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面高十米、宽十三米的土褐色大墙,座落在温哥华唐人街华埠广场一隅。作为北美第二大唐人街,这里记录了华侨海外奋斗的百年历史,承载了华人社会跌荡起伏的风云变幻。作为忠实的旁观者,大墙静立无言,却厚重有声,见证和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旅游季节,常常有旅行大巴停靠在这儿。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风雨兼程,经历了长途跋涉疲劳至极,到商场歇歇脚,喝个茶吃个饭,顺便浏览一下唐人街。间或,也有流浪汉在这儿留宿,瘾君子在这儿留连。警车也时常鸣着响笛,呼啸而过,或驻足于此,巡逻放哨。多少年来,大墙虽身居闹市,却地处后巷,但它并不孤寂,也不遭冷落,只是长年累月静静守候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夏日的一天,来了一位老人。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戴一顶阔边草帽,宽松的长衫低垂着,在腰间随意用一束棉绳扎着,衫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五彩缤纷的油漆。
老人的双手,因长年累月和泥土砖墙打交道,变得粗糙不堪,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甚至扭曲变形;仔细看来,唯有一双眼睛与众不同,那对深陷的眼窝里透出一股深邃而坚定的目光,正如那面墙一般深厚和坚韧,厚重中凝聚着固执。
这已经是第30天了,他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工作,连周末也没有休息。这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作画,而是在户外高空作业,顶着烈日冒着骤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从接到任务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制作此画的难度和艰巨性,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
这幅壁画题为“ 欢腾的华埠春节”, 以唐人街庆祝农历新年为主题,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堪称温哥华的“清明上河图”。财神爷恭贺新禧发红包,各级政要和民间团体到场庆祝,民众欢腾,大熊猫, 大头娃娃,舞狮子,耍龙灯,放炮仗……这些“中国元素”足够吸引金发碧眼们的眼球。Wonderful, fantastic, fabulous, 过路行人纷纷翘起大拇指,连声赞叹。有人慕名远道而来,有人几乎天天来,拍照拍录像,留影纪念。
“ 请问艺术家尊姓大名?”
“Arthur Cheng。”
“ 啊,原来您就是Arthur Cheng! 我早就听说过您,看过您的作品。"
Arthur Cheng, 程树人,是一位来自中国上海的艺术家。确实,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唐人街创作了壁画“百年风云”和“历史瞬间”,制作了华人先侨纪念碑和中华门浮雕,为唐人街增添了浓墨重彩的篇章。卑诗省温哥华岛壁画镇也有他的壁画和雕塑作品。
自196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他的艺术创作生涯已长达半个多世纪。在国内,获奖无数,《屈子行吟》入选第六届全国美展,《聂耳纪念碑》竖立于昆明市翠湖公园。
作为他的助手,我有幸亲身参与并亲眼目睹了壁画的创作过程,赤日炎炎风雨兼程一月余,切切实实感受到一位移居海外老艺术家的艺术丹心和雄心壮志。这是一段难忘的艺术和心灵之旅,我用两字以括之---- 震撼!
很多人问我,你一个复旦哲学系毕业生,怎么会去作壁画?人生充满未知,奇妙的机缘霎那可获,又稍纵即逝,就看你会不会捕捉。和程老师的奇缘来自我在上海市少年宫学雕塑的一段经历,从小向往艺术长大后却学了哲学,出国后巧遇心仪的雕塑家,自然盼望能逮到学习的机会。和程老师一拍即合,艺术交流志趣相投,机会来了也在意料之中,志在必得。
此文信手写来,既是壁画创作实录,又是个人艺术感悟。写作过程,仿佛又重温了一遍这段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经历。
欲与天公试比高
2019年7月3日,壁画第一天。
清晨,刚起床,我的手机就响了。程老师发来信息,“即將進入一個月的战斗状态,壁画要开工了,現在去租升降机脚手架。昨晚就睡不好,总是想着要处理事,提供准确地址給租架公司,交接钥匙,准备工具,分工步驟,推掉及安排家庭事项,如开車接送等等。我要全力进入状态,走进沙漠……”
77岁的古稀之年,正是普通老人含怡弄孙、颐养天年的大好时光,可这老爷子偏不信邪,豁出命干。
我赶到壁画现场,首先被墻的尺寸所震撼,扑面而来的是一面顶天立地的白色大墙,比旁边的商场大楼还高出几米,事先市政府已派人来清洗并刷好了白漆。
来之前,虽然我对工作的难度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却仍忐忑不安。毕竟这不是在温室里作画,品着香茗,啜着咖啡,在白纸上画文人雅士赏月图。而是迎着风、 冒着雨、顶着烈日,在十米高的大墙上作画!
果然,我一来就面临考试。 程老师一脸严肃,“ 你没有恐高症吧?先只当好玩,试试看!”他将我一军。
我也不甘示弱,和他一起登上升降机,我站在里面,他守着闸门,让我有安全感。突然,他手一松,机器嗖嗖直往上窜,离地面越来越远,越过了大树,超过了楼顶,人晕晕乎乎的,有一种“ 腾云驾雾”的感觉,我不由闭上了眼睛。猛地, 咣当一声,人和机器都停在半空,到了最高点,机器自动打住。睜眼一看,头已和十米高墙齐顶,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丛里有一个鸟窝,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瞪大眼睛望着我这位不速之客。是谁惊扰了它们静谧的世界?
“ 怎么样?感觉如何?”程老师一下子把我思绪拉回。“不错啊!” 我知道考试通过了。
接下来就是自己爬墙实际操作了。我把颜料、笔、 调色盘和水桶,统统摆上梯子, 独自操纵着升降机,爬上十米高墙作画。当我在大墙的最高点找到定位,用尺线拉出一条横贯东西的框架时, 眼睛顺便朝下瞄了一眼,底下的物体竟如此渺小,人也成了行动着的Lego。
“ 别动,我给你留个影!” 程老师在底下喊着。咔嚓一声,我留下了有史以来第一张高空作画的身影,远远望去,还不错,身材真苗条!
站在高空,我突然诗意满怀,从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想到毛主席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真是活学活用,比什么都记得牢。一直以为自己有“恐高症”, 没想到轻易接受并通过了挑战。人的潜力真是巨大,不试不知道!
作壁画犹如唱大戏
作壁画和唱大戏一样,开幕前先要搭台。
程老师租了两辆升降机,又在现场做了两张大木板,两块小木板。车子从地上开到人行道,需要小木板做斜坡;大墙地面倾斜,需要大木板作支撑,否则升降机会发出嘀嘀的叫声,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每天工作前,先要把两辆升降机从仓库开到现场,架好梯子,准备好颜料,调好色,然后把全套工具搬上车,再自己全副武装上车。这套准备工作通常要花上1至2小时。
搭好台,差不多中午了。阳光开始爬上大墙,自东向西一点点蚕食。我们和太阳赛跑,争取抢在太阳之前,把阴暗那部分墙面先画完。更多时候,我们是在大太阳底下作画,阳光热烘烘地烤着屁股和后背,眼睛在强光照射下,不断地流泪眨眼,不一会儿眼睛就花了,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休息。
程老师之所以用演戏打比方,源于他喜欢看盖叫天的戏。在京剧演员身上,有一种共同的特点:坚韧。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出戏,是把它看得轻如鸿毛还是重如泰山,结果截然不同。我们连演30多天大戏,凭的也是坚韧和挚爱。
我们的高空作画是“行为艺术”,表演慷慨大方,门票全免。有天然布景,阳光灿烂,白云飘飘,间或还有狂风骤雨;音响齐备,狗吠鸟鸣警笛立体声齐全;我们全方位倾力表演,边升降边作画;过路行人均为看客,观众络绎不绝。看到精彩处,他们连声叫好,并口碑相传,带来下一拨观众。
观众看我们,我们也在看观众。围观群众有人穿得破衣烂衫,看似叫花,却发表了颇为在行的评论,引得我们刮目相看;有人西装革履,道貌岸然,却趁我们高高在上时,順手牵羊拿走放在椅子上的物品。人实在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壁画小舞台,人生大舞台。
有摄影家,也有自媒体和电视台远道而来,登上升降机采访留影。几天下来,我们收获了这辈子最多的赞叹。
我和程老师一唱一和,连演了30多天大戏,同时也诗兴大发,有诗为证:
赤日炎炎似火烧,
升降机上自逍遥;
赤橙黃绿青藍紫,
彩虹作笔由我調。
前三句是我写的,最后一句是程老师加的,气势多豪迈!
踩在大师肩膀上
在高空呆的时间久了,双腿好似灌了铅般沉重。升降机好比云梯,高空中颤颤巍巍,每换一种姿势,挪动一下体位,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晃动。为维持平衡,腿会不由自主地像柱子一般支撑,脚趾像钩子一样攫住地面,这是迫使我们下来休息的信号。
另一方面,上了高空,会分不清东西南北。上面明明画得好好的,下来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要下来观察观察,上去再画。
“ 小杨,下来休息休息!” 程老师又在叫了。
休息时聊天,我们聊的最多的话题是米开朗基罗。上世纪80年代,我在复旦念书时,他就应邀来做过艺术讲座,话题是欧洲文艺复兴,重点是讲文艺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对后世的影响。我对米开朗基罗的最初认识,竟是源于他的灌输。
他揉着肿胀的腿,谈起这位崇拜的偶像,眼神奕奕放光。“米开朗基罗创作壁画《最后的审判》历时4年,连脖子都画歪了!我这幅壁画画完,这条腿也快废了,但一个字,值!若问我下辈子干什么?我还是要做艺术家!”
当艺术因子已经渗透到血和肉里,注定要陪伴你一辈子。你会暂时忘了它,但它还会回来,在千回百转的梦里,在眼波荡漾的瞬间 …… 就像我,美术哲学,东方西方,兜兜转转,又找回了它。
由此,又谈到了学艺。
“眼界一定要高,多看大师的作品,自己也要掌握方法,勤学苦练。”
“那么,程老师,我刚才画的那个小孩,上面看着还行,下面看怎么那么别扭?问题出在哪儿?”
“你仔细观察,孩子的半边脸正好卡在墙缝里,该怎么样使她饱满起来?画画的时候,千万不要在平面上,而是要在起伏上思考。”
他的话,总是有点别致的地方,在你心里轻轻点拨,作画也好,人生也好。稍一思忖,我转身又腾腾腾爬上了升降机,这回我站得更高了。
唐人街是条河
有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打转,为什么程老师的创作总是围绕着唐人街?他浓厚的唐人街情怀从何而来?
为创作这幅壁画,光准备工作就做了十年。出于对艺术现实主义的尊重,他手下的人物有根有据,全是历年观察所得,再加丰富的形象塑造,人物栩栩如生。
下班后,他抽空带我转了趟唐人街,指给我看30年前刚到温哥华时租的房子。刚抵埠那会儿,年近50,两手空空,人生地不熟,恶补的英语派不了用场,要在新天地里打拼,谈何容易?
“我为什么要出国?” “出来干什么?” 这些问题时刻困扰着初来乍到离乡背井的艺术家。
白天在面条厂打工,隆隆的机器声,机器人般的劳力操作,头脑却是活跃的。漫天奇想中,纷纷扬扬的面粉幻化成翻模的石膏粉; 切面条的小刀,挥舞成大刀阔斧的雕刻刀……
结果,只干了2个月,就被老板炒了魷鱼。面条厂只需要勤勤恳恳做面条的工人,不需要奇思妙想把面团当作泥巴来捏的艺术家。
那天,坐在斯坦利公园的长椅上,观望着眼前的好山好水好风景,从不轻易流露感情的艺术家禁不住泪流满面。几十年后,他回忆道,“出國是掉进一个泥坑,但是,不是猛龙不过江,我知道出了泥坑,前面是荆棘丛,出了荆棘丛,会进入一片大森林而不知出路,出了森林会有人烟,上了小路有自行车等着,出了小路会有大路,大路上有汽车,开着汽车我知道会通向飞机场,那里有飞机等着我,飞向自由天空。”
现实是冷酷的,心态却是积极的。贫瘠土地上的花,未必是艳丽的,但生命力必是极强的。
十年磨一剑,2001年,他终于盼到创作唐人街壁画“百年风云”的机会,接着又相继制作了“华人先侨纪念碑”,中华门浮雕和三幅“华人历史壁画”,用于怀念老华侨留下的足迹,为传扬中华文化增添光彩。
唐人街是条河,流淌着历史的泪和歌……
“唐人街情怀”激励着老人用艺术才能贡献社会,永不放弃!
马拉松冲刺
2019 年8月10日, 壁画最后一天。
一个多月的壁画马拉松,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我们彼此都卯足了劲,跑完全程,盼望着这最后一刻。
今天做的工作是“捉老白蚤”, 我们把壁画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观察一遍,把所有能找到的瑕疵都事无巨细地列出来,详细修改和点缀。
右边一位看客,为突出时代感,手上增加了打电话的手机;地板上的阴影还需要加强……做不到完美无瑕,也要争取问心无愧。
下午,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我们搬了椅子,躲到对面屋檐下避雨。刚坐下不久,程老师眉头又皱起来,“不行,天空我还得修改,预期效果还没有出来。” 他大步走向大墙,又启动了升降机。
我依旧坐在远处静静观赏。雨中的老人面对高高的大墙,顶着草帽,身体湿透却浑然不觉。他高昂着头颅,身体顺着笔势恣意晃动,笔走龙蛇,像在指挥一场千钧万马、气势磅礡的音乐盛会。
哗啦啦,一只洁白色的海鸥猝然从我身边一跃而起,以迅猛的速度向大墙冲去,它的身体与高空作画的老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几乎要贴上老人身体,翅膀到达老人肩膀高度时,猛然展开双翅。我惊呆了,这双翅膀就好像长在老人身上,扑腾着,回旋着,翱翔着,久久不愿离去。一声霹雷,它惊醒了,一个猛子向着天空穿刺而去……
大墙高处,老人的笔端展现出海市蜃楼般的美景,依稀可见唐人街中华门,中山公园,文化中心,先侨纪念碑……浩瀚蓝天上,朵朵白云迤逦不绝,如梦似幻……
大墙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米开朗基罗的成就举世敬仰,至今无人超越,大师中的大师!
雕塑家不一定能画好壁画, 除了米开郎基罗那样的天才。 米氏的雕塑成就远高于他的壁画,即使是西斯廷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