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在地图上搜寻它的名字,却了无痕迹; 多少次问询从附近省份出来的人,也都摇头叹息。但有关太平山的回忆,却久久积淀于我大脑深处的隐秘一角。夜阑人静,寂寞无眠时分,每当脑海里回想起童年这支歌,心灵之手就会轻轻撩拨太平山这根弦,勾起我对往事的思念与忧伤。
那一年,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从上海到黑龙江。火车车厢里,挤满了大包小包支边的上海知青。到处都是人,站的,坐的,连过道也挤得水泄不通。我人小,憋屈在大人的前胸后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幸好有一只大手抱我到一个行李架上,才使我起死回生。到了黑龙江安达,我们又坐上大卡车,一路颠簸,隆隆作响的轮子,震得沿途的土圪拉块儿溅得老高。我晕车晕船,茶饭不思,不知呕吐和昏睡了多少回。卡车咣当一声停下时,我如梦初醒,被我妈像拽一团虚弱而空虚的小面袋一样拖下车,到了一个叫做太平山的地方。
这仿佛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貌似太平,却不见山,一望无垠的沙丘,小村庄就掩映在土色的晕黄中。车子一轉二轉,停在村头一间小屋前,父亲出门来迎接,他已早先一步随学校下放到这儿。一溜黄土,几点墟烟,两三间零星茅屋,其中一间就是我的新家。
屋子很暗,密不透风。院子里却活跃着一片生机。一只大黑猫和一只大白狗绕着尾巴追逐,兜着圈子,乍看像一幅阴阳八卦图。
天黑了,屋里没有灯,父亲用一只盛油的小碗,撑着几根灯草,捻亮了油灯,我俯身看书,不小心烧着了头发,父亲一把将我推开,用疼惜的目光凝视着我,这一幕深深烙在我童年印象中。
那年我6岁,头戴爷爷新买的有围脖的小红帽,身穿奶奶新缝的对襟中式小棉袄,一副城市小妞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一走就跨过了大半个中国。从高楼林立的黄浦江畔,到这黄土满坡的简陋小屋,迈出了我成长过程中的第一步。
从没上过托儿所幼儿园的我,一去就进了小学。小学校就在隔壁,十几个小孩挤在一起,在七拼八凑的课桌上看书写字。就在这儿,我学会了念a, o, e, i, b, p, m, f, 经常有小孩缺课,老师问起时,就有邻座抢着答: “白燕霞尿了裤子,不能来了!” 哈哈大笑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下课了,孩子们三五成群,或在土坡上满处跑,或用手攥起一把黄沙,从指缝间慢慢看沙漏。女孩们最爱玩的游戏叫"嘎拉哈(第四声)。四块摩得油光澄亮的小石块,往地上一撒,再把沙袋往上扔,一定要先把石头摸放到一定形状才算赢。玩这种游戏,那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往往占上风。我却仗着有利条件,经常偷偷溜回家,从炕头掏出小人书,看得入了迷,常常误了课。
夏天,小孩满山遍野抓蜻蜓逮蝈蝈。一次,我玩累了,路过一户人家,里面空无一人,门却大敞着。我实在太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人家大炕上一躺,就呼呼大睡。醒来时,还是不见一人,就悄悄溜走了。
最难忘的是冬天。人和马的胡子上都结上了白霜。手伸出去,碰上井台的铁轆轳,就会沾掉一层皮。孩子们摘下屋檐下的冰凌,用舌尖添着玩。男孩子们,光膀穿一件蓝黑袄,敞着怀,露出胸脯上常年没洗澡留下的污垢。鼻涕下来了,就拢起衣袖抹一抹,久而久之,袖筒上就尽是一条条闪亮的白道。狗也冻坏了,候着茅坑,专捡人拉下的屎,有时你刚解完便,就觉下身一热,一条长长的舌头已帮你把屁股添得一干二净。
“小菊,小胖,小猴,小老丫,回家吃饭了!” 每日黄昏,我都能看见一个苍白圆脸散着头发的中年妇人敞着怀,大襟衫子兜着风,拖着步子,满坡遍野地叫,她的声音由高至低,从亢奋到嘶哑,震撼着这块黄土旮旯,直到把四个孩子唤回家。
小菊是孩子中的老大,只比我大三岁,却比我成熟得多。她拽着弟弟妹妹们的手,看管着他们,忠实履行着大姐的职责。听说她爸是印尼归国华侨,因出身不好,找了一个文化程度不高但根正苗红的当地妇女。她妈妈整日干咳,还有心脏病,身体孱弱,却养育了四个孩子。
我们的父亲原在黑龙江一所石油大学教书,因特殊年代人与人斗,诺大校园已摆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我们两家被同时下放到这遥远的村落,并做了邻居。我和小菊本无交集,相识纯属偶然。我从小在上海长大,若不是因为临时户口,不能留在城市上学,也不会离开爷爷奶奶,跟随下放的父母来到这穷乡僻壤。
小菊家的白狗和我家的黑猫是一对好朋友,经常玩在一起。我们两家比邻而居,每逢放学回家,小白狗和大黑猫总是欢快地一颠一颠跑过来,夹道相迎,趁机把小脑袋往我们的小腿肚上蹭。那个亲热劲儿简直没说的!
那是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填饱肚子是人生第一要旨。这里,吃不到我在上海吃惯的大米白面;大碴子,窝窝头,高粱米是这里的日常主食;土豆、大白菜是当地人炕桌上仅有的主菜。
一天,父母都不在。笃笃笃,有人敲我家的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小菊。
她递给我一包暖烘烘冒着热气的东西,“快尝尝我妈刚做的豆包!”。好香甜啊!这黄灿灿的用苞米面、粘米粉和大豆馅做的豆包,在我眼里,和上海的大饼油条有一拼,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小菊,你也来尝尝,” 趁妈不在,我探手到一个黑瓷罐里掏出几粒嘎崩脆的猪油丁,塞进小菊嘴里,“真好吃!” 我舔着自己油津津的手指头。
“哪儿来的肉啊?”小菊讷闷道。是啊,在这遥远贫瘠的鸟也不拉尿的地方,我们已记不得多久没有闻到肉香了!
“别管了,吃了再说!” 我想起前一阵子,有个孩子在大路上捡到一听桃子罐头,那是从一辆过路卡车上不慎震落下来的。饿极了的猴孩儿们很快想法子撬开了这个战利品,你争我夺,狼吞虎咽地消灭了这一瓶桃子。
是啊,我也正讷闷。前不久,我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猪肉,看她喜滋滋的样儿,像无意中捡到块宝儿。她铺开砧板,咔咔几下,把白花花的肥肉和瘦肉截然分开。 妈的巧手好像神通广大的魔术师沾了魔法的手指,每一寸肉都要派上用场。肥肉被切成小块,放在油锅里嗞拉磁拉炸成猪油丁,再放在一个小黑瓷罐里。瘦肉嘛,剔成薄如蝉翼的一片片。她用拇指和食指捻起薄薄的肉片,对着光仔细看。我也好奇地凑过头去,这肉与普通猪肉竟有些不同,上面镶嵌着一粒粒大如黄豆、小似米粒般的小凸头。妈细心地用刀尖儿把小豆豆一粒粒剜出来,再把肉斩成碎末,扒扒几下剁成馅,塞进猪的肠子里。几天后, 屋樑上挂滿了诱人的肥嘟嘟的肉串串。
“这是过年吃的,现在可不许偷吃啊!” 我学着妈的腔调,小菊和我捂着嘴笑出声来。
过年,是孩子们最快活的日子。炮仗声此起彼伏,一夜间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花样繁多的炮仗,拉炮,摔炮,埋炮,踩炮 ……春节,也是乡亲们最欢欣的时刻。这时,父亲就会被邀请,我也有机会跟着去老乡家串门。屋里的摆设通常很炫目。柜子箱子是大红的,上面铺的布盖头却是金黄的。主人用东北土话紧一阵慢一阵同你唠嗑。烧得热烘烘的炕桌上,早已摆好一刀刀切得整整齐齐的白纸。父亲蘸着墨,在上面画黑桃A, 红桃K。缺文少字的百姓,就靠着这粗糙的纸牌,享受着他们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都说狗鼻子灵,闻香识千里。小菊的小狗那些日子天天跟着她上我家串门,晶亮的眸子凝视着木樑上吊着的肉串子。谁说小狗没有灵性,没有审美力?我家房樑子上吊着的鲜艳性感的肉串子肥嘟嘟的,不仅招人喜欢,也讨狗喜欢。
“不好了,我家小狗出事了!” 一天,小菊突然急吼吼地来找我。我到她家一看,惊呆了!小白狗躺在她家泥地上,耷拉着脑袋瓜,翻着白眼,肚子涨得老大,还不停地打嗝,嘴角流出一串串白糊糊的哈喇子。
糟了,小狗看来是吃坏了肚子!莫非它偷吃了东西?我赶紧奔回家,我家房樑子上的肉串串果然少了一嘟噜,屋角的小木櫈子也挪了位置。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好不容易得来的肉并不是普通的猪肉,而是痘猪肉,肉中含有猪绦幼虫。人吃了这肉,容易得囊虫病。狗吃了,呕吐,下痢,鼻涕,呼吸困难,昏迷,粪便呈黑色,血尿,终至心脏衰竭 ……
幸运的是,我和小菊偷吃的猪油丁因为用高温炸过,减免了毒性,因此幸免于难。而可怜的小狗却 ……
从此放学后,再也没有了小白狗和大黑猫的夹道相迎,奋蹄狂欢。小白狗离去后,大黑猫也瘸了蹄子,它和小白狗一样犯了偷嘴的毛病,竟被平时老实善良得连蚂蚁也不敢踩的父亲活活打折了一条腿。
慢慢地,小菊和我渐行渐远。没多久,上海政策松动,小学校开始招收外地借读生。我从此远离东北,远离父母,也远离了小菊。短短三年,一个稚龄小童,从黄土满坡的穷乡僻壤又返回到高楼林立的黄浦江边,从满口东北土话转舌到甜糯的吴侬软语,确有天翻地覆隔世之感。此时此刻,外界正发生着一系列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大事: 林彪飞机坠毁在蒙古温都尔汗,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中美签署联合公报 ...... 但这一切与太平山无缘,当地人只顾着自己的饱与饥、苦与乐、生与死,“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
多少年来,我再也没有回过太平山,可我又仿佛一天也没离开过那里。太平山,古朴壮美的太平山,带给我多少欢乐,也留给我多少忧伤。世事更移,万物变迁,太平山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站在加拿大温哥华的入海口,我时常遥望地球的那一边,那山,那人,那狗,寻觅着我童年留下的足迹。
石油学院早就从安达搬到大庆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