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有人提出,学校用人阶级路线不清,重用政治有问题的 人。刘璞立即果断地停了一些政治上有问题人的课。柏逢时也被停课,派到学校农场劳动。 刘璞迅速处理这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用以证明自己阶级立场坚定,与这些人毫无瓜葛。
柏逢时回到自己住室,看着桌子上摊开的课本参考书词典,茫然愤慨一起袭来,一下 子把桌子上的书本全扫到地上。等他冷静下来,面对地上狼藉一片的书本,不由嘲笑自己: 柏逢时啊,柏逢时啊,你面对现实没法抗争倒也罢了,却拿书来出气又有何用?阿 Q 受了 王胡的气,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就去拧小尼姑的脸蛋儿,打自己的嘴巴子。你不打自己 的嘴巴,不敢去做阿 Q 式的流氓倒了罢了,只是拿书来出气,你是连阿 Q 也不如,是比阿 Q 更可笑的了。他想,关起门来兴无灭资,不断地纯洁人们的思想,这跟闭关自守,严华夷 之辩,纯孔孟之道,真的又有那些不同呢?把世界各民族创造的文明,以资产阶级的名义拒 之门外,真的能使我们国家强大起来吗?柏逢时想,历史难以避免谬误,人们一定能从谬误 中吸取教训.而蓦然惊醒。历史长河前.固然是叠峦层嶂,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历史长河.总会夺路奔腾.不断向前的。柏逢时脑海里闪过一幅又一幅历史画面:甲午战争...... 戊戌维新......六君子就义......义和团兴......斩杀五大臣......围攻使馆......八国联军......慈 禧出逃......辛丑条约......斩杀刚毅毓贤......立宪新政......辛亥革命......清帝退位......袁氏 称帝......张勋复辟......五四运动......历史巨浪也会淹没良田,摧毁房舍,但是建设的时代总 会到来。柏逢时蹲在地上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拍掉书上的尘土,展平弄皱了的书页。他内 心已经有信心期待着那新的一天的到来了。
柏逢时背着行李卷,在去农场的路上想,幸亏没有带上小梅,如果真的带上小梅,自己 如何能去抚育她.教育她呢?一想到,自己做为一个男人.竟然无力抚养一个孤儿,甚至无法 掌握自己的命运,心里感到愤然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柏逢时到了农场,说是农场,只有一个临时工。柏逢时来了以后,学校便辞了那临时工。 柏逢时的任务只是看住摊子,顶多放水浇浇庄稼。至于耕种收割.则靠学校师生。柏逢时平 常并没有多少活干。
柏逢时常常坐在田埂上.望着天上的游云和飞鸟,望着碧绿的田野,沉迷于他自己思想 世界里。他想,人们从古以来.就幻想着美好的世界。柏拉图有他的《理想图》,康帕内拉有 他的《太阳城》,欧文有他的《乌托邦》,孔子有他的大同世界。他想,东方西方都有人幻想 着在地上建立一个美好世界。然而,孔子提出他的大同的社会理想后,后人从没有人敢批判 它的虚幻空想,相反,却总是企图付诸实行。王莽是这样,洪秀全是这样,一大二公的“人 民公社”,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是,西方的柏拉图提出《理想图》后,从亚里斯多德开始, 就不断地批判它。对立的观念不断交锋,终于避免了大的极端和荒谬。幻想没有错,即使最 荒诞不经的幻想,也没有错。幻想为人类未来展示了多种可能性。错就错在不准有对立面,
不准有人说它错。我们怎么能如此地习惯于制造偶像并崇拜偶像,习惯于听从真理,而不习 惯于,通过质疑问难,讨论批判,去探寻真理呢?真理在那里?面对永不熄止的生命骚动,面对 纷纭复杂的社会,面对变幻无尽气象万千的大自然,难道某一个人,某一些人,真的就能够掌 握这全部的真理吗?如果我们只能听从真理,接受真理,我们失去探索真理的权利,那么社 会还会有生机,有发展吗?凭借暴力净尽人欲,纯洁思想,社会将是沙漠,国家将是监狱。 我离开了黄原中学,黄原中学仍会有斗争。然而,丧失个人自由权利原则的斗争,只不过是 斗鸡场上雄鸡的咬斗,罗马角斗场上奴隶的厮杀。物极必反。柏逢时反而从中看到了中国前 面的一线曙光和生机了。
四清运动,变成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变成了揪斗走资派的文化大革命。 世局变化之迅猛,出乎任何人的预料。在批判“三家村”的声浪中,刘璞也感到迷惑和恐慌。 刘璞参加革命后,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运动。每次运动,总要斗下去一批,浮上来一批。刘璞 感受到了沉下去的可怕,也经历了浮上来的紧张。现在运动又来了。刘璞本能地害怕自己沉 下去,本能地要尽可能地浮上来。可是以往的运动,都是由上面布置,你该说什么,做什么, 心里有谱。可现在是,一片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以前很少看报,现在可不 得不拿报纸来瞧,可是翻来覆去地瞧,也瞧不出什么。只见报上赫然登着今天揪出了这个大 学校长,明天又揪出了那个大学校长。他心里害怕,因为,他也是个校长。他虽然怵然心惊, 惶惶终日,坐卧不宁,却也一筹莫展。他在历次运动中,曾不断给别人扣过帽子,可是这帽 子,现在眼看着就要扣到自己头上来了,你说叫人害怕不?你说叫人焦心不?可是,你再害 怕,再焦心,却没法儿躲。你只能白天晚上把心吊起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觉得口渴, 不断地喝水,不停地跑厕所尿尿。要知道我有家,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要是我戴上帽子, 可该怎么办啊。我的老婆该怎么办?我的儿子该怎么办?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老人家在北京 吃得美美儿的,喝得饱饱儿的,你可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呢?我刘璞可从来都是忠于你 的,听你的话的啊。可现在,你该叫我咋个听啊。可是忧愁归忧愁,提心吊胆归提心吊胆, 办法还是得想。他心里不停地琢磨着。有一次,上厕所尿尿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脑子 一亮,觉得是个门儿。这文化大革命,总得有个革命对象,这革命对象现在报上叫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不就是以前那些有问题的人吗?刘璞就到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去介绍那些有问题的 人的言行。反正先把他们甩出去再说。这一招果然有效。一贯看领导眼色行事的学生干部, 就带起头来,一马当先万马奔腾,黄原中学顿时沸腾起来,刹那间贴出了满校园的大字报。 刘璞通过团委会学生会两个渠道,组织批斗会。刘璞总算是把黄原中学的文化大革命按照自 己意图,让它在自己希望的轨道上运行,而且进行得轰轰烈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县委派 来了工作组,刘璞顿时紧张得心惊肉跳。工作组成立学校文化革命小组,却没有他校长刘璞, 真不知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打听工作组的意图,却打听不出来个眉目。他听说,许多 中学校长都揪出来了,可是工作组只叫他写了几份检查。他又庆幸又惶恐不安。只怕有朝一 日,还是要把他揪出来,他真是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心急火燎,度日如年。
不久,北京的大学生红卫兵,来到黄原中学串连革命。批判工作组的资产阶级路线,刘 璞这才放下半条心来。
北京来的大学生,身穿绿军装,臂套红袖章,腰勒红皮带,手拿红宝书。“我们是毛主 席的红卫兵,我们是捉拿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将。毛主席是我们的总司令。社会者,我们的社 会,我们不说谁说。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管谁管。”中学生听了这些话沸腾了。这可 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鲜话儿。好家伙,太神气啦!自从上了学,不是爸爸责骂,就是老师 训斥。老是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课,考不完的试。作业上的红叉叉就像绞架,不及格的 分数就像绞索,好像老套在你的脖子上似的。现在好了!原来那都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坏东 西。班上只有那几个好学生老师看得起,只有他们才得意洋洋,心里快乐。可是,他们是修 正主义的苗苗子。我们现在只听毛主席的话,谁也不怕了。中学生顿时感到解放了,自己有 了力量,也一下子大了许多,就像对着凹镜的小猫,一下子变成了大老虎,感到自己很威风。 中学生,一下子变成了革命小将,手拿宝书,嘴念语录,想用那一段,就念那一段,念出来 的那些语录,全都说在自己的心坎上。他们个个昂起头来,神气活现的高兴了,快乐了。革
命了,革命了,他妈妈的革命了。他们给牛鬼蛇神挂上牌子,让他们敲脸盆,敲灰斗,嘴里 还要喊着:我是牛鬼蛇神!我是叛徒特务!我是黑帮右派!你们过去不是威风八面吗?你们 过去不是道貌岸然吗?现在要叫你威风扫地,要叫你俯首帖耳。我们想叫你向东,你不敢向 西,叫你马上朝西,你不敢朝东。这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我们得解放, 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通过批判“三家村”,红卫兵早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只要你不说那不该说 的话,只要你嘴里念着毛主席语录。你想怎么造反就怎么造反,没有人敢管你,没有人能管 你。戴高帽子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他们要给牛鬼蛇神戴上高帽子游街,多快乐。
牛鬼蛇神排队站在那儿,一个一个戴上高帽子。轮到柏逢时,柏逢时顿时觉得忍无可忍。 这是大革命时期给土豪劣绅戴的玩艺儿,我不戴,我绝不戴,死也不戴!真真是,是可忍, 孰不可忍!他决心要进行反抗。当红卫兵要给他戴时,他突然从红卫兵手里夺过纸帽,摔在 地上,用脚踏个粉碎。同时大声愤怒地喊:“士可杀,而不可辱!士可杀,而不可辱!”那戴 高帽的红卫兵,看见柏逢时愤怒得满脸通红,眼如铜铃,跳着叫喊,竟然也一时手足无措, 互相楞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成年人胸有成竹,临阵不乱。柏逢时的好朋 友李格非站出来,指着柏逢时的鼻子说: “柏逢时,你竟敢如此嚣张,你竟敢对抗毛主席的红卫兵,你竟敢对抗人民对你的批判!” 红卫兵小将们,立时醒悟过来,顿时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李格非大声对红卫兵小将说:
“给他戴起来!” 高帽子本来就多做了好几个,以备不时之需。红卫兵立即取来后备的高帽子,吸取上次
教训,拿在手里,准备去戴,却防备着再遭柏逢时践踏。柏逢时则下定必死之决心,虎视眈 眈地瞪着那红卫兵手里的高帽。李格非看了看,就从红卫兵手里接过高帽,向柏逢时虚晃一 下,柏逢时急忙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这一下,却暴露了柏逢时的意图。李格非示意,两 个力气大的男红卫兵,立时冲上去,两 个红卫兵一个人扭住一个胳膊,反剪在背后,柏逢 时屁股不由地撅起来,恰如喷气式飞机一般。柏逢时就用摇头来反抗。红卫兵想抓住柏逢时 的头髪,把他的头固定起来,无奈,柏逢时剃光了头,短短的头髪容易挣脱。红卫兵怒中生 智,就用大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拧住他的耳朵,用中指无名指小指组成一个小千斤顶,从下 颚顶将上去,柏逢时的头被脸朝上地固定起来。李格非这才把高帽扣在他头上。柏逢时头不 能动,就扭屁股,脚乱踢乱踩,反正他是豁出来了。红卫兵看他不老实,就用膝盖在柏逢时 屁股后猛顶,柏逢时不由反射似的肚子往前一挺,就如一张前屈的弓一般,被固定在那儿。 柏逢时失去了重心,身体一个劲儿地要往前倾,因为红卫兵用指头顶着下巴揪着耳朵,这才 取得了平衡。柏逢时用喉咙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红卫兵一开始 听不清他喊什么。仔细听清楚了,一个女红卫兵走上前,左右开弓地扇了柏逢时几个耳光, 大声喊道:“谁武斗你啦!谁武斗你啦!再喊,打死你!”柏逢时只觉得脸颊热辣辣地发烧, 嘴里咸咸地,像是有血流出来。柏逢时终于明白,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他就停止反抗,闭着 眼睛,再也不愿看那发疯了的世界。不料红卫兵看见他闭着眼睛,就高喊:“反革命分子柏 逢时装死,只有死路一条!”柏逢时不愿再受无端的折磨,就半睁开眼睛,算是还给自己一 点反抗,也能看着,这个疯狂了的世界。
校长刘璞看着红卫兵打斗柏逢时,早已吓得魂飞云外,嘴唇微微发抖。突然听得红卫兵 要他上台讲话,这才收住惊魂,稀里糊涂地登上讲台,结结巴巴地,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脑 子里没有文化大革命的词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李格非在台下质问他:
“刘璞,你说说,你为什么不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长期重用包庇这些牛鬼 蛇神黑帮右派特务叛徒!”刘璞瞟了一下,那些他为了保护自己,甩出去的人们,现在齐刷 刷地站在那里,戴着高帽,正好成为自己的罪证。他把他们当砖头抛出去,没想到却引出了 他这个“璞”。他不知该如何辨白,只是嘴哆嗦着,嗫嗫嚅嚅说不出半句话来。
“坚决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李格非带领下,红卫兵震天价喊着口号。刘 璞吓得腿不断地抖着,心里说: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红卫兵们斗着刘璞,心想这一 下总算搬掉了,压在他们心头的一块磨盘石。红卫兵虽然造反,但心里始终有些顾忌。他们 不能轻易忘记,刘璞像箍通一样的身躯,和眉宇间的那一股威严,那喊起来像打鼓响雷一样 的声音。现在,看着曾经是威风凛凛的汉子,竟然吓得面如土色,虚汗直流,才真觉得自己
真的是解放了。红卫兵们觉得有权的滋味真好。
“站好!”有一个红卫兵试着呵斥。 刘璞听见,立刻站好。自动弯下腰举起胳膊。红卫兵万万没有想到“革命”如此好“革”,
个个轻松高兴得喜形于色。一个柏逢时折腾了半天,刘璞可不比柏逢时。现在看着刘璞那魂 不附体,浑身打抖的样子,才觉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句句是真理。毛主席说,一切反动派 都是纸老虎。你看,你一斗,他们稀松得连纸老虎也不如。
其实,刘璞虽然心里害怕,觉得终于大难临头,但他经过的运动太多了。他知道,每次 到了运动后期,总要甄别平反,在风头上,再硬不为啥。像柏逢时蹦跳了半天,怎么样了? 还不如自己自动低头弯腰举手,假装老实,少受皮肉之苦,还能留个老实的好印象。果然, 如刘璞所想,红卫兵对他宽假了许多。
过去刘璞对李格非颐指气使,刘璞说句话,李格非听了当圣旨,小跑着去办。现在,似 乎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刘璞心里想,李格非这小子,说不定这次要升了。他一见李格非,老 远地就脸上陪着笑等着,到了李格非跟前点头哈腰,想着法子巴结亲近。李格非拿着架子, 并不搭理他。刘璞心里愤愤然,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二》
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叛徒,特务,右派,黑帮,走资派,除了批斗,每个人都钻到 自己屋子里,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们不敢出来,外面的世界好恐怖。后来,红卫兵把大字报, 贴到刘璞的住室里的墙上,床头,窗子上,椅子上。满屋子都是大字报。别的能动,这大字 报是万万动不得的。刘璞小心翼翼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因为椅子背上贴有一张,刘璞只怕 不小心蹭破了。刘璞性子好动,现在,却只能把自己圈在屋子里,就像坐监狱一样。外边的 消息,一点也不知道,整天价只能是愁肠千转,心急如焚。胆战心惊,却又无计可施,无可 奈何。每当有人从窗前走过,刘璞就急忙屏息凝气,伸长脖子,侧耳倾听。窗子已经贴上大 字报了。为方便观察,尽可能偷捉到一点儿新信息,他把门开了细细一条缝儿,像一只猫, 时时机警地注意外面的动静。他听得有几个人走过来了。“找到剪子没有?”“王强那里有一 把。”“先给张老虎头上剪个王字。”“每个人头上剪一个字,排起来就是一句话。”刘璞听得 清清楚楚。其中一个叫马卫东,这马卫东可不是个好东西,有一次,把闪亮的马刀,架在我 的脖子上。有一次斗我时,用棍子点着我的脑门,我赶紧说好话,不料他顺手一棍子,抽在 我腿上,我不由扑咚一声,爬跪在地上面,再也起不来。这一次,头上让他们剪个字,红卫 兵动了的,就不能随便再乱动了。那就得一年四季长在那里,这该如何是好?他急得如热锅 上蚂蚁一般。突然,他急中生智。他慢慢地把头从门缝伸出去张望了一会儿,没有人!他轻 手轻脚从住室出来,把门轻轻拉上,憋足了气,鼓足了劲,一口气,跑到学校家属院自己家 里。老婆看见刘璞慌慌张张跑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还没问清,只见刘璞打开抽屉,到处 乱翻,终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往头上搁。刘璞老婆一看,扑了上去,死死抓住那 剪刀不放。刘璞的老婆边夺边嚷:“你不能,你不能,你千万不能!”刘璞气喘吁吁的说:“长 不成了,长不成了。”老婆一时竟不明白刘璞的意思,只是抓住剪刀不松手。刘璞急得朝老 婆的手咬了一口,老婆冷不防松了手。刘璞这才把剪刀放在自己头上乱剪,嘴里不断嚷:“长 不成了,长不成了。”老婆好不容易问情了缘由,那惊惶的心才放下来说:“我的爷,你把人 都要吓死了。长不成了,我给你剪就是了,你何必这样,把人往死里吓呢。”刘璞这才坐下 来,把剪子给老婆,让老婆剪。老婆一边剪,刘璞一个劲儿地催:“快点剪,快点剪,快点 剪......快快快,快点剪......”一直念到老婆剪完,这才拾了一顶帽子扣在头上,一溜烟地跑 回自己住室,喘着气,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马卫东们的到来。他听得马 卫东们说着话来了。只听“咚”地一声,刘璞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马卫东一脚踢开了门, 几个人进到屋子里,上下打量了刘璞一会儿,这才厉声命令:
“把帽子从狗头上取下来!“
刘璞故意装出迟迟不情愿的样子。有好一会儿,这才把帽子从头上慢慢摘下来,露出了 刚剪了头髪的光头。
“嗯?!”马卫东互相奇怪地看了看,几乎是同时惊讶地说,”狗日的,什么时候给剪光 了?”只好扫兴地拿着剪刀走了。刘璞暗暗庆幸,心想,幸亏我早得到了消息,做了手脚, 这些龟儿子的。
为了便于管理,把揪出来的各类分子,集中关到牛棚里。刘璞夹着铺盖卷儿来到牛棚,一看,别人都已经占好了位置,满肚子不高兴,就对管牛棚的马卫东说:
“我不能在这儿住?”
“为什么?” “他们是什么?我是走资派?我出身贫农,我革命二十多年。跟他们睡在一起?” “他们是什么?你说。”马卫东问。 “他们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右派。我是什么?我参加革命打过蒋介石,打过美帝国主
义,我镇压过反革命,我反过右派,我跟他们睡一起?”刘璞理直气壮地说。 马卫东突然明白了刘璞的意思,就用铝皮线拧成的皮鞭,点着刘璞的额头说: “听着!走资派,是比地富反坏右黑特叛更坏的坏家伙。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
乱动。不然,小心你的狗头!站好!”刘璞知道马卫东的厉害,心里不乐意,也只好眨巴着 眼睛立正站好。“手举起来!”刘璞夹着被子,想了想就两只胳膊举着被子。“文化大革命, 就是要整你们这些,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这些走资派,反对社会主义,拥 护资本主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拥护刘少奇邓小平。你们坏得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 坏得不能再坏。你们是牛鬼蛇神的黑后台,保护伞,是不是?”
“是。”刘璞不得已地说。
“那还不老老实实?”
“是。以后老老实实。” 马卫东训斥了一阵子,就自个儿走了。刘璞这才放下胳膊,把被卷放在床上,活动着发
酸的胳膊,自我解嘲地说:“咳,比董存瑞举炸药包还费劲呢。”他见没有人理他,就跟柏逢 时套近乎地说,“柏逢时,咱俩挤一块儿。”柏逢时说:“那不行!”“为什么?”刘璞生气地 问。心想,你柏逢时还想咋哩。“睡不成就睡不成,也不为什么。”柏逢时用眼睛瞪着刘璞。 刘璞也用眼睛瞪着柏逢时。“睡到地下去!你难道没有听见,天兵天将们说了,你坏得头顶 上长疮,脚底吓流脓了吗?谁跟你一起睡?”刘璞这才意识到,别人早已不卖自己的帐,再 也不能耍威风了,就可怜兮兮地求情似地说:“地下这么湿,哪能睡呀?”“那我不管,谁叫 你是走资派呢。”柏逢时说罢就问大家:“大家说,让刘璞睡到那里去?”“地下。”大家异口 同声地说。刘璞只好放下架子求情。最后,就死乞白赖地把铺盖卷挤铺在柏逢时旁边。柏逢 时也不理他,由着他去。
人类需要安全,集体能给人以安全感。奇怪,连牛棚这样的集体,也能给人以安全感。 牛鬼蛇神单独分开,每天总是惶恐不宁,不知道今天怎么过,明天怎么过。现在,聚在一起, 你是老右,我是历史反革命,他是走资派,都有问题。而且每个人,都从跟别人比较中,取 得了心理平衡和某种安慰。柏逢时想,现在连刘璞都运动上了,自己还怕什么,老问题。刘 璞则想,问题跟问题不一样,我能跟你比?我是老革命,你们算啥?人们嘴上不说,心情却 在这比较中轻松愉快起来。有一次被批斗回来,因为一天价低头弯腰举臂的折腾,人们躺在 床上,伸开胳膊腿儿,好不舒服。刘璞伸伸腰,伸伸胳膊腿,不由得顺嘴学《红灯记》里李 玉和唱起来:
“像把我的筋骨,松一松——”
刘璞唱完,就把胳膊伸三伸,腿蹬三蹬。大家不由得夸刘璞还真有两下子。刘璞听人夸 他,就几句京剧,几句评剧,几句豫剧,几句秦腔地,唱起来。柏逢时看见刘璞扬扬自得的 样子,就悄悄从床上溜下去,站在窗外,学着马卫东的腔调:
“刘璞,你还唱?嚣张之极!下来!站好!手举起来!”
刘璞眉飞色舞,唱兴正浓,突然,听窗外小将的训斥,顿时打哑,恰如蔫了的皮球。只 好,灰不溜秋地从床上慢慢溜下来,站在床边两手举起来。刘璞经过多次批斗,已经觉得手 举得太高太费劲,腰弯得太低也太费劲。平常,则如企鹅展开两个小翅膀般地,半伸着两条 胳膊。万一红卫兵呵斥,他就弹簧般地弹上去又慢慢一点一点缩回来。柏逢时看见刘璞站好 了,就又悄悄躺在床上,拿毛选遮住脸,闭着眼睛笑。牛鬼们原也以为是真的,都严肃着面 孔,一声不吭地装着学习毛主席著作。后来,看见柏逢时闭着眼睛笑,也都慢慢把书放下来, 可是没有人告诉刘璞。心里想到他当领导时那个横劲儿,就让他那么站着。他那么站着,人 们心里才有乐子。刘璞站了好半天,再没有什么动静,头疑惑地拨浪鼓般地转动。后来,看 见别人偷偷地笑,才知道上当受骗。心里又羞又恼又气又好笑,就攥着拳头向柏逢时冲过去。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刘璞在柏逢时屁股上捅了两下,笑着骂: “我把你这个龟儿子的,我把你这个龟儿子的。”
一天早上,起床时间早已经过了,却没有听见动静。牛鬼们却不敢怠慢,都按时起来。 洗漱完毕,都坐在自己床位上,搬开毛选装着学习的样子。一直等到快要九点了,还没有一 点动静。人人心里都在纳闷,不知是什么原因。牛鬼们饥肠辘辘,口水直流,心里都想知道 个究竟,却没有人想做个出头鸟,出去打听一下消息。你不怕饥饿煎熬,我也不怕,看谁能 熬过谁。谁也不说话,外表上都装得若无其事,心里却埋怨别人不出去打探消息。柏逢时原 来也不愿主动去打探,好像,他人分享自己打听来的情报,自己就像是不知吃了多大亏似的。 后来他想开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就放下毛选说:
“我出去看看。”
听柏逢时这么说,大家松了一口气。好像士兵黑夜爬在战壕里,惴惴不安地不知道敌人 要干什么。这时多么需要一个勇士去侦察敌情,现在柏逢时充当这个勇士了。大家就静下来 单等他的消息。
柏逢时走出牛棚顿觉空气清新,真比窝在牛棚里爽快多了。校园宁静得出奇,柏逢时如 狐狸般地东张西望,不见一个人影儿。他慢慢地向灶房走去。到了灶房,只见饭菜已经打好, 只等开饭,却不见有人来吃饭。柏逢时小声问炊事员:
“怎么还不开饭?出了什么事了吗?”
“屁事?昨天下午,学生勒令卢师傅,不准打起床钟,现在睡在那里还没有起来。”炊 事班长老李说。
柏逢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常说,有钱难卖天明觉。的确,入冬以后,早晨的热被 窝,是很让人留恋的。是早上的起床钟,逼着你,不得不从热腾腾的被窝里钻出来,面对一 个冰冷的世界。在小将们看来,老卢的起床钟一旦停止,那热被窝里的极乐天国就会永远享 受下去。是这样的吗?请不要笑小将们的幼稚,成人的制度设计,有时候表现得比小将们更 幼稚呢!
“现在还睡?”柏逢时笑着问。 “可不,我刚才叫了一转。一个个像死猪一般,呼呼地睡得正香呢。怎么叫,也不起来。” “那早上不吃饭了?”
“过了时间关门。想吃也吃不上。” 正说着,马卫东和王得龙夹着碗,一颠一颠地走来了。柏逢时见小将来了,赶快回避,
去叫牛鬼们来吃饭。马卫东走到买饭的窗口,咚咚咚地敲着窗口。李班长一肚子不高兴,没 好气地大声:
“敲什么!”
“买饭!”
“不卖!”
“为什么?”两位小将不由睁大愤怒的眼睛。
“为什么?时间过了。” “你想饿坏毛主席的红卫兵?”马卫东理直气壮咄咄逼人的问。接着又骂起来:“你是
不想要你那狗头啦?” 李班长一听,摸了一根擀面杖,从伙房里直奔出去,大声喝问:“你刚才说的什么?你
敢再说一遍?” 红卫兵小将们自文化大革命以来,以毛泽东为总司令,以红语录为武器,真是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矛头所指,所向披靡。想揪谁,就揪谁;说斗谁,就斗谁。多少大官儿,都伏伏 贴贴的,没有一个人敢抗拒不从。他们的口头禅就是:砸烂你的狗头!打断你的脊梁骨!打 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谁不投降,就叫谁灭亡!你一个炊事员,算什么东西!马卫东王得 龙,鄙夷不屑地斜眼一瞪李班长,啊哟,李班长手拿着擀面杖,摆开马步,正气势汹汹对着 自己,马卫东二位顿时失了主意,先消了几分锐气。骄兵虽败,犹有三分勇,何况是毛主席 他老人家的红卫兵!马卫东王得龙不由退了一步,也摆开马步。手里的兵器,却只有两个磁 碗和一双筷子。心里想,这筷子如何敌得擀面杖,碗虽然可以投掷过去,心里首先舍不得不 说,就是投掷过去,也未必有多少威力,就只好大声威吓:
“你想怎么?红卫兵是毛主席派来捉拿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将,你敢?” “拿委任状来!毛主席的委任状!” 这一句问的马卫东王得龙面面相觑,不能够回上一句话来。这个,他们倒未曾想过。想
是一定有,但不知在谁手里。反正今天没有。再看看李班长手里的擀面杖,三十六计,走为 上计。就只好用眼睛狠狠地瞪了瞪了李班长,为了给自己壮威,就大声说:
“好!以后走着瞧,小心着!”马卫东们习惯说的“狗头”已到了嘴边,慑于擀面杖的 威力只好暂时咽了回去。
“老子是贫农,毛主席说,反对贫农就是反对革命,怕你个屌!”
马卫东王得龙默然。他们不能立刻从那毛主席的语录里背出能压住他的语录来。平常“狗 头”“兔崽”一类挂在嘴上的话,现在有擀面杖,不能说,只好颓然无声地离去。柏逢时他 们,早已站在那里,看见马卫东王得龙走了就笑着小声说:
“你还真行,能武攻,能文卫嘛。可是,你也得小心点,现在他们是惹不得的。” “怕他个屌!看他敢来?红卫兵里我的人有的是,只要吃饭时多打半勺,就都跟我好。” 柏逢时想,红卫兵也怕擀面杖,半勺饭竟是大诱惑,人也真是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行,红卫兵开始分化,各自组织战斗队。当然各战斗队都是由臭味 相投,气质相近,利害相关的人,组织到一起的。马卫东也组织了一个战斗队,取名为“重 开战”战斗队。他们原以为“重开战”是重新战斗的意思,这话又引自毛主席诗词,应该是 没得说的。可是毛泽东原词是“军阀重开展”。马卫东用“重开战”战斗队的名义发了许多 通告勒令。跟他意见不合的战斗队,暗暗捧腹耻笑。等他们还在扩大影响时,突然揭出,他 们有意歪曲篡改毛泽东伟大思想的罪行,号召革命群众,要群起而讨之,群起而诛之。这很 让马卫东们羞愧恼怒也感到扫兴。就只好悄然把“重开战”改名为“井冈山”,战斗队也升 格为司令部,马卫东自封为司令。马卫东跟李格非等教师结合在一起,跟社会串联组合成立 了《黄原县井冈山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总司令部》。革命造反的大旗已经打出,总要有“造 反”“革命”的动作表现出来才行。刚好,食堂拉来了两汽车煤,马卫东觉得有“命”可“革” 了。就把牛鬼蛇神集合起来,分成两组,每人拿一把铁锨,站在车旁,脱掉棉衣。腊月数九 天,天气虽冷,可谁敢不脱?棉衣一脱,顿时八面透风。寒风刺入骨髓,皮肤犹如针轧。牛 鬼们为了抵抗寒冷,就不由得边蹦跳边用劲抡着胳膊,马卫东立刻大声斥责:
“不准乱动!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谁再乱说乱动,砸烂谁的狗头!”
牛鬼们只好知趣而扫兴地不说不动,互相无可奈何地默默无言地相对而视。停了一会儿, 马卫东才让牛鬼们上车。登上煤车,格外招风,寒气砭骨,冻不堪言。柏逢时就第一个急忙 狠干起来,不料马卫东大声命令:
“没有命令不准动!谁动砸烂谁的狗头!”
柏逢时只好扫兴地停止铲煤。有人还以为,柏逢时想讨好马卫东表现自己,结果却碰了 一鼻子灰,脸上露出鄙夷不屑并夹带着得意之色。天气实在太冷,人们的嘴巴全都不由自主 地打抖起来。冷气极响地从打抖的嘴巴牙缝间吸进去,钻到心里,里里外外全都冰冷起来。 人们不断擦着冻出来的清鼻涕。人们或者用呼出的微微热气呵着麻木的手指,或者把手夹在 胳膊窝下耸着肩头极力缩小散热面积;或者轻轻跺脚,以产生点热量又,避免马卫东的斥责。 大家都因为冷,冻得一片抖抖的打牙声。大家冻得焦急地巴望马卫东快点下命令。马卫东穿 着绿色军大衣,戴着虎头绿绒帽,手上是绿色棉手套。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红宝书, 郑重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抬头看着车上的牛鬼们,拿着当官的架子,大声朗读 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 们就要反对......’”
人们只好耐心地听着。马卫东好不容易念完了语录,念完语录,自己又讲了一遍,这才 说,哨音响后,必须在十分钟内把煤全部卸下来。不然,以有意怠工论处,以不服从改造论 处。马卫东一边说,一边抡着手里的塑料皮带。牛鬼们听说,急忙抓紧掀把,做好铲煤的姿 势,单等哨音一响,就干将起来。马卫东却不着忙,只把哨子衔在嘴里,装大地用威严的目 光来回扫视那些急不可耐的牛鬼,心想,这些牛鬼过去一个个深不可测,凛然不可侵犯,现 在都得听我来指挥了。他慢慢抬起左臂,揭起袖头,露出抢来的手表,似乎要仔细体味那发
号施令的凛凛威严一般。他昂起头,睁着眼睛,歪着脖子,停了有好一会儿,这才“吱”的 一声,吹响了哨音。哨声一响,牛鬼们争先恐后紧张地铲煤,煤灰顿时飞扬起来。马卫东刚 好站在下风,他原本要看那一个不用力,准备要专政专政的。谁知,一阵风猛地卷起煤渣儿, 扑了马卫东一脸,小煤屑一下钻到他的眼里,眼前顿时一片乌黑,眼睛立时酸疼难忍流泪不 止。他也就只好蹲下来揉着涩痛的眼睛,原来的计划,早就扔到九天云外去了。牛鬼们心情 紧张地铲完车上的煤,却不敢下车,只等着马卫东来检查,马卫东却只顾揉着自己的钻了煤 渣的眼睛。原来自称有火眼金睛的天兵天将,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这才免了牛鬼们一顿 皮肉之苦。
煤卸完后,上了年纪的拄着铁锨,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疲惫不堪,闭着眼睛,张着嘴 唇发紫的嘴巴喘气,犹如离水的鱼儿。柏逢时去接那年纪大的,不料那人几乎晕了过去,软 软地扑下来,把柏逢时塌了个仰面朝天。这时突然听得一阵噼里啪啦打玻璃的响声。人们寻 声望去,却是王得龙们正在用棍子革玻璃的命。有两三个小将,拿着棍子一方一方地打着资 产阶级玻璃,以发泄他们从李班长那里得来的愤恨。
马卫东正在自顾不暇地揉自己眼里的煤渣儿时,有个红卫兵来说:“马司令,天安门前 的墙都是红的,可我们学校的墙全是白的。这怎么行?”马卫东用左手揉着酸痛流泪的眼睛, 右胳膊伸得高高地摆着说:“让这些牛鬼蛇神去铲,把那白墙统统铲下来!”
牛鬼们只好听从命令,拉着铁锨,去铲教室后面的白石灰墙,尽管大家十分疲劳,并不 十分用力去铲,白墙皮还是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总务主任老魏刚好走过,他刚刚挡住红卫兵 打玻璃,现在又看见牛鬼们铲墙壁,就大声嚷:“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墙好好儿的,为 啥要铲?”牛鬼们听老魏喊,就停下来,如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有的乘机赶快坐下来休息。 老魏看情景,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就竟自去找马卫东说:“马司令,墙好好的为什么要铲?” 马卫东理直气壮地说:“那是白墙,我们要红墙,怎么的!”老魏说:“我们要把学校变成红 色海洋,到处都要写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语录。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用红颜色写出才鲜亮。 墙是红的,如何能写出毛主席的话?白底,红字,套上黄边,那才叫艺术。再说,如果把这 白墙铲掉,少说得一个月两个月才能弄好,耽误了写毛主席语录,谁能负起这天大的责任?” 老魏说最后一句,故意提高声音拉长腔调。马卫东看见总务主任来跟自己商量,顿时觉得自 己高大了许多,又听老魏说得头头是道,就说:“可以,可以,就照这样去办。不过,要快 一点。”老魏心里骂道:“还可以可以的,派头倒不小。喝的水,没有我尿的尿多。还拿模做 样的装大。”不过嘴上也不能说什么,回来,这才对牛鬼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歇息。柏逢 时回头看铲过的墙壁,犹如狗啃过一般,不由得一声长叹。
《三》柏逢时晚上躺在牛棚里想,这些青少年既可恶又可怜。他们想反抗,他们想表现, 他们需要尊敬,但是,他们表现得却如此浅薄,如此偏狭,如此地丑陋恶劣,他们对人类文 明,全都懵然无知。我们未来的年青人,都这样的浅薄偏狭无知,那么,他们能够成为西方 文明的对手吗?其实,西方文明真的全不可取吗?柏逢时试图从人类漫长的历史背景中,来 理解自己国家目前发生的这一切,这无序的混乱与野蛮的闹斗。人类从狩猎社会进入农业社 会以后,总共经历了大约一万余年,这一万余年中,形成了许多习惯,这习惯,已沉淀于人 们的潜意识之中,尽管商业早已产生,但是几乎所有人类社会,都曾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过 商人。那么二百年前,一个新的工商业社会的骤然来临,引起人们的恐慌与憎恨,也就一点 也不奇怪了。更不要说,伴随这工商业社会的降临,也产生了大量罪恶。人们有理由憎恨它。 这时需要智者,为它做基于人性的辩护,才能为人类指明那新的方向。英国的亚当·斯密站 出来了。亚当斯密为它做了最有力的辩护。英国人接纳了这种辩护。英国人形成共识,凝聚 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英国人通过它的工商业家,生产新的产品,并把它的产品送到了世 界各地。它因此而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而称雄世界。它的子孙带着这新观念,走到哪里, 哪里就繁荣起来。每个民族,需要它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但也需 要工商业家去组织和增值财富。工商业家显然是工商业这个新世界的创造者和骄子。然而, 我们现在却把他们当作敌人,把他们的辩护人当作敌人。我们曾经用华夏来抵制夷狄,我们 现在,则用无产阶级来抵制资产阶级。一切人类文明中,我们潜意识里不喜欢的东西,都可 以给它戴上资产阶级的帽子,而加以拒绝,我们潜意识里习惯的东西,我们则给它戴上无产 阶级的帽子,加以凝固;因为,我们还留在那旧的习惯之中。我们就常常把浅薄当深刻,把
近视当远见,把愚蠢当智慧,把猴子当作哲人。这难道不悲哀吗?柏逢时感到悲哀。虽然悲 哀却并不绝望。他感到在冥冥之中,似乎有许多人跟他一样在思考。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 民族,面对残酷的现实,难道能够不思考吗?柏逢时相信,只要是独立自由的思考,不论是 对是错,都会促进社会进步。因为独立自由思考着的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去发现真理, 就可以避免独断偏见而造成的灾难与祸害。只有每个人有了独立自由精神,独立自由的个性 的张扬,才会创造一个丰富多彩的,有着勃勃生机的社会。这一天是会来临的。......
学校的两派各自跟社会上的力量联合起来,组成县的造反司令部,都自称自己最革命, 造反的最彻底,是最为响当当的。既然自己最革命,最造反,那么用什么来证明呢?就以竟 相批斗当权派来证明。一时之间,当权派成为造反派争夺的对象。表面上是观点不同,实际 上各派的形成原本就是建立在人与人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之上的。当权派不可能生活在真空 里,因为各种利害纠葛和现实考虑都有其倾向性。谁支持谁,当权派与造反派心里都有底。 在批斗高潮中,造反派就把自己要保的当权派,借要批判斗争保护起来,这就是明批暗保。 而自己要斗的当权派就千方百计抓来进行货真价实的皮肉批斗。就这样,两派之间的成见仇 恨越来越深,一直到了恨不得剥对方的皮吃对方的肉。因为不是一派,弄得夫妻之间父子之 间兄弟之间好朋友之间也反目为仇。其实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个个自以为是圣人,是革 命者,而骨子里实在是傀儡是奴隶。他们眼睛老盯着上面,唯上面之命是从,唯上面之令是 听,因此不论他们的内心真正想的是什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都不是真正的革命者。 他们虽然把中国弄了个天翻地覆却不能真正改变中国的面貌。虽然如此,那派性斗争仍然演 出了一幕幕曲折紧张扣人心弦的悲剧与喜剧。
黄原县分成了两大派,一派叫“红旗”,一派叫“井冈山”。县委书记张乃天倾向“红旗”, “井冈山”就要千方百计地抓张乃天来批斗。张乃天知道“井冈山”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就 躲藏的连人影儿也不见了。张乃天取了个年青漂亮的老婆,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快四十岁得 子,活泼聪明的儿子,更是张乃天的心肝宝贝,让他成天价牵肠挂肚。“井冈山”就埋伏在 张乃天家附近,一连十几天,却不见个人影儿。马卫东说坚持就是胜利。果然,一天晚上, 有个人影儿,贴着墙壁,慢慢地往这边溜,好像是张乃天。也许是过于紧张,也许是晚上天 太冷,这时有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人影一闪不见了。“井冈山”的人急忙追踪搜索,却 不见一些儿踪迹。马卫东气急败坏地狠狠地,骂了一顿,那个打喷嚏的,就大声说道,今天 晚上算了,回去好好休息,他总有回家的时候,以后再抓,就招呼大家撤退。回到总部,马 卫东就叫三个精干的亲信说,今天晚上,要杀他个回马枪,然后就悄悄潜回埋伏在张乃天家 的前后。到了早上三点多,只见张乃天回来了。只听门轻轻响了一声,门开了,又轻轻关上。 “你回来了。”张乃天的老婆说。“我回来了。”张乃天说,“快让我钻到被窝暖暖,冻日他了。” “小心外面有人。”张乃天老婆说。“没事儿,刚才是有人,我一听有人打喷嚏,出溜一下飞 跑到马圈里,展展地贴在马槽里,马吃着草,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马槽里有人。手电在马 圈里照了照,就走了。今晚上冷得很,我估计,那些娃儿嫌冷,不来了。孩子呢?”只听擦 火柴的声音。灯亮了。张乃天用报纸把灯光遮住。“小越,你爸看你哩。”张乃天的老婆说。 “不要叫他,让他好好睡。你看小东西睡得多甜,让我亲亲。”停了一会儿,只听女人小声 说:“你心里怕只有小越,早把我给忘了。”张乃天小声说:“那里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一想你就硬了,胀得人痛得受不了,可是有什么法子?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呀,不信,你摸 摸。”趴在后窗的那个,一听张乃天这么说,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张乃天扑地一声,吹 灭了灯,晚了。小鬼抓住了老鬼。张乃天知道自己跑不了,就乖乖地从屋里出来说:“跟家 里人没有关系,你们说上哪里,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便贴出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幅标语。大字报全是揭发张乃天搞 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罪行。大幅标语则宣传自己的胜利。什么“活捉张乃天是对真保皇,假 造反的‘红旗’的当头一棒!”“活捉张乃天,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活捉张乃天, 是战无不胜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坚决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张乃天,把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给张乃天挂上牌子,在黄原县城乡游行示众。张乃天被逼得要 他说“井冈山”是真正的造反派。张乃天害怕挨打没法子,只好“井冈山”叫他说啥,他就 说啥。“井冈山”就把他说的话改头换面变成大字报贴出去,当然大部分是骂“红旗”的。 在斗张乃天的时候,王得龙们给张乃天脖子上,挂个汽油瓶,动不动,威胁要点,吓得张乃
天不断求饶。王得龙用电线拧成的皮鞭,点着张乃天的头,问:“还硬吗?”张乃天连连点 头哈腰说:“不硬,不硬。”王得龙又大声问:“你不是说你硬起来不得了吗?”张乃天不停 的点头说:“不敢,不敢!”
“井冈山”批斗张乃天,张乃天从不对抗。有时说说笑话,缓和气氛,有时恭维几句, 套套近乎,这就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批斗了几天以后,中学生那新鲜感没有了,觉得平淡 无奇了,就想个新招儿来。他们把地委书记专员也抓了起来,跟县上的走资派,数得上的牛 鬼蛇神,一起开了个声势浩大的批斗会。会场就在黄原中学操场。高扬那时刚升任专员,当 然也在其中。负责批斗大会的马卫东,手拿名单,按官职大小排列站次。高扬居中排列第二, 柏逢时被推来搡去,站在一个角落里。柏逢时很想跟高扬站在一起,无奈没有官衔,只好望 站次而兴叹。柏逢时从人缝中往外看,台下人山人海,红旗林立。虽然在发言批判时,不时 夹着阵阵口号声。但许多人,好像并不仔细听发言的内容,他们只是抬起头,伸长脖子,望 着台上,用手指指点点,大概是说,此何许人也,彼何许人也。原来这些头头脑脑,过去是 官大衙门深,难得看见,今天齐刷刷地站在台上亮相,正是仔细观看的好机会。柏逢时觉得, 今天这大会,倒像是马戏团耍马戏一般。走资派牛鬼蛇神们,一溜行,倒像是老虎狮子黑熊 和羊猴狗一般,中学生红卫兵倒像是驯兽演员了。开完大会,红卫兵自己的肚子早扁了,就 各自顾各自地去吃饭,早把成天挂在嘴上要专政的敌人扔在一边。高扬见没有人理他们,就 大声问:
“喂,小同学,我们也得吃饭呀?”
那红卫兵正跑着排队买饭,听见高扬问,就大声训斥:“难道还要人民伺候你不成?你 们作福作威的日子是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柏逢时给高扬买了两个馒头端了一碗汤。他看见高扬两只手捧着木牌子,正在伸转脖子 舒坦。原来,木牌子用细铁丝穿起来,挂在要批斗对象的脖子上,割着被批斗人的脖子。红 卫兵只消捉住他的两只胳膊,那细铁丝,就可以悄然无声的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高扬看着 柏逢时挂着木牌子没事人一般,一看那牌子,是用宽布带穿起来的。柏逢时解释说,他看见 红卫兵用细铁丝穿木牌子,猜到了它的用途,就急忙准备了一条宽布带在身上。红卫兵把写 着他的名字的木牌往他跟前一放,他趁红卫兵不注意,就把那细铁丝换成这宽布条,并把那 细铁丝扔进水渠里。红卫兵挂牌子时,才惊讶细铁丝变成了宽布条。我急忙对那红卫兵表示 感谢。那红卫兵笑了笑再不说什么。你不要看红卫兵个个像凶神恶煞一般,如果个别接触, 他们也常常给你人情。高扬说,这还真是,凡事不预则不立呢。两个人蹲着,背靠墙吃饭, 柏逢时用筷子指着高扬的腿问:“你这腿?”
“前几天斗我时,我站在凳子上,一个家伙冷不防蹬翻凳子,我从凳子上摔下来,腿碰 在凳子上骨折了。”高扬说。
柏逢时听了,一阵毛骨悚然。 “如果我们现在是中学生,我们会怎样?”柏逢时问。 “你能跟他们不一样吗?如果你从小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如果你从小所理解的世界,
就是这样偏狭,你还能怎么样?如果你偏狭无知,而你又正想寻找一条好出路,机会来了, 你又会怎么样?如果你正处在青春期,身心能量爆满,又没有其它办法宣泄,你又能怎么 样?”高扬反问。柏逢时只好沉默地点头。
“将来会怎么样?”柏逢时忧心忡忡地问。
“你想想义和团以后的情形你就知道了。”高扬说。柏逢时默默地想,血风腥雨将唤醒 人们。一个真正新的时代会来临的。可是,这些孩子,在正当年华风茂的青春岁月,却如此 荒诞地消费着自己的心理能量,当需要知识的时代来临后,他们何以面对?鼓励无知单纯的 孩子,以摧残他人为乐,这是何等的无耻!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两个人各自吃饭,再也不 说话了。
解放军介入文化大革命支持左派。然而,解放军因进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也引起自身分 裂。不久,两派开始辩论,两派都认为自己是真造反派,对方是假造反真保皇。辩论很快由 黄原中学扩展到全县。黄原县城十字街口,人头涌动,交锋双方,莫不声色俱厉义,愤填膺。
辩论时,万人空巷,似乎触动着每个人最敏感的神经。那急切竟真是如丧考妣一般。中国也 并非君子国度,只动口而不动手。刚开始只是个人之间的推斗,进而拳脚相加,不久,即扩 展到团伙之间。很难说谁是罪魁,很难说谁主动挑畔。反正,最后两派终于壁垒分,并且明 伙执仗地武斗起来了。武装夺取政权,是毛主席的教导。动不动使用暴力,也许是根植于人 性之中,也许是在专制权力之下,人民无理可讲,而形成的普遍心态。但是只要你心里把人 当人,你就会尊重别人,你就会尊重别人的自由权利。你就觉得你与别人是平等的,你就不 会寻找特权。你就会觉得遵守和制定法律的重要了。有了法律,社会才有秩序。秩序保障了 个人自由权利,秩序让你活,我活,大家活。人人都活,社会才能稳定和发展。现在,要通 过暴力,通过你死我活的斗争,来夺权。夺权,是为了取得特权。这样,我们就面对了一个 十分可怜的问题:这是野蛮,还是文明?
柏逢时在牛棚里,只听得县委人委大院里,不断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又一阵呼喊声 冲杀声。人们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团结自己鼓舞士气。当时的情况是,“红旗”占据着象 征权力的县委大院。尽管县委书记被打倒,县委大院仍是黄原县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井 冈山”屈居人委,自觉低人一等。因此“井冈山”派决心要夺取县委大院,把“红旗”赶出 县委大院而后快。他们认为只有占着县委大院,才能说明自己是正统,是响当当硬棒棒的真 造反派。中国人就要争这个正统。不仅刘备要跟曹操争,我们要跟苏联争。就是王麻子的剪 刀,李二狗的狗皮膏药,也都要争,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正统。
两派当时手里的武器是长矛大刀。进攻的武器多用砖头瓦片石灰包。“红旗”要守住阵 地,就制造了二门土炮作为威慑,在高音喇叭里反复扬言,谁胆敢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动进 攻,就要迎头轰击,决不宽贷。“井冈山”派几次进攻都被“红旗”派用棍棒打了回来。然 而,“井冈山”却是屡败屡战,战而愈勇。他们先打开一个缺口,然后集中兵力,头戴安全 帽,身披厚被褥,手拿棍棒刀矛,作集团冲锋,“红旗”派眼看形势逆转,就使用土炮对准 密集进攻的人群轰了一炮。放炮的人虽然以细沙代替铁沙,那一炮仍烧得勇不可挡的“井冈 山”派的勇士眉焦脸黑,锐气顿减。“井冈山”派战斗受挫,战友被轰受伤,无不悲痛愤怒, 请求重新组织冲锋进攻杀敌,不踏平“红旗”,誓不罢休。幸亏“井冈山”派里有几个老成 的成年人,觉得如此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为了说服血气方刚不计后果的中学生,就反复 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要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大踏步地后退,正是为了将来大踏步地前进。 “井冈山”派大多数仍然是受蒙蔽的群众,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反戈一击的。我们要始 终把矛头对准挑起群众斗群众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红卫兵小将最听毛主席的话,最 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让我们高呼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总司 令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完口号,还是难以泄去受挫失利的心头之恨。有人想,何 不把刘璞抓来,他是我们学校最大的走资派呀。井冈山的马卫东就带了些人,回到黄原中学, 找到牛棚,砸门打窗。牛鬼们个个惊惧地急忙穿衣,如惊弓之鸟般站在棚里,个个面如土色, 身体不停地打抖。马卫东宣布,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璞挑起群众斗群众,罪在不赦, 必须严加惩处。牛鬼听见与己无关,这才稍稍安心。唯有刘璞听到这大大的不实之词,半天 飞来的罪名,那里肯服?就大声辨白,他早已被揪出来关在牛棚里,如何能挑起群众斗群众? 马卫东见刘璞如此不老实,竟敢大声称辩,不由怒火中烧,拿起长矛狠狠朝刘普屁股戳了两 矛。刘璞顿时抱着屁股哀叫,不再申辩理由。井冈山派就把这些牛鬼连刘璞一起赶到司令部。 到了司令部,年纪大的叫医生快给刘璞包扎。冬天虽冷,刘璞只好脱掉裤子,把流血的屁股 露出来,让医生检查,上药,贴纱布。刘璞又惊又怕又冷又冻,身体不停地如筛糠般打抖。 井冈山派把牛鬼们分别关押,以免他们秘密串连,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柏逢时躺在一间屋 子里的光板床上,蜷着身子装睡,只见马卫东推门进来。这马卫东原名叫马好礼,中国是礼 仪之邦嘛。后来学习苏联老大哥,又改名马学苏。岂知中苏分裂,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又 把马学苏改为马反修。文化大革命中要保卫毛主席,反修不如卫东响亮,就声明改名为马卫 东。柏逢时见马卫东来了,就蜷着身子,眯着眼睛装睡。马卫东看了看柏逢时,就一一打开 办公桌的抽屉,那文件他是不要的,结果搜出了几本稿纸,就卷起来塞进衣服口袋里。马卫 东正要走,突然听见什么响着,回头一看,一只马蹄钟在桌子上嘀哒嘀哒响着。马卫东心想, 怎么竟忘记了这件东西?就斜着眼睛看了看柏逢时,把那马蹄钟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嘴 里咕哝:“他妈的一个!”就把响着的马蹄钟揣在怀里,从房间里出去了。柏逢时想,假洋鬼 子革命,给老尼姑头上种了几个疙瘩,砸掉龙牌,揣走了一个宣德炉。马卫东们造反革命, 则用尖矛戳刘璞的屁股,砸坏门窗,揣走一个马蹄钟。到底是时代进步了。马卫东这名字是
比假洋鬼子好听,刘璞屁股上的矛洞比老尼姑头上的疙瘩深刻,马蹄钟比起宣德炉到底是现 代多了。中国人爱革命,人人喜欢当革命者。革命就是夺权掌权。有了权比有什么都好。所 以,中国有许多许多的革命者,却没有牛顿、达尔文,也没有爱因斯坦和爱迪生。比一比, 中国人应该知道自己到底缺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