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

彩虹那头寻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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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 祸

(2023-07-11 03:40:08) 下一个

中学时期,我在一处工地劳动。学校组织我们班干部去郊外参加劳动锻炼,任务是挖泥,把泥装上板车,再把板车推上坡顶卸掉。

工地场面宏大,像电影里的新闻纪录片。彩旗招展,战歌嘹亮,各条战线的队伍汇往这里。那年代市里经常搞大会战,上大项目,工程多与围湖造田有关。

挖泥运土,身子骨累的快要散架。中午饭送来工地,一桶白米饭,一桶红烧猪肠。义务劳动,钱没有,饭是白吃的。体力活耗的人精疲力尽,胃口因而特别的好。我蹲在地上,扒拉扒拉,一盒饭菜很快下了肚。那份红烧猪肠子里面放了青蒜一起炖的,味道真不错。

半天劳动结束,任务完成,吃过饭,我们就撤了。大家把用过的木桶铝盒筷子脏兮兮的堆放在一辆板车上,顺道给人家送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肚里打着饱嗝,口中回上来猪肠子的味道,心情舒坦。我从带队老师的手里主动抢过板车来推。在学校里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不出头不做声的人,这次有了活跃的表现。

我推着车走在柏油路面上,以往见别人推车,这回自己干上了,感觉推车其实也是蛮新奇有趣的,我把这活当做一种把玩来体验。这样一来,我脚下生风,越推越快,竟然小跑起来,一路将众人拉在了后面。我推着车跑,不知不觉中前面的轮子走了斜线,斜去了路边。路边是一土坡,下面是一条小河浜。几乎在我觉察到线走歪了,想把车控回路面的时候,板车前轮已经滑向了旁边的土坡,车把顺势从我手里挣脱,整个车子在惯性和重力的作用下向河浜一头栽去。

现在的场景是这样的:板车斜斜的往下戳着,前半部没在河水里,后半部搁在土坡上,一车的饭盒筷子洒落在泥地里河水里,铁皮桶滚到了水边,数十只铝盒在水面上浮着,一晃一晃的顺流往下游漂去,河面上泛现一层油星子。我吓懵了,一时间呆立在现场,不知所措。前一刻还是春风得意的我,此时坠落到了万丈深渊中,浑身瑟缩。

众人看在眼里,一声呐喊从后面赶上来,围拢到现场,议论纷纷,然后七嘴八舌的拿主意,却是没有人过来问我一声。两个壮实的同学挽起裤管下坡去试着把车拉起来,沉重的车身陷在淤泥里动一下,向河里滑的更远了。一只小船撑过来,带队老师像看见救星一样喊撑船人帮个忙把河里的铝盒捞出来,小船过来看了看又撑走了。我嘴唇嗫嚅着动了两下,好像是辩解,又像是表达歉意,但谁也没有理会我。

更多的人三三两两从后面走来,见到我们停下脚步来好奇观望,这是我感到最为不可承受的尴尬。这些人都是我们一起的,学校里各个班的班干部或团干部,平常见面大家半生不熟,不多说话。那几位摆出一副十分惊诧的臭脸的女同学,我知道她们的,都是各个班的人尖,也是每天从我教室窗前走过的“隔壁班的那个女孩”。在这些女生面前,或者说这些女生在我面前,平常大家保持一种孤冷高远的距离,相互从来不曾正面看过对方一眼。现在这些女神交头接耳,指指戳戳,拿眼光恣意的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成为一个焦点,一个众人嘴上不说心中一致所指的焦点。平日里我在女生面前的那张骄矜的面具此刻被她们的眼光扫个精光。如果这时候谁要看见我,我面色一定很难看,五官僵滞,神情局促,十指扣在一起绕来绕去。我像木头似的杵着,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变个虫子入地遁去,心底起了一丝自我袒护,一场怼在腹中上演。是你干的好事哈?是我是我就是我,是我干的怎么样?真是活久见啦,没人碰没人撞的,平白无故把车推倒河里,你真能。你管我,我爱推哪哪。看你平日在学校里神气活现的,原来是个渣。我就这样,我渣我笨关你屁事。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我就这样了你们看着办吧......

后面的事车子如何拖上来的,那些饭盒筷子学校赔没赔,我又是怎么回的家,这些问题在我记忆中已经全然断片,只是闯祸的刹那间那种感觉强烈的刻录在我大脑里,再也不会消失——车顺着惯性拐向河道,我拖住车把竭力制止板车前滑,一股来自一个巨灵的力量从我手中把车拽走,抛向河里。我能体验到那股力量的猛烈粗暴,不带商量。回到学校后没有人就这事给我一个处理结果,甚至连找我谈一次话的事也没有发生,也就是说这事没有后续,只是搁在我心里如同一道没有解完的题。

四十年后,我在上海邂逅了一位阔别多年的女同学,我辨认出她就是当年在现场围观的众女之一。我们一起在街头漫步,一起回顾过去学校里的人和事。我有心找时机把话带出来,我装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口气淡淡的,我说“那次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上......小板车......饭盒和铁皮桶......”“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可是你们都看见了啊,饭盒撒在河里......”女同学很开心“哈,真有这事?没人碰没人撞的,你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把车推倒河里?”她的反应让我很是郁闷,憋我心底这么多年的这桩陈年烂事,在人家那里竟然早已没了影儿,竟然早已飘失在岁月的烟云中,也无风雨也无晴。至此这一往事已经变得无头无脑,这一生我指定是连辩解一下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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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复 悄悄话 青年人往往太过于敏感,一桩小事在他们那里却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事。作者在这里把年轻人当时的心理描写非常详细地刻画出来,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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