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像阿祥这样高个的就这一个,阿祥的个头有多高,没人给他量过,因为没人够的着他的头顶。
阿祥下地回来,弯着腰背靠在门框上歇息。我从屋里往外看,看到一个阿祥的剪影,像一张巨大的弓,一头搁在地上,一头顶着门梁。
阿祥的年龄也没有人知道,族里头和阿祥同辈人的都娶了女人养了儿,阿祥一直是光棍。阿祥对此没放在心上,阿祥认命,活得乐呵。
女人不喜欢嫁这样一个“天蹬木头”,还是个烂脚的“天蹬木头”。阿祥烂脚,腿肚子上终年缠一条烂脚的布。
阿祥没有女人就没有家,身前身后却总有一群野孩子围拥,野孩子围着他,伸出小黑手,去他的裤兜里掏甜枣。
下地回来,阿祥拉人玩牌纸。这时的阿祥会对身边的孩子说,去去去,去找你俚娘玩去。阿祥玩的纸牌是一把长条纸,纸上画着淡彩的圆圈和古戏里的人偶像。
没人跟他玩纸牌的时候,他就跟我讨论一个问题,他哪天死后,火葬场里没有够长的铁板让他躺得下,人家收不收?我说收,怎么会不收?人家给你定制一个铁板也得收。他说定制不用了,不麻烦人家火葬场,把他用锯子锯开成两段,一段一段烧就可以。
夏收的时节到来的时候,阿祥的烂脚犯了。阿祥在他堂房兄弟的客堂里躺着,蜷在一张春凳上嚎啕大哭。村里人都忙着下地去双抢,没人有心思顾念他的脚。
阿祥哭喊,哎呦呦俄的脚,哎呦呦俄的脚哎——这样的嚎叫从一个成年男人的口中出来,让人听了心里森的慌。只有那群野孩子很开心,堵在门口伸长脑袋往里看,一声一声跟着学:哎呦呦——俄的脚,哎呦呦——俄的娘。然后嬉笑的跑开了。
村里人说阿祥的烂脚是老毛病了,湿毒浸到了骨头里,好不了的。我对阿祥说,阿祥你熬着,等我回城里找云南白药来治你。“云南白药“是我当时晓得的唯一可以用来帮阿祥治脚的药。
下一年的夏天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又去了村里。我带着一种隐隐的歉疚去看阿祥,我答应阿祥的云南白药没有找到,也不知道阿祥还记不记得我的话。
那年代,这药珍稀,我也只是听家里大人说起过,据说这药要用多少条中华烟还得找到关系才能换的到,我一个初中生,又能到哪里去弄这药啊。
我在村里没见阿祥,村里人告诉我阿祥死了有半年了。阿祥自己寻死喝的农药。
年前冬季的一天,阿祥挖渠道回来,一人喝了半瓶子烧酒,喝完了烧酒喝农药,喝完了农药就往小河里跳。阿祥人高跳到河中心也没被淹住。待从河里爬上来,一头倒在了石桥底下。族中的几个叔伯弟兄叫来了一辆拖拉机,架着他往镇卫生院去,拖拉机刚刚出了村,他的身子就软了。咽气前他说了一句话:没用了,找个地把我埋了吧。
阿祥的这句话只有我听得懂,他是不想麻烦人家火葬场为他定制一块长铁板。