里很不自在起来。

 

 

芮琴觉得自己脸蛋不够漂亮。她不知道柏逢时心里怎么想。两个人抬布景时,芮琴就反守为攻地挑剔柏逢时:“我看你这个人真邋遢。衣服脏了也不说洗洗。多恶心。”她话说出来,突然觉得说重了。她心里却希望给柏逢时洗洗。但这要柏逢时自己说,她希望柏逢时说,那好吧,你给我洗洗好吗?可是柏逢时听见只是楞楞地问:“是吗?”多傻呀,这个人,连个话都不会说。女人都喜欢男人逗她。你逗呀,笨!心里不由得生起气来。就说:“像你呀,那个女人会嫁你呀。”话说出来,脸却不由得红了。脸红得烧得 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一转身就走了。柏逢时看见芮琴走了,好像生气的样子。心想,这是怎么啦?谁惹她了?他琢磨着,却琢磨不出个理儿来。只是心里闷闷地。芮琴离开后,很是后悔,心想,自己说没有那个女人会嫁她,那里是这样的呢?他会不会误会?自己心里后悔起来,反而急起来,埋怨起自己来。

下午,芮琴找着机会跟柏逢时到一起。柏逢时换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对着芮琴不由得拽拽前襟,拉拉长袖,那言外之意是,还邋遢吗?还恶心吗?芮琴看着,抿着嘴笑。柏逢时见芮琴笑了,自己也笑了。他觉得芮琴那笑的样子,很俊,很俏,很甜。芮琴心里想,他换了衣服,很可能是我早上说了他。他把我的话很当一回事儿。他心里有我。芮琴心里踏实了。他心里踏实了,反而想拿出几分架子,装出几分矜持来。在抬布景时,柏逢时说:“我换下的衣物,吃了饭,抓紧时间赶紧洗。”芮琴有点失望,她很想给柏逢时洗,但嘴上却不由得说:“你洗你的衣服,洗就好了,给我说,干吗?”柏逢时碰了一鼻子灰,有点无趣,心里想,“就是,说这话,不是多余的吗?”也就蔫蔫地寻不着说话的由头了。芮琴见柏逢时好没意思的样子,就装做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装得老实,其实一点也不老实。”柏逢时惊讶地瞪着眼睛,不知这话从何说起?芮琴咬着下嘴唇,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上下打量柏逢时穿的衣服。柏逢时奇怪地自己上下打量,不由得哑然一笑,说:“你眼睛真尖。”停了一会儿补充说,“我不想让你再说我邋遢,说我恶心。”芮琴脸转到一边,故意不理他说的话,心里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以为我是瞎子吗?

柏逢时问芮琴:“那么多台词,没见你背,你怎么就记得那么熟?”芮琴得意地说:“难道我的啥事都要你看见不可?”虽然是反问,却显得亲密。两个人都能感到对方情意脉脉。但是,柏逢时还是顾虑重重。他反反复复衡量自己,总显得犹犹豫豫,想进又不敢进,想退又愿不退。从芮琴那方面,迫切希望柏逢时主动进攻,她只准备形式上推挡几下就投降。由于心理状态不同,互相之间只有不断的火力侦察,却没有任何一方的主动进攻,拉开正式求爱的战幕。有几天,柏逢时畏畏缩缩,那时他心里矛盾,不知是进是退。有几天,芮琴带理不理,心想,你司马懿坚守不战,难道是故意气死孔明不成?

可是,两个人总还是不知不觉之间就在一起了。芮琴问:“你真的忘记了你那个杨俊逸了吗?”柏逢时问:“你真的忘记了你宣传部的那个小伙子了吗?”芮琴用眼睛盯着柏逢时说:“我忘了,早忘了。你呢?”柏逢时说:“我没有完全忘。”芮琴又伤心又生气,脸上变了颜色,低头默默走开。她心里多么希望,柏逢时把他原来的那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自己。可是不!他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个女人。过了几天,她想开了。人家几年的夫妻,怎么能说忘就忘了呢?真能忘了吗?其实我也没有忘。我恨那个人,这恨,说明我心里还有那个人。我并没有真忘。柏逢时说他没有完全忘,这是老实话。他没有存心骗人,他是老实人。这说明,他这个人不薄情,懂感情。他一想开,不仅不生柏逢时的气,反而觉得,那都是他的好处了。

芮琴见了柏逢时说:“你这个人还老实。”柏逢时奇怪,不知芮琴为什么这么说,就问:“你怎么知道我老实?”芮琴反问:“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不老实吗?”柏逢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有时候也不老实。人人都是又老实,又不老实。我看你们女人找对象,想找个老实的吧,又嫌太老实,怕他没能耐。找个有能耐的,又怕不老实,自己不放心。所以,到底要找个老实的还是不老实的,自己也说不清。”芮琴听了,不由得笑了。芮琴想,他心里眼眼儿倒不少。柏逢时对芮琴继续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太老实。说自己老实的人,你反而得防着点儿,说不定他最不老实。有的表面上老老实实,可能不太老实。有的表面上好像不老实,办起事却老老实实。我承认我不老实,所以嘛,我还是老实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芮琴笑了。她想,他说的对。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老实的人,他说他他老实,这才是一句老实话。柏逢时不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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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连载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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