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一生命运坎坷。他最为悲惨的莫过于文革时的经历了。
在这之前,我的亲人都是远离政治的普通市民,可是这场运动,裹挟着可怕 的洪流,滚滚而来,没有人能够逃脱得掉这场劫难。
我那时尚未出世,很多是听母亲叙述的。
“联指”和“四二二”是当时两个不同政治观点的派别,而南宁,也象全国 各地一样,先是进行了大规模的辩论,继而发展成可怕的武斗,动用了机枪、坦 克,在南宁这个巴掌大的小城里上演了一场真实的战争。
1968 年 8 月,“四二二”被“联指”包围在解放路一带,被迫缴械投降。大 批的居民举着双手被押解出来,甚至伏在母亲背上的一两岁的孩子也知道把双手 举过头作投降状。当天,“四二二”的广播员、成员共二十六人,被押到现在的 广州照相馆门口,全部用机枪扫射死。父亲因为到处寻找二舅,亲眼目睹了这一 幕。“还有几个是很年轻的姑娘啊”,父亲现在还念叨着。
这批老老小小,包括婴儿和老人在内的“反革命”,当晚被送到二中的教室 里关押起来。二舅便是其中一员,他利用口袋里的一张外地来南宁的介绍信,逃 出了二中大门。夜幕中,二舅低着头,一路小跑到了附近的市第一医院,闪身进 了厕所,脱掉了外套,挂在门背后,找来一只口罩戴上,然后跑到了二中后门现 在叫“阳光公寓”的地方寻找我母亲。那时我家刚搬到这里,二舅还不曾来过, 他向一个坐在门口纳凉的老人问路。也许是苍天有眼,他问的那个老人正是我的 奶奶!奶奶定睛一看,这不是二舅吗?
就这样,二舅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明天,又是一个更危险的白天,所以二 舅必须离开南宁。经过商讨,大家一致决定把二舅送去北京,北京因为不赞成武 斗,被全国“四二二”看成是最安全的地方。
二舅的出逃,仿佛一幕惊险剧。母亲讲述这段往事时,语气中还透着紧张。
为了阻止“四二二”前往北京告状,“联指”在往北京去的列车上布下重兵 进行盘查。从南宁去北京是不可能的了,父亲想起了有一个叔伯兄弟在湛江火车 站卖票,于是,即将临盆的母亲陪二舅连夜上了开往湛江的火车。父亲的堂兄, 找了一张介绍信,替二舅买到了一张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因是外地人,二舅得以 顺利到达北京。
就在二舅逃出南宁的这一天,被关押在二中的反革命,绝大多数被一个接一 个用麻绳拴着,一车车拉到邕江边用机枪射死!足足三天,邕江河畔枪声不断。 那几天,河上漂满了尸体,江水全都染成了红色,西津水电站连夜开闸,好多天 过去,仍有源源不断的尸体向下游冲去。一具具尸体从上游一直漂到港澳地区, 港澳的报纸惊呼:“广西武斗造成人员大量伤亡,尸体漂至大海……”,一时震动 世界。
大舅的一个儿子,我的从未谋面的十五岁的表哥,也在那晚魂断邕江。现在 青龙岗上埋藏的只是他的衣冠冢。在这场惨烈的运动中,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女, 又有多少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
没有被俘的“四二二”成员和家属共三千多人 (有说七千人),躲进了地下 人防工事。那年头美帝国主义正在轰炸越南,南宁是革命大后方的最前线,因此市里修建了不少人防工事,人防工事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人莫敌,军队 和联指一时无法攻入。
8 月,正是南方的暴雨季节,南宁下起大雨来。据说上游雨下得更大,邕江 水位看涨。但住在江边,邕江水哪年不涨几回?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可 1968 年 的大水却邪门,一夜之间竞把南宁城除了公园里的古炮台外都给淹了。坚守在地 下的反对派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北京“毛主席和中央文革”派人来救他们一命。 他们拍过明码电报,派人突围上京紧急告状。但亲爱的“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对 此置之不理……。几天后大水退了,解放军从地下人防工事里清理出许许多多发 臭的尸体。南宁市武斗到此宣告结束。
后记: 1979 年,广西第四届人大好不容易召开了,大会其间从某地农村赶 来了的一位不速之客,给大会提供的一份爆炸性的材料,揭示了六八年南宁百年 不遇的大洪水的源头。来人是复员的前解放军某部工兵排排长,七三布告后的一 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奉命率领工兵排在邕江上游炸毁了一座大水库的拦水大坝。 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炸坝。(值得一提是邕江下游还有一座低水头的西津水 电站。) 大会文件发到代表手中,一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大会要求严格保密。与 此事有牵连的自治区党委书记,广西军区司令员刘重桂因此下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